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葵花向太阳
1
他从来不是个好少年,打架,斗殴,劣迹斑斑,他并不以为然。
她也不是什么优良少女,过早的家庭纷争令她出现比同龄人更多的叛逆和忧郁。她最大的愿望就是离开那个以争吵为主题的家,离开母亲眼中恶魔一样的父亲和父亲眼中恶魔一样的母亲,可是,她只有14岁的年纪,谈到离开,何其容易?
他认识她时,她只有14岁,象风里一株摇摇欲坠的植物,顽强又倔强的眼神吸引了他,彼时,他不过也只有17岁,当他看到她第一眼的时候,他就决定带她走。象个懵懂的英雄,驰骋江山的瞬间,发现了他可以便携身边的美人。
可惜,他不是个英雄,他只是个刚做了坏事被一群人追打的狼狈少年,而她则因为一些琐碎的小事被母亲赶出了家门,那天下着小雨,她浑身都淋湿了,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就像要在这雨里枯萎一样可怜,他不顾自己的危险,伸手就拉了她一把,没想到,这便是他们故事的开始。
很多年后,当他狼狈又愧疚地想象着自己站在她的面前,面对着她仿佛一个世纪的沉默的时候,他心里颤抖如筛,他不断的问自己,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会允许自己这么做吗?让一场恶梦就此蔓延到她如此年轻而无辜的生命中来,在他多次相同的追问下,他发现答案竟然仍旧是是。
明知道自己是别人的灾难,却一定要拉对方下水,他想,他真的是罪孽深重,不可原谅的,但是,爱是无法阻挡的,他那么爱她,他如何拿出理智去控制自己呢?
可是,他的无可救药的英雄梦啊,那些年少轻狂的时光啊,那些为爱付出的代价啊……
时间,象条大河,这些年,竟然发生了那么多。
2
他曾经无数次回忆那个奇异的晚上,他相信是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把她带到他身边的。
那个疯狂奔跑的夜于是成为他记忆背景中最为常出现错乱的一幕,他无法还原真实的记忆,究竟是他刻意地跟踪她,还是她真的就在转角的路口等着他?他们为什么会遇见?即使他们当真遇见,他如何是在被人追踪的惶惑里有时间去周旋,更是如何说服她跟他走的?
他无数次想起那个夜,小雨的背景,灰暗的街道,无助的眼神和第一次莫名其妙颤动的心灵,他这些年错过了太多东西,学好的机会,明媚的阳光,正常的作息和健康的心灵,但是他唯一没有后悔的是他没有错过她,也就是在那样的时刻,他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带她走,带她走,就象那个年代郑智化铿锵地唱出:却发誓要带着她远走,到海角天边。是的,这就是他的信念,当他拉住她的走,疯狂地奔跑的时候,他脑子里一直响着这句歌词,不知道天多高,不知道海多远,却发誓要带着她远走,到海角天边。
她是他所有少年时光里唯一的女主角,他电影看多了,总想当大哥,但是这个貌似平静的社会甚至不容许一个男孩梦想的存在,它将他的理想国撕地粉碎,并嘲笑他的悲哀,他一次一次被穿警服的人送进送出,苦口婆心的话听了一个世纪,他只当是耳边吹来的风,他只关心她是否安全。
很多年后,她也会想起那个晚上,奇异的晚上,她因为跟母亲的口角,被母亲驱赶出了家门,那样清冷的天气,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衣衫,她祈祷不要下雨,可是老天偏偏下起了雨,仿佛连一丝的希望都不留给她,那个夜里,她无比地绝望,无比地沮丧,她甚至打算不再管自己的明天在何方,从那天晚上起,她再也没有了正常的希望。
她应该感谢他。是他收留了她,虽然他后来给她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灾难,他不敢相信,他一直是她生命里唯一的一点点,不够照亮多少空间的太阳。
