昭明1645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3章 堂中对(二)

如果说南宋在后世的风评一直不佳,那现在的南明则更是不如。

表面上看,是马士英等定策之功者与东林党的权力争斗。

实际上,就连东林党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往往政见不合。

拥立早期,钱谦益等东林党就曾和史可法就立潞王朱常淓还是朱常灜爆发过矛盾。

本来是其乐融融的气氛,由李昭凤一番话下来,各自心中都有了不同的想法。

左懋第忧心忡忡,张士汲闷闷不乐。

高夫人见气氛沉抑,谈笑道:“不论日后如何,左大人此次北上,若能谈成,不就为我等换来了数年的太平么?”

北上和谈?

李昭凤再次抓住关键词,机警起来。

莫非这个时候南京已经派出了赴往北京的使团?那眼前这个人莫非就是使团中的一员?

是陈洪范?还是马绍愉?

需知这二人,分别在第一次和第二次出使时,暗中降清了啊……

左懋第尚未开口,李昭凤率先急声道:“恕小子直言,此次出使建虏万万不可啊!”

左懋第问道:“何出此言?”

李昭凤说道:“现在建奴对我江南政局了解恐怕不多,北地虽失,但我大明二百年的余威尚在。若是此时北上,岂不是将我们眼下的积弊暴露给了他们了么?”

此话与左懋第心中想法不谋而合。

“但朝廷政令,你说不可,它便能改了不成?”张士汲反问道。

李昭凤沉默了。

是啊,就算看出使满清的弊处,难道以自己这人微言轻的身份,还能改变什么不成?

“我问你,假使以你为相,你可有什么办法改变积弱乱相?”左懋第忽的开口,问道。

“恕小子直言……实在是有些难。”

“但讲无妨。”

“我朝洪武太祖时,耕者皆有其田,虽亦有天灾人祸,但难以动其根骨。而至如今,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军户早先是我大明开疆拓土,征战四方的根本,如今却变成了为将者的家奴,这样的军队如何才有战斗力?又如何与满清骑兵相比?”

左懋第道:“所以眼下我大明用营兵,而不用卫所。”

李昭凤否认道:“我朝可耕之地不可谓不多,江南不可谓不富庶。但为何每年税银却越来越少?乡绅豪族们用尽了一切办法,或用暴,或用贷,骗走了农户手中的土地。而他们手中拥有大量土地后,就可通过佃租的方式不事生产,供养家族子弟参与科举,考取功名。”

“长此以往,只要出几个秀才、举人,豪族家中就能免除大半徭役赋税。朝廷要供养士卒、百官,要赈济天下,要修建工事,那这大头就落在了无数没能力读书科考的底层农户身上。”

“朝廷越是每逢大事,就越是加重赋税。百姓无法负担这样的粮税,种了一年的田,养不起一家几口不说,甚至还要借钱交税!”

“这样的百姓,出路在哪?唯有依附地方豪强,成为豪强名下的义男奴仆。豪族势力越强,朝廷就越是收不上赋税;朝廷越是收不上赋税,未入贱籍的百姓则负担越大。因此才有反贼作乱,因此豪族势力才尾大不掉!”

土地兼并,自古以来老少咸宜的话题。

但朝中大臣又怎么看不出来?古人也不尽都是傻子。

左懋第手握虚拳,轻轻敲案问道:“你只是指出了当前弊病,却没说该如何破局。”

李昭凤苦笑着:“破局之法说易也易,说难却也极难,无非将豪族强拆分户,无非士绅一体纳粮。”

左懋第明白了,为何李昭凤说此事不易。

因为以现在的条件,朝廷根本无法做到这些!

且不论更改祖制,惹怒士族,其中阻力多大。

要知道这天下最大的地主,带头搞起土地兼并的,自洪武太祖时起,其实就是大明天子本人!

“诛心之言,竖子安敢!”张士汲只感觉背后发冷,差点就要拍案而起。

左懋第则是打断他,缓缓开口道:“你可有功名?”

李昭凤苦笑道:“小子方才进来时,已经自称‘草民’了。”

左懋第叹息道:“唉……可惜,可惜啊。”

可惜什么?

自然是此子言语颇对自己胃口,年纪轻轻就有如此见解。

可他没有功名,就算是张太岳转世,自己也无法将他运作成官员。

“倘若你早生十年,必定为我大明肱骨之臣。”左懋第定论道。

李昭凤一怔:这么看得起我?

