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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香港到宝安

萧乾

一 我控诉

我不曾带伤,又回到香港来了。我是归自一个距香港仅三小时水程,但竟至真相不明的地方——宝安县。我看到了传闻“泊X舰十七艘”的大铲洋面。整个下午,我骑着单车走遍据说“已有敌人登陆”的南头。我没遇到敌人。

在宝安,这亲昵绵和的祖国土地上,农民们还在田塍上镇定地劳作着,渔民依然在晴蓝的天空下,向赤湾的闪亮海面撒着网,所有山冈的绿叶下,都踞伏着我们的军队,机关枪口直冲着敌人可能登陆的沙滩,白天蛰伏,夜间不停歇地调动。全县壮丁,全副武装的共几千人,编成三大队。逐日打靶,随时准备为保乡土而战。连我们的海关关员都还遥望着敌舰,继续执行他们的职务。在前海,大铲与伶仃岛间的海面上,泊有四条船,但只有一条是敌舰,与守卫在中央水界上的英舰一艘,紧紧对峙。另外三艘,一条是葡萄牙拖船,拖了两条煤炭船赴省,中途为敌舰劫留。据驻扎赤湾沿海的陈宁安营附郑重告记者,自去冬十一月三日,该国接防以来,大小铲之间的洋面从不曾泊过两艘以上的敌舰。

香港的报纸是当天可到宝安的。我不能隐瞒该县军民看到这里的种种无稽谣诼,如何惊愤交集。为什么敏感的香港对它的紧邻竟如此隔膜?为什么不能镇静下来,把注意转向那些抛下家园,如洪流般流亡的难民?为什么侨胞们不趁交通未断,报国有路的时候,在救护工作上快帮他们点忙?

如今,宝安县立平民医院已取消了。一个战地救护队已成立。本来兼医生的院长是安徽人,不谙粤语,现下团长是严若霞女士,宝安县立小学的校长,一个自告奋勇的“外行”。昨天他们已出发大涌了。在这位广东南丁葛尔 现译为南丁格尔。 的组织下,只有十个义勇团员,且都是仅仅受过短期救护训练的男女青年。他们统共每月经费(原来平民医院的)是一百五十“毫”洋。药是由香港买,合成港币才五十多元,请问,那够一位阔少的半宵挥霍吗?在湾下我与百多难民蹲在一张船篷上,我听到他们的抽咽,我看到流亡的凄惨。港当局虽在锦田设了难民营,莫非身为同胞的我们不能也伸一把手吗?

我伫立在这中英水界边线的赤湾沙滩上。向右看,是阴毒诡计的敌舰,右首,山岭的那里,正是奢侈健忘的香港。我烦躁地想责问广阔无际的天:世界为什么安排得如此古怪,如此不公?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为什么如此隔绝?仅仅相隔一水,这边是英勇,壮烈,与贫匮;那边是酩酊,拥抱,钱如水般流——

二 “安全水”上

天刚亮,我是趁香港还酣睡着的时候,悄悄走上开往宝安的小火轮。平素拥挤不堪的甲板上,这时候疏疏朗朗地没有几个搭客。谁愿意离开一个歌舞升平的港口到一个“危险地带”去呢?深秋的清晨,虽说在南国,也颇凉沁的。

七点钟,汽笛沉痛地长啸一声,(熟睡的香港也许微翻个身,但它不会醒来)船很寂寞的启碇了,山顶的华厦,中环的繁荣,如扇面般滑过我们的视野。船向着九龙的腋窝航进。天空蓝得没有空隙,如若不是浮起一层晨雾,海面平坦得几乎透明了。在急水门那“小巫峡”,我们遇到水警轮巡逻返港。航出激流,青山呈现,秀丽如一幅画屏。山麓下,卧着富人浴棚别墅。但在海天衔接处,隐在上下磨刀岛后面的一片远山,正是英勇的唐家湾。一只雪白快艇由我们船边驶过,用望远镜一望,原来有一条英国巡洋舰横在中英水界的边缘上。我们是漂在“安全水”上呵!

