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唤笑记
直到现在,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廖奕婷失去笑容的那个早晨。
那年,我以多于分数线两分的中考成绩顺利挤进了棕州最好的中学,棕州市第二中学。我妈兴奋地把所有亲朋好友都请到家里来庆祝我成为“高才生”第一步的实现,在餐桌上用字正腔圆的语调宣布这个消息,然后大谈特谈我是如何不用功地学习却又是如何一不小心“轻松”地考上了重点中学。
其实我很想说说我自己是怎样每个晚上熬到12点来准备这个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一座跨不过的山峦的中考的,其实我很想说说中考前期我妈是怎么心急火燎地帮我报补习班,请家教的,但是每次想说的时候我都被餐桌底下我妈的那只兔子拖鞋狠狠地踢了一脚。
亲朋好友们都热烈地恭喜我爸我妈生了个聪明的儿子,包括廖奕婷。她那时红光满面,发亮的眼睛像宝石一样璀璨,最重要的还脸上是那一抹笑容,仿佛是一泓在阳光下绚烂夺目的清泉,在嘴角甜美笑窝的映衬下显得尤为动人。
“虚伪。”我朝她灿烂的笑容和看似真诚的“恭喜”翻了个白眼,咕哝了一声。
“昊昊!”妈严厉地瞪了我一眼,然后再堆起笑容感谢廖奕婷的祝贺。
廖奕婷大度地摆摆手,漂亮的眼睛形成月牙儿的弧线,满眼笑意,笑容更加灿烂了,仿若盛开的玫瑰。大人们便开始啧啧称赞廖奕婷是怎样怎样一个优秀的、友善的、迷人的女孩,因为他们显然从她那动人的笑容里看到了真切的友好。而我,则从她嘴角的上扬中读出了一丝属于胜利赢家的自命不凡。
廖奕婷是我的表姐,比我大一岁。我妈只有一个哥哥,两人感情好得时常令我爸和廖奕婷妈嫉妒。由于这对兄妹实在不愿分开,我们两家就成了邻居,隔三岔五地互相拜访。我和廖奕婷,两家人的孩子,也自然是从小玩到大的亲戚。本应是相亲相爱的姐弟,我们却似乎永远合不来。而我们合不来的原因问题,我一直毫不怀疑地相信是出在廖奕婷的身上——所有明确知道廖奕婷为人的人,都会这么坚定不移地相信。
“林成昊,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地告诉我这个事实?!”我上了高中以后最好的朋友李嘉就是其中之一,“我一直一直一直崇拜的学姐,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是这个这个这个样子!”
他第一次来我家玩见证了我之前告诉他的关于廖奕婷的所有真实为人情况之后,他大声喊了这番话,跌跌撞撞地跑出了我们家门。他一激动就会重复他要说的句子里他所以为是关键词的词语。
尽管如此,无论是学校里还是大人圈子里,廖奕婷的口碑都好得足以让我们这样知道真相的人瞠目结舌——毕竟,真相总是没法为大多数人所知;毕竟,廖奕婷是有她令人惊叹的生存之道的。
廖奕婷是棕州二中十年来第一个学生会主席,并且是在她高一参加学生会选举时获胜的。她是那种世界上无论大小,每个学校都必然会有的完美型女生:成绩名列前茅、身材相貌出众、学校舞蹈队顶梁柱、运动会长跑冠军、钢琴比赛全市第一、待人友善而人缘极佳……在小说里读到这类女生的时候我总是会忍不住皱眉——因为每每读到这样的女生,我的眼前就只能浮现出廖奕婷那张隐隐地满溢鄙夷的笑脸。
与小说里的这类女生不同,廖奕婷有真实的一面,并且这一面从小到大只会展露在我的面前。我曾多次真挚地建议她去看看心理医生以防自己人格完全分裂的时候彻底精神崩溃,每次都是被她凶神恶煞的表情给反驳了回去。廖奕婷是一个脾气暴躁,缺乏同情心,好胜心嫉妒心强,并且自私到一般人绝对无法忍耐的女生。最令人难以忍受的是,她是一个完全惺惺作态,滥用笑容的人——我这一生从来没有这么评价过其他任何一个人,我也相信我之后不会再这么评价任何人。