但再早十年又有什么用,历史周期律,早在嘉靖、万历时期就已经为崇祯年间的烂摊子埋下伏笔了。

张士汲抑制心中情绪,疑惑道:“仲及兄这样看好他?”

左懋第点点头,怅然道:“北上之事闹得人尽皆知,你们皆以为我是去求太平的,怎知懋第抵达之期,就是懋第身死之日啊!”

“有这么严重?”张士汲惊愕无比,心中更是泛起波澜,不禁对左懋第此举多了些敬佩。

堂下李昭凤,面色淡然,实则早已心潮腾涌。

懋第?左懋第?!

此人可是相当于南明“文天祥”一般的人物啊!就这么让自己见着大活人了?

心中无数复杂的情感,难以言喻。

自己仿佛已经置身在了历史节点的中心,虽已见证,却更改不了半点。

历史上,左懋第来到北京,就被多尔衮扣押下来。

洪承畴去劝降他,他厉声斥责:“莫非你是洪督师的鬼魂吗?早在松山之战,洪督师就以身殉节,先帝更是设置九坛祭奠,今日安得更生乎?!”

洪承畴惭愧而退。

李昭凤有些伤感:岂不知与左懋第的初见,同样也是最后一面了。

众人正忧郁惆怅时。

侍女浮香款款埋进堂来,打断了当前愀然不乐的氛围。

她欠身一礼,道:“老爷,夫人,庖夫已备好酒菜。是要现在用饭么?”

张士汲正愁李昭凤将气氛搅的压抑,见浮香到来,顿时喜道:“你来的正好,左使请先移步后园,天大地大,也需先填饱肚子再说。”

左懋第起身笑道:“也好。”

又对李昭凤招手说:“你也一同来。”

李昭凤犹豫再三,拱手道:“大人邀请,我理应听从。但我家中尚有兄弟,我若是不回去,他怕是连饭都舍不得吃,在下……”

“那就不强人所难了!”张士汲连忙打断,心道正怕你又讲出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来,对左懋第做邀手状。

左懋第不知如何想的,沉默良久,而后缓缓行至李昭凤身前。

“你既能明辩利弊,或许也有破局之法,只是心中不愿说罢了。”左懋第握着他的手,叹声道:“我所来一路,所见所闻,犹如人间地狱。纵使江山更易,百姓却是更苦,若真有必要一日,还望你不要藏私。”

说完,他给眼前青年平整了下衣衫。

李昭凤受宠若惊道:“大人贵为侍郎,我一升斗小民。大人年近知天命,我不过二十有余。怎值得大人这般?”

左懋第道:“我知心怀期待,但假使只有一人有能使社稷危而复安之能,哪怕只有一丝希望,我此举便无悔憾。”

说罢,几人由堂后屏门而出。

李昭凤愣在原地,心里说不激动那是假的,但更多的是怅然。

没多久,张松龄喜冲冲的从堂后跑回,对着李昭凤勾肩搭背。

“你怎没与他们一起去后园?”

“跟这几个人在一块儿有什么畅快的,饭也不能吃多,话也不能乱说,坐着也不舒服。”张松龄大咧咧道:“走,去你家,你把前几日欠下的话本都给我讲回来!”

………

后园中。

左懋第被张士汲邀请,坐在香亭中。

四周小溪流水,古琴浄浄。

无数小厮、婢女,在林间小路上穿行而过,忙前忙后。

左懋第道:“与此间对比,城外真乃阴曹地府,士汲宅邸真乃天上人间也!”

张士汲哪里听不出其中的阴阳,忙解释道:“这都是前任知州修缮的,皆是民脂民膏,我又不能给它们砸了重建不是?”

道道凉盘、热菜端上。

酒酣耳热后,张士汲突然提到:“仲及兄,这夏家神童,莫非你也要带去北地?”

左懋第摇摇头,说:“彝仲哪里舍得,实是此子非要缠着我到江北来看看。正巧士汲说到此,我明日便要北上,还请士汲挑些忠厚的,把端哥(夏完淳乳名)送回南京去。”

张士汲道:“此事易耳。”

却不料,夏完淳下一刻撂下筷子,开口道:“萝石叔,我不回去。”

左懋第笑说:“你若不回去,可是要让你爹担心了。”

夏完淳坚定道:“李昭凤肚子里有大学问,我要留在徐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