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面前的土路突然扬起好一阵的风沙,像一朵黄色的阴云,阵阵如雷的车马声催命般越来越近,转瞬便到了他们眼前,刘季赶忙扶着刚用粗布补好的袖子挡住脸,还是没躲过被扬了一脸的土。
萧何和樊哙走在后面倒还好一些,可怜夏侯婴本就年龄不大,又距离土路最近,一张小脸被吹的够呛,止不住打着喷嚏。
马车的亭盖下坐着衣裳华美的儒士,正面带笑容谈论着什么,压根没发现经过的路边有一群孩子,车马青铜制成的轮子飞快转动,转眼间就跑出好远。
“你丫开车不看路啊?”樊哙朝着扬长而去的马车,扯着嗓子愤怒大喊。
刘季发现身边的萧何一路以来没说过一句话,只是有时会盯着路边赤脚的樵夫和农民,那双眼睛淡淡的巡视着沛县的一草一木,此刻却也和樊哙一样死死盯着华贵马车的尾烟。他转过头看着刘季,目光前所未有的认真。
“你说皇帝一个人能吃多少东西呢?”萧何冷不丁开口。
“吃多少都无所谓,反正整个天下都是他的。”他又自顾自的低声笑了出来,刘季看到他的脸上带着点悲怆的神色。
刘季很想走过去安慰他几句,可实在是不明白这小子嘴里神神叨叨的到底在说什么,只能懵懵懂懂的迎合他使劲点头。风中传来断断续续且微弱的掌声,似乎有什么人在看不见的深处轻声赞叹。
还真有极其微弱的赞叹声,顺着微风悄然传诵
“你这家伙,眼光还是毒。”
刘季猛然回过头,四周宁静,雨后正午的日光慵懒不堪,翻滚的云衬着蔚蓝的天,视线之际只有摇曳的葛草细细摩挲,发出好闻的清香,根本看不到什么异样的状况。
脑海中那个放荡的笑声又出现了,听起来很是开心,像个老流氓。
“应该是这里吧?”樊哙的脸上难得出现了一丝迟疑。
这也不怪他,之前几次他们来刘季家里蹭饭的时候,好歹还会先踏过一条三丈长的门槛,如今门槛虽说还在,可上面却空空荡荡的少了半边,换句话说,就是院子外的门没了。
刘季也有些惊恐,他依稀记得自己清早溜出来时,大门还是完完整整的一个,如今日过晌午,怎么还学起尧舜圣王的夜不闭户了?
他有些紧张。
他觉得自己不能表现得太惊慌,莽皇帝在朝堂上天天教导,天下百姓应当学《周礼》,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什么的,更重要的是当大哥应当处事不惊,自己要是先慌了,那还怎么能够服众?
他又想自己应当霸气一点,否则多少有辱帮派的权威,于是屏气凝神抬腿用力,朝着门框上仅剩的半边木门用力踹了过去,没成想一脚踩空,险些摔倒。还好被樊哙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了起来。
那扇老旧的木门吱呀吱呀的被人一把拽开了,面色黄蜡而瘦削的妇人静悄悄的站在门后,安静的像个幽灵。
萧何与樊哙感觉空气似乎突然静止下来了,干涸的凝集成块,堵在胸腔让人喘不过来气,樊哙忽然察觉自己拉住刘季的胳臂湿漉漉的,好像泡了水的棉花。
刘季面色惨白的吓人,理智告诉他自己应该痞里痞气的往门上一靠,叼着狗尾巴草双手插在裤兜,神气十足好像在说此路是我开,以此来向大嫂表明自己不畏强权的态度。
可眼下的情况根本不支持摆那样的poss,自己还被樊哙硬生生拽着,要是强行靠在门上大概会脸先着地。
“刘老三?还知道回来啊。”妇人漠然盯着脚底龟裂的门槛“怎么没死在外面呢。”
她转头便朝着逼仄的小屋里走去,自始至终也没抬头看过刘季一眼。
刘季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又低落下去,他想自己真是窝囊,可以面不改色调侃曹参的嘴这一刻却紧紧闭合。
大抵吃人嘴短就是这种无力感吧?任何你觉得有理的话都能被一句轻飘飘的“就凭你吃我的”给打回去,败的体无完肤。
樊哙碰碰刘季的手:“要不....去我们家的肉铺吧?反正顶多就是被老头打一顿。”他有点犹豫的说。
“去什么去!”刘季使劲一抹鼻头“我说了要让你吃饱,让我们的丞相萧何萧大人吃饱,让夏侯婴这孩子吃饱,他娘的饭都吃不饱了,还当什么老大?”