我五岁那年,廖奕婷因为她爸把本来打算给她的玩具熊给了我而把我从楼梯上推了下去,使我现在左边太阳穴上还有一道浅浅的疤痕;我和她上同一个小学时,她作为出色的学姐在学校里散播关于我的谣言,就因为我有一次在书法比赛中赢过了他,使我小学六年找不到一个朋友;初中有一次我爸妈去澳洲度假我暂时住在她们家,她霸道地拉我陪她看恐怖片,结果半夜被吓哭的她怀恨在心(虽然我完全不懂她对我有什么好怀恨的),跑到我爸妈那里告状说我半夜吓她,使我的网络被禁了整整三个月。
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而每次发生这种事情她都有能力将事情扭曲:她把我从楼梯上推下去之后立即泪流满面地扶我,令我爸妈大为感动;她毁坏我的名誉以后立即跑到我爸妈那里说别担心,她会在学校好好照顾我的;她对我爸妈告状后又真诚地请他们千万不要责骂我,结果使我招来了更重的惩罚。
我曾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思考她这种严重分裂的性格,思考她这种将自己自如地从魔鬼转化为天使的能力,然后终于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她的这种畸形人格的形成主要依靠她天生的笑容——她那没有人能够拒绝的笑容,没有人会怀疑其邪恶性的笑容。每一次,只要她咧开嘴一笑,她犯的所有错误都会在一瞬间灰飞烟灭,留下的只有她天使般可爱的模样。
而我,就是唯一在她的笑容里看到邪恶的人。
我曾经恶毒地想过某一天她会得一个绝症,然后再也不能用她那虚假的笑容来感染、欺骗别人,但我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会真的失去笑的能力。
廖奕婷失去笑容的前一天,是我高一那年的生日。我爸妈和廖奕婷爸妈恰巧在这一天外出旅游了,留下两个高中生。走之前,廖奕婷爸妈万般叮嘱她要好好陪我过生日,廖奕婷用甜美的笑容点头表示完全的乐意,而我则自然的,满脸惊恐——我甚至似乎听到了她笑声里诡异的骨头咯吱咯吱被掐断的声音。那天在学校里上课,我没有一刻不是在胆战心惊的情绪里度过的。
“林成昊。”课间,李嘉走到我的座位旁边。
“干吗?”我愁眉苦脸,为什么我的每一个生日都要这样度过?!
“外面外面外面……”李嘉开始重复某个词语,他显然很激动。我抬头看他,他的眼睛朝教室门口斜了斜。我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只看到一圈金色光环。
我环顾四周,班里其他人,无论是男生还是女生都朝我投来羡慕的目光。我感到嗫嚅处刹那间一阵剧痛——她来了。
我尽量努力拖着身子走到门口,脚上好像被灌了铅重的冰水,代表一万吨的不情愿。
她站在那里,身穿香槟色的运动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我耷拉着眼皮看她的脸。白皙的脸上有自然的粉色胭脂般的色彩,眼睛含笑看着我。她一点一点地咧开嘴,洁白的牙齿整齐地被框在玫瑰色的嘴唇里。可以化解冰冻的笑靥仿佛是被什么可怕的东西召唤了,才在这醉人的阳光底下化装成圣女贞德的模样,淡入淡出。
“生日快乐,弟弟。”她温和地笑着说,把一个淡紫色纸袋递给我。
“谢谢。”我接过,注意到很多走廊上的人都偷偷在看我们。
她继续笑,有时候我真觉得她的笑容到底什么时候会用完。
“没什么事我走了。”我受不了太多人的眼神,我一下子感到脸颊有些发烫,便冷淡地说了这么一句话。我不是一个跟她一样擅长交际的人,因为我的笑容没有她那么泛滥。
“晚上记得来吃饭啊!”她银铃般动听的声音在身后回荡。
于是,我又在众人羡慕的眼光中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和李嘉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色。他拍了拍我的肩,同情地叹了一口气。
