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Lake House

八月的苏州，像是一口盖着的大锅，每天早上都有人往下面加柴火，到了晚上，锅盖被拿起来，人们可以享受片刻的微凉，还没缓过来，锅盖又被盖上去了。穿着笔挺西装、脚踩高跟鞋的都市丽人们只有整日闷在充满冷气的写字楼里面才能维持应有的体面。

何映秋揉了揉干涩的眼睛，把身体压在椅子上，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目光从盯了一整天的电脑屏幕上移开，发现同组的王工趴在工位上，头上蒙着一件毛毯，早就去会周公了，会议桌上也蜷缩着几个同事，淡淡的鼾声时断时续。

点了一根“雨花石”，慢慢站起身，走到玻璃幕墙前，何映秋一只手横放在腹部，夹着香烟的另一只手搭在上面，慵懒地看着窗外的夜色。

临近午夜，园区依旧是车水马龙，圆融时代广场上人来人往，透过窗户，仿佛还能听见他们的笑声，三五成群的好友正在品评刚刚吃过的餐厅，牵手并行的情侣正在计划下半夜的去处，远处的霓虹灯如梦似幻。

何映秋回过神来，紧了紧身上披着的羊毛丝巾。冷气不仅带走了她身上的热气，也让她的生理意识战胜了思维意志，一阵倦意袭来。

回到自己座位，她把挂在椅背上的头枕放在桌面上，也准备趴着睡一觉。

可明明已是极困，但却是怎么也无法入眠。

早已习以为常的混合着外卖和烟草味的空气，今天却让她呼吸困难，连最让她安心的摆满建筑模型和图纸的办公桌，也令她头脑发胀。

她要马上逃离这座大楼。拖鞋被她踢到桌子下面，把手机、“雨花石”放进背包，快步走进了电梯间，习惯性地按了“负2层”，感受着向下移动的何映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正在车库低着头找车的何映秋，听到有人跟她打招呼，“你好，何老师”。

来人是一个年轻的小姑娘，楼上第九分院的，何映秋见过她几次，与平时看到的睡眼朦胧、无精打采不同，今天的她炯炯有神、神清气爽，何映秋一时来了兴趣。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回家？”

“何老师，我这是刚睡醒从家里赶过来，明天要跟甲方汇报方案，我们整组都要熬通宵”小姑娘回答道。

望着小姑娘走进电梯的背影，何映秋顿在了那里，她突然不想回家了。

出租车在凌晨的园区快速疾驰，车载收音机里面传出单田芳老先生讲播《三国演义》的声音，何映秋听的正入神，司机师傅回过头提醒她，“蕾克豪斯，到了”。

司机口中的“蕾克豪斯”，其实是一家酒吧，名字叫做“Lake House”，取义“湖边的栖息地”，在苏州久负盛名，甚至有很多外地的游客特意过来拍照打卡，人气这么旺倒并不是这家店有什么酒是别家喝不到的，而是因为它毗邻金鸡湖，夜幕降临，环湖的景色美不胜收，酒吧建筑本身也格外引人注目，宛如冲破湖面随风飘动的纽带，与金鸡湖周边的自然风光融为一体，成为与“东方之门”遥相呼应的地标性建筑。

她在室外的吧台找了个能看见湖面的位置坐了下去，顺手点了一根“雨花石”，浅吸一口，又长长地吐了出来，整个人一下子就松弛了。

调酒师站在吧台后面将摇酒杯中调好的酒液小心翼翼倒进鸡尾酒杯中，再在杯沿上轻轻放上一颗樱桃，整杯酒被推到了何映秋面前，“请您慢用”。

望着眼前的一切，何映秋感到既熟悉又陌生，这是她第一次来这家酒吧。更准确的说是，自“蕾克豪斯”开业，何映秋第一次来。里面的装潢简约而不失格调，木制的桌椅和暖黄色的灯光营造出温馨的氛围，酒吧深处的一角有一个小型的舞台，上面有两个学生模样的驻唱，抱着吉他，时而轻声吟唱，时而深情演绎，歌声在空气中缓缓流淌，让人的心灵得到片刻宁静。