但心里却是另一幅说辞,他心想奶奶的说不定自己明天就死了,凭什么不能带着兄弟们好好吃一顿了?今天还是自己的生辰,连这点愿望也不能许了吗。
他狠下心甩开同伴们的手,朝着房门直冲冲闯了进去,背影如此神猛,像一只原野上奋勇的豪猪。
刘太公盘着半条坏腿,一条好腿,就这么席坐在土炕上,闭着眼灌下瓶里最后一口粗制的烧酒,他使劲砸吧砸吧嘴,带点愿望似的想从平淡的酒液里品出些回甘,只可惜嘴砸了半天也只有一股酸气。
老头子气的刚想一把摔掉手里劣质的酒葫芦,抬眼就看见了默不作声的大儿媳妇低着头,提着家里那口快烂掉的锅朝自己走过来,于是迅速摆出一副操劳过度的样子,假装自己已经干了很久的正事。
“口赋一百二十钱,田租十税三...还有乡里的杂赋”刘太公低低嘟囔着。
老头子悄悄打量着面无人色的大儿媳妇,想从那张瘦骨嶙峋的脸上看出点什么端倪来。
“嗯,新来的司马令还说,皇上不要沛县的冬桃了,原先的杂赋就核到田租上”
儿媳妇的声音平静中带着嘶哑,因为缺少营养而凹凸不平的脸上微微颤抖,刘太公没来由想起当年女人刚过嫁的娇憨模样,笑起来好像田里熟透了的小麦那样灿烂。
那时十里八乡的人都说只有老刘家的汉子才能配得上如此好的姑娘,他老头子听到这话也总会笑眯眯顺着自己的山羊胡,摆手谦虚的同时腰杆子也不自觉挺起来,抬头望着田地忙碌的大儿子,心里痛快极了。
什么时候这一切变味了呢?
或许是从自己摔断了腿,或许是劲朗的大儿子被抓去充徭役,又或许是老三得了怪病,老刘家的命运便像过山车一样急转直下,长安城里新上任的莽皇帝大概不会知道,在宋国故地的一家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农户在悬崖的边缘摇摇欲坠,甚至到死都还是糊里糊涂。
“老三他...你还得再照顾照顾”刘太公记起那个总爱跑出门的病弱的小儿子。
儿媳妇佝偻着背,好像根本没听见他说的,也不抬头,只是举着锅勺一个劲刮着黑漆漆的砂锅,里面空洞的的,再怎么努力也弄不出一丁点粥水。那双拎着砂锅的手无力而机械地反复,磨砂和铜器交响发出的声音就像母狼吮着牙渴望着复仇,又像是哭了。
身后有轻轻的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
儿媳妇忽然顿住了,全身更为剧烈的颤抖。
她猛然转过身怒目圆睁,用尽力气举起砂锅狠狠朝着刘季抛去。
陶器掉在地上破碎的声音尖锐刺耳。
“凭什么?我才不要用自己的命养活这个灾星,你看他那双讨厌的眼睛,因为他当官的才会抓人去服徭役,因为他皇帝才连年加赋!”昔日淡漠的大嫂像是变了一个人,歇斯底里的让人害怕。
“凭什么要我做饭给他吃?给他那些狐朋狗友?”
刘季愣愣地看着打碎在自己身前的陶锅,猩红的液体从额角悄悄滑了下来,耳边是刘太公惊慌的嚷嚷,大嫂哭着喊着,压抑多年的情绪在这一刻爆发,她发疯般趴在地上拾着尖锐的陶器碎片划着自己的脸,曾经像大麦花一样灿烂的脸上如今充满了虚弱与绝望,直至鲜血淋淋。
“刘季你这个废物!你什么时候才能当个有用的小孩,为家里做点有用的事?”女人的嘶吼绝望又刺耳“既然是个短命鬼,为什么还要生下来?”