于是那天下午,我在街上游荡了好一会儿,以免廖奕婷把我抓回去折磨我。现在她很少跟小时候一样欺负我了,但是和她在一起无疑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我都可以想象她会怎样跟我巨细靡遗地抱怨那些在她看来“无知”的但是她会对他们投以最美的微笑的男生们,抱怨那些学生会里在她看来“无能”的各级部长们,甚至抱怨她唯一的好朋友杨雨纯,一个善解人意的女生,在语文考试中“通过不正当手段”超过她0.5分。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经过路边一个脏兮兮的算命人的铺子。从我上高中开始,他就一直在这里,风雨无阻地维持着他的算命生意。
我正准备和平常一样从他的铺子前装作没看见一样地走过,他却突然用沙哑的声音说:“你需算一挂。”
我停住了,看了看他,他那被隐露沧桑的皱纹覆盖的脸正朝着我。我感到心脏因为紧张而收缩了一下,他知道今天是我生日?我心里有个声音让我停下来,但是从小到大被灌输的千万别被算命先生骗的思想使我大步往前走。
“小弟,算一挂,今日你心之所愿皆为实!”他在后面用阴阳怪气的语调带着文言语气喊道。听他那么一喊,我便更加确定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不过是一个算命人的小伎俩,说什么我的愿望都会实现。我的愿望,可能实现么?
我很快就忘了这个算命先生,忘记了他所说的“心之所愿”。那天晚上,我很晚才回到家里,自己帮自己庆祝孤独的生日。隔壁的廖奕婷看来是已经来过多次了,所以她又回去练她的钢琴去了。连绵起伏而令人心醉的钢琴声里,我点起了蜡烛。我只买了三根蜡烛,一吹就没,而我吹蜡烛的时候想的唯一的东西,就是廖奕婷,和她那该死的笑容。16年来,我一直在她那窒人的笑容的阴影下生活,连我的灵魂都因其而千疮百孔,我实在无法在这样生活下去了。
这就是我那天晚上躺在床上看着漆黑的天花板,静静地等待生日过去时候所想的,对第二天早上将要发生的事,没有丝毫的预感。
第二天,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突然感到耳膜正似乎被某种沉重的东西敲击着。
我半睁开眼,只听得一阵震耳欲聋的敲门声。我揉揉惺忪睡眼,半梦半醒地走到门前。
门开了,外面已经有了阳光,但是眼前的人脸上没有丝毫光泽。
廖奕婷睁大双眼,噙满愤怒的泪水,但是乌黑的眼眸里充斥着令人发寒的恐惧。她穿着水蓝色与白色相间的校服,身体不住地颤抖着。她面色泛黄,嘴唇干裂,嘴角似乎还有点血渍——她没有笑。
“你……你怎么了?”我本来打算用凶一点的语气说话的,可是我实在没有反应时间。
她惊恐地看着我,原本就清癯的脸庞显得更加消瘦,下巴不停地战栗。
“我……我不能笑了……”她沙哑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声音第一次那么无助柔弱。
“啊?”我眉毛上扬,有点惧怕地往后退,“你又在玩什么把戏?”
“我——不——能——笑——了——!”她张大嘴巴声嘶力竭地大叫,眼泪像是冲破了水闸的洪水,汹涌而下。
我被吓得一动不能动。廖奕婷走了进来,关上房门,熟门熟路地走到我家客厅的沙发上,大声哭了起来。
我顿时大脑一片空白,一个从我喉咙下方的管道里慢慢溢出来的恐怖的声音轻轻地钻入我的脑子,我感到全身一阵入骨入髓的凉意,阻止我张嘴呼气。
不知过了多久,被石化了的我终于恢复意志,默默地走到无法抑制泪水的廖奕婷面前。她的脸上没有干的地方,死死地向下弯曲的嘴唇像一道正在化脓干裂的伤口。
“今天早晨……我一起来……对着镜子……”廖奕婷抽抽搭搭地张开那无法向上扬的嘴唇,“练……练习……练习我的微笑……然后……然后就发现……我不能笑了……”
我张大嘴巴,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什么意思?不能笑?是嘴疼?还是一笑就痛?”我语无伦次。
“不是!”她狂怒地喊,“就是不能笑了!就是不能笑了!怎么样都不能笑了!我拿牙刷把嘴巴裂开来都不行!”