照亮她就够了,她如此微弱的一株向日葵,不盼望那么多奢侈的光亮,只要够她一息尚存的温暖,也就够了。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3
究竟要去哪里?17岁的他,握住14岁女孩的手,奔跑在一个被追杀的夜里,那夜还飘着小雨。
说追杀有点夸张,少年的张狂往往喜欢将一切戏剧化和刺激化,总之,他不敢停脚,惟恐脚步稍慢,他就会被淹没在一场凶战中,他们都拿着砖头或者刀,他们要致他于死地,虽然他感觉他们并没有那个胆量,但是他不愿意在别人面前低头,他宁愿跑到双腿断掉,躲过一劫是一劫,经历一场算一场,象他这样的人是没有空隙去想未来的。
他要带她去哪里?她被他紧紧地握在手里,却丝毫没有胆怯,不知道为什么,她对他有一种天然的信任,虽然他的样子并不象个好人,传统意义上的好人,好男生——穿着妈妈洗白的衬衫,说话有礼貌,笑容克制,成绩优异,早睡晚起。会有什么样的惊险,才会在凌晨的夜里狂奔?她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因为奔跑变得急促,她刚刚经历了绝望的洗礼,没有那么多的气力支持惊人的消耗,可是她不害怕,他比她高很多,瘦瘦的背影因为奔跑而此起彼伏地在她前面晃动,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决定跟着他一起跑下去,可是,那一刻,她多么想看看他的样子。
后来他们在一个破败公园的附近躲藏起来,由于长时间的奔跑,他们的气息都变得粗暴,他努力地让她躲藏在一个隐蔽的树下,那群疯子呼啸而过,仗着夜的昏暗,他们已经看不清前面的景物,于是他们躲过了一劫,然后他们在彼此的喘息里笑了起来,他笑,是他觉得这场刺激的游戏绝对荒唐,她笑,是因为看到他清秀的脸庞。
他真的很清秀,虽然他棱角过于分明,如果把他身上的戾气去掉,他真的是个很好看的男生呢。她笑,忘记了片刻前的绝望和灰暗,他为她开了一扇门,这有点冒险,她还是勇敢地走了进去。
她别无选择。
4
从此,他们在一起了。
奇怪的组合,没有身份一说,更没有承诺。他们更象是落难的两个小知己。
夜里,他喜欢在屋顶坐着发呆,她后来也喜欢在屋顶上跟着他发呆,他很少谈自己,但是喜欢听她说,她说什么他都爱听,从不打断,从不反驳,甚至对于那些后来熟悉得已经不能再熟悉的话,他亦不觉得厌倦。他不侵犯她,却象个保护神一样地宠爱她,后来她才明白,对于男人来说,美貌和性感远不及可怜楚楚动人——他们更愿意自己象个英雄,去保护那些手无寸铁的小生灵,那样的优越感,是可以拿一切去换的。
他喜欢看她倔强的样子,也喜欢看她絮絮叨叨怨恨世界的样子,对于他来说,她真的太小,小到象一只玩具蜗牛,他不敢亵渎她,也不敢冒犯她,他愿意就此为她赴汤蹈火——这么说会不会有点严重?在她面前,他突然有了一份责任感,他想保护她,就象任何一个大侠保护自己爱的女人一样,可是他们之间,谁懂得什么是爱?
男欢女爱?你情我爱?统统都不是,他不喜欢矫情的定义,他喜欢尊重现实。
她是只被折断了翅膀的小鸟,但是他救了她,她愿意为他做一切事情,但是他对她从无要求。
她希望自己能为他做点什么,可她什么都不会。她愿意去学,洗衣服,做饭,陪他发呆——她认为他孤独,她想陪他,但是她始终没有走进他的世界。他太沉默,沉默到心事无法探,她只有去猜,去想,去琢磨,她把整个心思都用在了他的身上,她甚至觉得她这辈子,可能就此走下去——一辈子有多长她没敢想但是她无法想象失去他的存在,她还有什么存活的意义。
5
他早出晚归,她不知道他的踪迹。
但是他总能够带给她欢喜,简单的糖果就可以给她欢喜,在她压抑的家里,她从来没有资格去获取自己的需要,她每天都要紧张父母的责骂,同样是孩子,弟弟却坚强得多,12岁的他已经可以扛起水果刀向着疯狂的父母砍去,当然,那只是姿态,但是即使是那样的姿态,她也没有勇气去尝试,她只能闷在插着门的房间里抓头发,成人世界里的爱与恨她从来没有弄明白,但是她无法理解两个人会将彼此恨到骨髓里的诅咒和谩骂,既然是这样,为什么他们还要生活在一起?为什么他们还能生下可怜的孩子?