我走进了驾驶间,一声不响地坐在那舵手身旁——后来才知道他就是船长。这是一只小火轮,一切来得分外亲切和蔼。船长不戴金边帽,他的制服是一身油绸裤褂,一手搔着脚趾,一手掌那性命攸关的方向舵,好老练的一个舵手。

慢慢地,我们谈话了。他狠狠啐了口唾沫,指了那快艇的背影唠叨着:“一点钟三十七里哪!我们海关新买的几条,同这一样,就全给东洋人抢去了。还追进英国水来呢!”他又指给我看,青山背后是省港走私的要口,上省带白糖大米,下来偷运钨沙。海关屡遭敌侵扰,已不能在水上巡逻,这些人更为所欲为了。说有一个走私商,倾其所有买了一批钨,半夜乘蛇艇偷渡,想弄到香港卖,中途却为敌水兵劫去。“报应哪!”他又啐了一口。

转过大澳,伶仃岛哭丧着脸,如一弃儿般卧在我们眼前了。它是敌人在华南最初的掠夺物。在巉峨的岛上,不知那魔手究竟藏匿着怎样的诡计,威胁一一破坏东南亚洲的安宁。

我们擦过铜鼓,很狡黠地沿了中英水界,向深湾(Deep Bay)航来。这时太阳已升到半天,龟裂的峦岩上,凹处已散铺起黑影,如蟹,如蝙蝠。绿的海,远处为蓝色梭起,如嵌了边。倏忽抖擞着银光如钻饰。四下有守分的渔船,张了灰、白、棕和米红色的帆,在“安全水”上张网。

但在这美丽的秋天海上,已浮动了一股血腥气息!距英舰不远处,一只闯入的敌舰已在南头前面停泊了。是威胁,也是这桌大自然的美筵上一只丑恶肮脏的苍蝇。

三 彷徨的流民

船转入深湾,所有欣赏海景的心情全淹没了。我看到了久违的祖国土地,炸毁了的桥梁和码头。湾下乡——我们小火轮抛锚的地方,是一个渔村,靠岸麇集了近二十只大大小小的难民船。遥遥看到我们,便像见了白衣观音一般,橹桨齐向小火轮摇来。我立在船栏,望着颠簸在海中的他们,不禁忆起了四年前鲁省的大水灾,这回祸魁是日本,一股泛滥了东亚的洪水。

住在沙龙里的人们,你们摹想得出那凄惨的景象吗?船是破而小的,上面每一空间都塞满了残旧的网篮,红色的被包,透天的雨遮,甚而咭咭喳喳的小鸡笼。还有它们的主人,满脸愁苦的难民,由西乡由固安逃来的,有些自家有船,你还可看到背了婴儿的少妇,青布包头,立在船前使桨,(丈夫儿子全留守保乡)秃顶的老婆婆掌舵,海风吹着她那几根稀白头发。一个小波浪她得咧一下那没了牙齿的嘴。吃奶的婴儿没结没完地哭,像是也懂得了恋眷家乡。稍大些的孩子紧绷了菜色的小脸蛋,呆呆地望着一切遭际。小小胸膛里在接受着一份真实人生教育。离家时也许很凉,但也许还是为了“舍不得”,孩子大人都穿上厚厚的冬衣,有一条红毛绳围脖的,定也披了出来,衬着花格衫,那颜色使人看了想到一个农家的节日。然而这是怎样一个节日呵!

那条三桅满帆的大船,首先贴近了。愈大的船,载的愁苦也愈多。首先为我注意到的是一个近七十的老先生,宽边草帽下是一张癯瘦的脸,他抽着水烟,透过深厚的近视镜,很讽刺地望着一切。在乡下这无疑是位文雅人。在他身边的大约是个小孙孙,还傻傻地啃着一段早熟的甘蔗哩。

然而并不都那么安闲呵!贴近的船溅起一片水沫,溅湿了船头的几个。这边“白衣观音”上的水手嚷了:“回去吧!香港不准上岸!”帆船上的妇人们就不依不饶地嚷,叫,张了手臂,无助地哀求。“上吧,到锦田就给扣下了!”这时一个才由香港归来的搭客就插嘴喊:“锦田去不得,一去就再出不来。”

于是,这唯一的生路又堵住了。谁能想象那种徘徊凄楚的表情呢!

这时,有性子急躁的,夹了席篓扁担,就硬迈上了船。随着又拥上了一堆。老太婆的缠足迈不过来,扯了小媳妇的衣角骂。孩子哭喊,连篓里的小鸡也咭咭叫起,像是也不甘心这命运的彷徨。