我诧异地看着她,她的嘴角还有牙刷硬撑开嘴巴留下的印痕,血迹现在还散发着腥味。
“你冷静一下不行吗?”我也提高了声音,实际上却是被吓坏了。昨天算命先生的那句话似乎一语成谶,我真的实现了愿望——廖奕婷不能笑了!这是怎么了?这,可能吗?
我平缓了一下自己狂跳的心,丝毫没有“梦想成真”的喜悦。
“廖奕婷,你先别说话,先别再哭了。”我第一次命令她,她也第一次听从了我的指令,乖乖地控制住泪水,但是肩膀还是不住地抽动着。
“你看着我,然后试着想一些有趣的事。”我看着她那充水的眼睛,认真地对她说,“想一些有趣的事,比如说,比如说昨天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家里过生日……”
廖奕婷看着我,嘴角抽动了一下,我知道这对她来说是最好的事情——我太了解她这样的人了,别人的不幸对于他们来说就是最大的幸福。
她的嘴角又抽动了一下,接着,整张脸都狠狠地扭曲起来,缩成一团,鼻翼剧烈地龛动着,疮痂伤口一般的嘴痛苦地张合,好像正在跟一个什么可怕的毒药般的内在决斗。
“不……我不行……”她眼泪直流,“平时让我想这个场景我会笑死的……但我……”
我看她痛苦挣扎的样子,感到又是解气又有些同情,我看了看表,告诉她该去学校了。她转过来,用一种我一辈子都忘不掉的漫漶恐惧的神情看着我,狠命地摇头——我从此以后再也没有看到过一个人从内心深处爆发出的这么大的恐惧感。
“我宁可死也不要让别人看到我不能笑的样子!”她大吼,然后又安静了。我第一次觉得她不那么可怕,那么霸道了;相反,我无法理解地开始同情她。
我告诉她我会帮她请假的,也会帮她想办法,争取尽快让她恢复。我很不习惯地把一下子变得很安静很有依赖性的廖奕婷安顿好,急匆匆地上学。与前一天一样,这天老师上课我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一放学,我就冲到音像店买了一摞也许可以拯救廖奕婷的喜剧片急匆匆地跑回家。一边跑,一边想着这整件事,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不管怎样,我是一个有善心的人,况且我知道廖奕婷的“失笑”有极大可能是因为我生日的那个“愿望”,我必须帮她恢复笑容——不管那笑容有多恐怖,有多虚假,有多令人生厌,我都必须帮助她重新召唤笑容——因为对于她这样的人来说,这笑容就相当于她生命的盔甲。
突然,我又看到了街边的算命先生。
我喘了口气,放慢脚步走向他,他正低着头看字符。
“对不起。”我清了清嗓子,他抬起头来看我,黎黑的面孔,皱纹满布,“我昨天的愿望实现了。”
他看了我几秒,狡黠的眼睛眨了眨,说:“小弟,算一挂?”
我有些生气,但还是点点头。假如说廖奕婷失去笑的能力这件事情是真的话,他是唯一有办法的人。
算命先生在我的手掌上比比画画,然后问了我的姓氏,在宣纸上写了几个字,然后再涂抹了几笔,过了很久,他突然抬起头。
“左右上下,只有一个字。”他有点奇怪地摸摸短胡子,“你先付十元。”
我爽快地掏出十元放在他的桌前。
他满意地笑,然后在宣纸上写下一个字:唤。
“唤?”我瞪大眼睛,“什么意思?”