短命鬼?
短命鬼.....
真是不甘心,不甘到了极点,原来自己根本没被在乎过,之前的几顿饱餐只不过是对一个短命鬼可怜的施舍,就像从饭碗里拨出的米粒来,让人在瑟瑟的寒风里维持一点最基本的幸福,等到自己信以为真的时刻,再一把揭下来伪善的面具,指着发懵的自己叫上身边人前仰后合的大笑起来。
黑色的愿望悄悄从心底生根发芽,不,不该是这样的。
刘季想世界上应该有一座属于他的城市,横着远到大地的尽头,竖着抬眼就是天顶,在铁色的城楼里的最高的位置远远的向下眺望,可以编织这世界上的一切规则,抬手之间就是其他人的荣华与生杀。
心脏又在狂暴的跳动,和那个梦里一模一样,全身的血液热的就要烧起来,汇集在心口处细小的血管膨胀着发黑变粗,像极了细小的蛇盘旋在此,撕裂身体的疼痛让刘季站不稳身子,他支撑着身子趴下,痛苦的倒在满是碎片的地上呻吟起来。
“你就要死啦。”那个放荡的声音又出现了。
“可我还没活够啊?所以麻烦你再撑几天罢。”虚幻的男人叹着气,伸手,赤色的蛇蜷缩的身子伸展开来,露出尖锐的獠牙,一股脑钻入刘季的心口。
只是刹那,就有黑色的淤血如汪般涌出,那些小蛇般嶙峋的血管暂时安定下来,男人擦了把额头上的汗,瞥了眼静止的周遭,大嫂与刘太公的表情凝固在原地,或着急,或悲哀。
“沛县的天还是这么蓝啊。”几不可闻的,男人又轻轻叹了口气。
【高帝元年寅丑日,皇帝大肆封赏天下,旧日的时代埋葬于关中将士的青山骨与妇孺的血泪中,昔日的汉王高坐在天顶的行宫,腿随意翘在曾经皇帝日夜操劳的案牍上,目光无喜也无悲,顺着渭河的流水驶向看不见的远方。】
刘太公垂着苍老的身躯拱手而立,有些不敢抬头,悄咪咪打量着高台上年轻的皇帝。老头子这两天总是睡不好,分明是最熟悉不过的小儿子,布满威严的一举一动却生硬的让人几乎认不出来。
“老三...不,陛下,新朝已立三月,数官典爵之事,是否还有缺漏?”犹豫许久,刘太公终于小心翼翼开口。
“功臣尽封,家眷升天,先兄待我不薄,也予以追封,并无缺漏。”皇帝捧着一卷文书随意翻看着,满脸的漫不经心
“不..哎..老三”老头子急了,却又不敢像以往在田间那样指责这个小儿子。
刘太公幽幽叹了口气。“你寡嫂当年虽然出言不肖,好歹也接济过你和萧何樊哙,家里的余粮也都是她自己操办..”他浑浊的老眼已经湿润了“如今你嫂子离世多年,只留她孤儿一人形单影只,陛下却单独不予封赏,难道是忘记了么?”
帝王手中的文书忽然扭曲弯折,随后竟直接破裂开来,串在竹简上的,光滑的玉石蹦的满地都是,在空荡荡的大厅掀起刺耳的回响。
刘季看向自己的老父亲,使劲捂着隐隐作痛的心口:“寡嫂之功,朕未敢忘也。”他缓缓摇头。
而大嫂早已撒手人寰,埋葬在沛县东郊某处无名的山头,于九泉之下再也看不见人世的浮尘。
他的目光移向几乎不透光的森严铁窗外,没人知道这一刻皇帝在想些什么。此时此刻阳光正暖暖的洒在午后的大地,风中传来温润的气息,亦如很多年那个雨停的午后,只是再也不会有热腾腾的粟米饭盛在质地并不好的陶锅里。
少顷回过神来,皇帝俯下身捡起崩碎的玉制竹简,思索片刻,提笔写下“羹颉侯”三个大字。
“封侯?可是这名纬..”老头子弓着腰面露难色,可终究没说什么。
“拿下去吧,老爹。”皇帝挥了挥手,扶着有些难受的额头。眼前却不由自主又浮现出那个刻薄尖酸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