天是晴朗的。深湾三面环山,远树间散布着秋的声息。衬着这美丽的画面,却是这样一幅丢家弃业、凄惨的流民图。

四 由蛇口到宝安

我们乘舢板又折向蛇口。

远远便看到了“岩口建筑公司”的横匾。棚道下面,便是那堆折腰断背的钢骨水泥,毁灭的惨象下,闪露着抵御的坚定。

蛇口是内地与香港间往来的一个重要咽喉。水是“英国的”,陆地是中国的。除了运输外,公路西通太平虎门(太宝路),东直达乌石岩惠阳,滨海方向,有南山作天然屏障,沿海走出数里,都是松软浅平的沙滩,常时可以泅水垂钓,战时沙滩有拒敌舰之功效。据一位对粤海极熟稔的航海家告记者,由此上溯,两岸都是浅而多螺岸,航海家望之最皱眉的Oyster Bank。不但军舰无从驶近,连小火轮也不用打算贴靠。唯一水深的地方是赤湾,所以敌舰总在那一带洋面窥伺。所幸那里我们已布置重兵了。

到蛇口,先见到驻守该地的李瑞符排长。他很生气地指给我看,“樟木头哪会退?你自己看,赤湾登陆的敌人在哪里?”然后,他告我日机总是下午三点左右飞来,除了十六日在宝安属西乡丢了三弹,并无损失外,敌机的活动始终不出侦查。

但当我们坐在静穆怡人的绿荫下,吃着“野餐”时,西北角的天空传来轰轰的马达声。我赶忙放下干粮,走到树荫外瞭望。是一个小坏家伙,但飞得高而鬼祟,故意迎取阳光之向,无从辨出那标志。我们只好又坐下来果腹。朋友还关起他那只心爱的手提留声机,唱起《义勇军进行曲》。即刻,这歌声在山谷、高岗,都听到雄壮的反响。我们知道左近每一方尺的国土都有哨兵在把守着。我们就更洪声地唱了起来,用这个回答那天空的隆响。

据当地人谈,炸码头是十六日的事,早七点,刚好有一大批难民由内地逃到蛇口,想搭小火轮去港暂避,其中还有虎门要塞司令的家眷,海关为维持码头秩序,就指定他们在木棚一边等候。十一点光景,正当港轮拐过湾角要靠岸时,突然几个工兵抱了六匣火药,慌张地嚷着“命令到了,要炸码头!”那些才由炮火下逃出的惊弓之鸟怎样吓怕是容易想象出来的。登时他们抛下箱笼什物,妇孺哭喊大作,就向四下奔命。不上数分钟,轰然一声,地面的建筑物飞向天空,万物颤抖了一下,又重归寂静。虽然码头和桥炸后,眼前遭受不便的是我们自己的军民,(我今天就为肩单车过桥,费去不少汗水和时间)因记者不谙军事,不便评论交通线轰炸的迟早。总之,既非敌人临阵,这事原可做得更镇定些的。下午两点前,所有宝安境内的公路桥梁全炸完了,随着每一巨响,跃起一缕乌烟。据报关行说,这家公司损失不下十万元。但只要挡得住敌人,这数目在那庞大数目的总和中,可算得什么呢?留着一道结算吧。

蛇口的海滨红蜻蜓多,屋里蚊蝇更多。

饭后我们各乘一架脚踏车,由蛇口向宝安城进发。这一路,是凄凉而美丽。南山脚下,沿了海滨都是防御工事,蜿蜒有如长城。我们在祖国的田土上骑车了,滑在地上的影子分外亲切。路旁,三代显考的墓碣上,长着多刺的番娄斗,杂生着无名的羊齿科野草。两旁栽的尽是暗绿浑厚的荔枝林。甘蔗的叶尖刷刷作响,令人眷念华北平原上的大豆高粱。朱砂色的土地上,蹒跚着笨大的水牯,垂了粗壮脖颈,似有所思,又似有所寻。猛然长鸣一声,又似有所呼喊。娇小燕子伏在电线上怔忡张望。这和平的小禽方归自寒冷的北国,如今,难道华南的巢窝又得遭受魔手摧残?

路上很少行人,许多崇巍的宅园如“荔香园”都倒上了锁。偶尔遇到一个背草的老妪,或一个推独轮车的壮汉,尖锐的轴声很寂寞地在空中荡动扯转着,一种凄凉之感油然浮起。

这时,天空又有飞机隆隆飞来。虽然仍飞得很高,但因太阳光芒已弱,我们辨出那可厌恶的国徽了。时间是太有限了,我们没心去躲它,车轮继续在朱砂色的道上滑进。

我们“渡”了几座炸毁了的桥。有的可以绕小道,有的非要从那仰脚朝天的残肢下钻不可,在一座破桥上,我看到一个苍老农夫坐在残石的一端,似在打盹,又似在对那破桥出神。看到我们肩车过河的困难,兀自叹了口气:“炸吧,炸得还不够碎。鬼子休想进我们的门槛。”

陈屋虽只是一个村子,那崇巍古老如堡垒的建筑,那市廛的熙攘嚣尘,却说明了它的富裕而有根基。大新街仅是宝安的城厢,然繁华远胜湘黔一个府县。所有这些,都是多少代祖先的血汗,和海外华侨奇凌重辱下经营所获的结果。宝安,正如岭南岭东各县,是太美,太富,太古老了。为了对得起祖宗,我们也不能容敌人染指!