算命先生得意又神秘地笑笑,攥住我的十元纸钞,不再言语。我愤愤地看了他几秒,拿起那张宣纸就走,一面后悔自己竟然相信了这个爱财如命的骗人算命先生。
那时的我不明白这个字的意思,突然间想起这个字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我跑回家,廖奕婷乖乖地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我记得那时候家里没有开一盏灯,黑洞洞的,光线被窗帘遮得严严实实的,像是在掩藏一个什么极其丢人的东西。
我没有和她说什么,只是打开DVD机,抱着一种使她丢了笑容的罪恶感和她一起看最经典的喜剧片,想要使她笑出来。看到《逃学威龙》里周星星和健忘化的学老师一起做试验的那段的时候,我注意到在电视微弱的荧光里她脸部的肌肉在不住地颤抖,手痉挛一般狠狠地抖动了一下,嘴边真的已经化脓了的伤口似乎又要在一瞬间破裂开来——只是不管怎么样,她都没有办法笑,没有办法展开那她之前可以化解她一切邪恶的笑容。
一口气看了5部喜剧电影,廖奕婷说她要回去了。她眼神空洞,身上透着一种令人发颤的寒意。
“你……明天……会上学吗?”我打开门,看着她那荏弱的背影说。她虚弱地拿着钥匙开自己家的门,钥匙与金属们碰撞的声音刺耳极了。
她转回来看我,脸上还是没有一点光。
“会的。”她努力想微笑,但是不能笑,于是痛苦地蹙眉,黯然失色地转了回去。
那天晚上,她只弹了一首钢琴曲。我从来不能够听出她弹的钢琴曲的名字,只是那天晚上的钢琴曲,充满着忧伤。我几乎可以看到她面无笑容地用力弹着钢琴黑白琴键的样子。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我躺在床上想了很多,从廖奕婷的童年开始回忆她现有的生命。我猛然觉得自己像是一个从天堂俯视下来审视廖奕婷一生的人——她从小就被完美的翅膀羁绊着。每天弹琴3小时,临近考级的时候5小时;她从幼儿园开始就有超出一般孩子的智力、能力、气质,也正因如此,她对完美的渴求愈来愈强烈。然而世上从未有过一扇能够让凡人触及完美的门,如果有,那也只能是通往炼狱的大门。廖奕婷选择了穿越那扇门,也必然需要忍受双重的自我,而她唯一能掩藏那不光彩的自我的,就是她那已经失去了的笑容。
那天以后,廖奕婷没有在学校里笑过。她甜美的笑容,她天使的标记,被擦得一干二净。尽管她还是学生会主席,尽管她还是有出众的成绩,她却再也不是那个曾经能够用笑容掩盖内心的完美无瑕的女生了。她暴躁的性格随着嘴角长时间的下垂而越来越突兀,她自私的本性随着嘴唇肌肉的长时间不运动而越来越明显,她好胜的自我也随着笑容的长时间缺失而越来越鲜明。她失去了曾经因为她那不真实的友好而爱她的所有朋友。
所有朋友,除了杨雨纯,那个她曾经就毫无理由地嫉妒得发狂现在更加嫉妒的女生。
我知道廖奕婷没有失去杨雨纯是因为大概廖奕婷不能笑之后的一个月,有一天下课的时候,杨雨纯来找我了。班里的人这时候已经不再羡慕我了——因为我的姐姐不再是那个笑容如同阳光般温暖的廖学姐,而只是铁血恐怖的学生会主席。
“廖奕婷怎么了?”她问。她长得没有廖奕婷那么漂亮,却在张口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就让我感触到了她的真心——这是在廖奕婷失去笑容之前没有虚伪地微笑时我可以感受到的。
“她……不能笑了。”我简略地回答,在心里为廖奕婷感激她。
杨雨纯再问了我几个问题,就打算走了。
“你觉得廖奕婷,”我突然问了一句,不知道我打算这么问,“你觉得她这样很奇怪吧。”