在“蕾克豪斯”还没有开门营业的时候，她倒是经常有来。2004年，何映秋进入苏州城建院工作，“师傅”钱志强当时还在亲自跑项目，她便有幸跟着老钱一起参与了“蕾克豪斯”项目的设计，刚刚毕业的何映秋满脑子天马行空，设计了一版以室外空间为主、室内空间为辅、功能体块之间相互穿插的方案，最大限度地将金鸡湖的美景引入其中，引起了甲方的极大兴趣，最终落地的方案也是在这版方案的基础上深化而来的。

湖心有一座小岛，名为桃花岛，有邮轮往来桃花岛与金鸡湖码头，最近新开通了夜间航线，供游客欣赏金鸡湖景区的风光。可能是酒精的作用，何映秋望着邮轮发出忽明忽暗的灯光，视线逐渐变得模糊，思绪回到了昨天上午的方案汇报会。

苏州园区卫健局大楼会议室里面座无虚席，由政府领导、医院代表、业内专家组成的方案评审团在中间的长方形会议桌团团围坐，何映秋站在LED显示屏前，对着大屏幕上不断滚动的建筑方案进行讲解。

两个月以来，这已经是第五次召开这样大规模的方案汇报会了，这段时间，何映秋和她的设计团队不分白天黑夜、加班加点连轴转，不断地与项目各相关方沟通，尽量平衡各方意见，很快就将这座建筑面积逾70000平方米的大型综合医院功能布局梳理了出来，本以为设计方案可以很快通过，没想到却在建筑形象上蹉跎了这么久。从最初的新中式风格到简欧式风格，再到上次的田园式风格，他们连续改了四版设计方案，都没有得到评审团的认可。

这次汇报方案的设计灵感来源于老钱。第四次汇报结束后，老钱托关系请到了评审团中的一个领导，酒足饭饱后，领导从自己的手机里面找出了几张国外医院的照片跟老钱说：“我就喜欢这样的”。老钱把照片发给了何映秋，于是就有了这版方案。所以何映秋这次特别自信，甚至特意穿了高跟鞋。

跟老钱喝酒的领导是第一个评价方案的，“这次的方案具有国际水平，很符合我们园区争创世界一流的理念，我比较认同。”何映秋听完领导的点评，没来由的想笑，但靠着成年人的自控力，对领导说了声谢谢。

又先后有几位政府的领导对方案表示了肯定，可是接下来医院代表王院长的一席话，让老钱、何映秋和现场其他的同事脸色一变。

“何工，贵院是苏州乃至整个华中地区名气斐然、人才济济的大型设计院，有着丰富的大型公共建筑设计经验，相近体量的医院，你们也设计过不少”，王院长一边叹息一边低沉地说：“今天你讲的这个方案和前几次给我的感觉是一样的，在功能分区、实用性上都没什么问题，充分展示了贵院的专业能力”，他停顿了一下，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今天我想跟你分享下刘继忠老先生的故事”。

“刘老先生早年因为生活所迫，一家人迫不得已从苏州下南洋去新加坡讨生活，在他几十年的商海沉浮中，受到了家乡人民的许多帮助，如今刘老想为苏州的乡亲们捐建一座医院，这是一位在外游子心念故乡发展的一片赤诚之心，这个医院虽然由咱们工业园区政府作为建设单位来统筹建设，但是设计方案必须要充分尊重刘老的意愿。”

他继续说道：“刘老最近几次回苏州省亲，都会去拙政园和苏州博物馆，他说拙政园是他儿时记忆中苏州的缩影，而苏博则是现在苏州未来发展的方向。截至今天为止，贵院已经提供了五版设计方案，这五个方案放在哪座城市都可以，那就意味着没有特色，没有融入苏州的底色，建成之后也不会像贝聿铭先生设计的苏博一样成为苏州的名片。环金鸡湖已经有太多地标性建筑，预计明年营业的东方之门，在主体完工的时候就在互联网上引起过一阵舆论热议，被网友们戏称为“大裤衩”，我想金鸡湖肿瘤医院的建筑形象定位还需要你们回去重新梳理下。”

何映秋一口气将酒杯里剩余的酒全部喝掉，又示意调酒师再来一杯，轻点了一根烟，望向平静的湖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