五 太平的宝安

在宝安城门外,遇到了陈宁安营附。我们把自行车亲密地倚在一起,立在道旁就攀谈起来。他告我们侵博罗的仅是×骑兵,毫不足惧。最近我们有了一大批铁甲车运到。桂军健儿×师已在增城惠阳间作战了。最后他微笑地告我,今天下午三点的前方消息是“大胜利”。

由平民医院访严团长出来,便去见梁县长。

这时,铺在田埂、竹林上的阳光已成橘红色了。宝安,像一切县城,有的是一座几乎碰头顶的矮城门。在黄昏走过,备觉亲切温柔。城墙上,闪烁着“应买国货”“拥护领袖”和新生活的标语。想到一年余前正轨上进的日子,对侵略者更痛恨起来。我们的车在城里碎石子道上,微觉颠簸,然而可更有趣味。

传闻终是传闻,这还是一个太平的小城。虽然有些住家的屋门已倒锁了,但出我们意料之外,大三元饭馆还开着,“太白楼”的店前还立着个木牌:“好朋友,请上楼;又有茶又有饭。”这是一个富有的县城,也是一个镇定的。

梁县长不在家,陈秘书长恐不便作主,对记者支支吾吾。虽说了许多次“我广东人自有准备,哪怕他日本小鬼!”但一点着边际的话也不肯露布。唯一得到的事实是县政府事先本准备一旦有事,难民是向惠阳一带疏散的,如今惠阳倒先失守,所以只好任民众自动逃亡。

这时,已是薄暮了。归途的路是悠长的,我们没时间再逗留,但一种伤感心理引我们走进山坡上的中山公园。怎样一幅难忘的图画呵!玫瑰色的锦霞散落在西天,给黄昏的海配上灿烂金饰。公园里杜鹃花盛开,西马拉亚杉庄严地排在道旁,秋虫与蛙合奏着,海寂静无声。沿岸渔火,星星点点。敌舰隐在黑影里,如长昼的一个噩梦。园中虎石下还有一张石桌,上刻就对弈的棋盘。悠闲的日子已消逝了呵,如今,下棋的人老的逃了难,少壮的握起枪来。

六 甲长的打算

天色既晚,我们索性计划一个满足浪漫情绪的夜晚。我们一气又摸黑骑到桂庙。把车存在该地朋友处,决定贪夜沿着海滨的沙滩走回去。

我们每个人手握一根木棍,渺茫而好奇地由桂庙扑奔海滨。这时,夜幕上已系满了星斗。那颗明烛般的太白星,正当山角,直像悬挂着一般。海浪嬉戏地轻扫着岸缘,沙滩有如北极冰山,形状是每日依潮水冲积而变化。多少次我们迷了路,鞋袜已填满了沙粒。沙滩上且时有草鞋鱼篓绊脚。远处的狗吠声冲破沉寂的夜空。湾角处我们遇到一个哨兵。用电筒照完我的“证明书”才点首放行。

然而到了湾下村,我们终于迷了路。我们走进一个修船的工厂。几个船工叼着烟蒂,正俯了腰在钉木板。洋烛伴着一声声的叮当跳耸着,多神秘的一个夜晚。我们要求谁领我们到蛇口。他们摇头说“哼,正忙呢”。一个咬了手指的小孩站在门口。我问他可认得路,他垂下头去说,“认得,可是我怕黑,我不敢回来!”

终于,我们找到了杂货店的老板——本乡的甲长。他踏着木屐,慨然答应送我们上去蛇口的大道。

“怎么,不打算逃吗?”我顺口这样问他。

木屐在坟丛间迅速熟谙地穿行着。这是他的乡土呵。

“逃?逃到哪里?”他像是生了我的气。随后,又亢奋地说:“昨天上面已经发下好枪了。我和我儿子,连我女人都可以拼一场。”

说着,他向海面望空揍了一拳。木屐在夜的荒野上,哑哑地擦响着。

1938.10.19

(选自《萧乾文集》第2卷,浙江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