杨雨纯愣了愣,然后展开笑容,很自然很宁静的笑容。
“我一直都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她说,停顿了一下,“她是我的朋友。”
那一秒是我记忆里闪光的几秒之一,因为就在那一瞬间,我在这个女生身上看到了廖奕婷一直在拼命寻找的东西。
于是,廖奕婷就带着这份笑容的缺失度过了她的高中时代。当然,廖阿姨廖叔叔都做过最大的努力。爸妈他们回来之后发现廖奕婷不能再笑了就把她带到了棕州最好的医院看,实在看不出什么。之后我们又一起去上海最好的神经科,皮肤科医院请专家看,一个神经科的医生给廖奕婷照了神经X光片,然后用一段充斥着专业术语的话在片子上指指点点,告诉我们说廖奕婷嘴边的神经与大脑神经之间连接的肌肉神经组织破损了,是一种神经疾病,暂时没有办法处理。
医生说廖奕婷不是第一个得这种病的人,很多压力太大的人都会得这种局部瘫痪病,他还告诉我们说一旦在这种病的领域有了新的发现一定会及时通知我们。我看着廖奕婷失望地走出那家医院,沉默地在冰冷的空气中呼吸,觉得自己心沉得厉害。廖奕婷不是唯一一个不能笑的人,但她无疑是最不幸的一个——因为只有我知道,这笑容就等于她的全部生命。
廖奕婷爸妈属于乐天派,他们很快恢复了精神,并鼓励女儿好好地积极面对人生的未来;我爸妈也这么劝她。其他的亲朋好友都来看过她了,我不喜欢他们看廖奕婷的样子——好像在看一个陌路的天才,参观着他人的不幸。我突然觉得也许每一个人都有廖奕婷黑暗的那一面里的一点——把别人的不幸作为自己生活的快乐,这是我认为属于人类最恶劣的行为。
李嘉从我口中知道了这一切,他也是唯一知道我曾经把“让廖奕婷失去笑容”作为愿望的人。他一直没有什么表示,直到廖奕婷毕业那天,也就是我们高二期末考试的那天,他很激动地冲到毕业典礼上,然后很激动地对一脸沉闷的廖奕婷说:
“廖廖廖廖学姐,我认为认为认为,你即使没有笑容笑容,也是世界上最出色出色的学姐学姐!”
因为过分激动,他重复了很多词。
廖奕婷看着他,鼻子抽了抽,左边脸颊上的肌肉狠狠地抽动了一下,脸上突然泛起了那种以前只有她笑的时候才会有的玫瑰色。那一瞬间在远处看着她的我有一种令我感动的错觉——她似乎笑了。滚烫的泪水浸透了她的眼眶,但是她的嘴角没有上扬:她真的没有笑。
她真的没有笑,并且再也没有笑过。廖奕婷考取了荷兰一所大学,但她显然对那里充满恐惧,一个没有笑容的人对一切新的东西都是带有恐惧的。她爸妈不放心女儿,便想办法全家移民荷兰,顺便在欧洲找医生治疗,找回她失去的笑容。
离开那天,廖奕婷穿了一件水仙色的裙子,在阳光中美丽动人。我们家一起去机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送他们,她一路上很安静。离别的时候,她拥抱了我,在我耳边轻轻地说:“这些年,谢谢你。”
我怔怔地呆在原地,咀嚼着这句令我瞬间莫名其妙地洋溢幸福感的句子。然后,廖奕婷走了,并且再也没有回来。
我的生活继续着,只是少了廖奕婷,还有她的笑容。
偶尔的,我也会突然在某个晚上怀念起她的笑容,像她反复的钢琴声一般萦绕在我心头。
她是一个那么会笑的人,然而她的所有笑容,都是被内心的魔鬼召唤出来掩饰真实自我的笑容,她从来,从来没有自己,唤醒过自己真实的笑容——直到现在,她再也不能用自己的灵魂召唤笑容了。
那一刻,我突然记起算命先生说的那个字,唤。也正是那一刻,我突然有了一种信心,一种不同于之前由愧疚而产生的谵妄,而是一种坚定不移。
廖奕婷会唤回她的笑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