她一有空闲的时候,就会自言自语地追问,没有答案的追问。谁都无法给她答案,她慢慢地累了,她想,降生在不相爱的家庭里的孩子,一定会有降生的原因,她得不到答案只是现在,总有一天她会得到满意的回答,也许当她死亡的那天,一切的是非因果便象放映电影一样在她面前一一展览,她还有足够的时间去等待这个答案。
他充满了动力,以前是单身独自闯天涯,现在则有了牵挂。
他仍旧做一些只有小混混才做的事,偶然偷一些东西,她喜欢的他都可以想办法给她弄到,只要看到她的笑脸,他便觉得一切值得,唯一跟以前不同的是,他很害怕再次被抓住,因为他无法想象离开她的痛苦,他小心翼翼,谨慎又谨慎,一次一次地逃过追踪和盘问,他喜欢徒步行走,行走如飞,好像一下子就可以将自己躲在这世界的某一个角落里,又一下子可以现身随心所欲地拿到自己需要的东西,这样的生活真的是越来越有趣了。
6
一年过去了,她由一个发抖的小动物成功转变成小太妹,她烫了怪怪的头发,抹了口红和黑眼圈,学会了抽烟,满心的委屈化做满口的脏话,说脏话令她有无比的快感,她喜欢那种将一切愤恨化做语言的感觉,她学着廉价租来的电影里的那些小太妹,漫不经心的眼神和不可一世的嚣张,她学得非常象,她满意于现在的自己。改变自己真的可以改变心情,可以改变命运,可以改变观念,她想,她现在样子配得起他。
他不喜欢她的改变,如果说他怜悯她的命运而对她心生温柔,那么她的转变让他也有了烦躁的理由。
浪子总会爱上白雪公主,浪子不一定会爱上小太妹,这是怎么回事?他解释不了,但是他不喜欢看到她焕然一新的模样,她不再说她那些痛不欲生的家庭琐事,她已经全然地变成另外一个人,一个个性鲜明却模糊了背景的人。他不熟悉的陌生人,虽然她仍旧是她的脸孔,她的身体,她的气息,他跟她的谈话越来越少,她不在乎的,他想。
除了改变外形,她也开始偷东西,开始骗小混混,开始随便跟男人搭讪,原来生活可以这样惬意。
她唯一不敢亵渎的,是他的沉默。
她不是看不到他的沉默,但是她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他的内心,在她看来,他是这样喜怒无常的,是这样沉默寡言的,她猜不透的,只有去夸张地表现自己,以博得他的注意,虽然她很失败,很失败。
有一次,为了引起他的注意,她当众跟一个送报童调笑,他在一边抽烟,后来他虎视眈眈地走了过来,一脚踢翻了小报童的自行车,他们扭打在一起,她惊恐地看着他的脸,他的双眼充满仇恨,仿佛要将那个可怜的小报童杀掉一样可怕,她第一次感觉到了强烈的爱。
她爱他。
她从来没有这样爱过一个人,哪怕是她曾经暗恋过的男生,她暗恋过很多男生,但是她从来没有这一刻如此清醒地知道这才是爱。爱一个人,惊心动魄,心海生波,狂风暴雨,所向披靡。
7
他被嫉妒冲昏了头。
她不再是当年无依无靠的小苗,她迅速地长大了。
他们在一起,不知不觉已经三年,她出落得婷婷玉立,他则蓄了一脸的胡子,未老先衰的样子,他感觉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她喜欢不自觉地卖弄风情,一开始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后来变成一种习惯,她所经过之处,总可以吸引男人的目光和口哨,她已经变成附近有名的美人,17岁,他遇到她的年纪,如此她已经17岁,变成一个著名的美人,而他逐渐陨落,象个倒霉的乌鸦,他暴躁,寡言,粗劣而有毫无未来,随时可能被追杀,又随时可能被通缉,提心吊胆地生活着——尤其是因为她。
他不得不带着她辗转搬家,他们住不起豪华的地方,只能在一切廉价的区域徘徊,周遭也不会有什么良民,那些端着碗,随地吐痰的场景随处可见,早已经见怪不怪,他知道所有的男人都视她如肥肉,他不得不象一只老鹰一样随时张开臂膀看住她,连睡觉的时候,他都会习惯性地拉住她的手,惟恐手一松,她便成了别人的盘中餐。
她也逐渐开始知道自己的魅力,她喜欢看男人们被她勾引过去的眼神,那会令她有一种满足感,小时候失去太多爱的小孩,长大后就会拼命地夺取一些她力所能及的东西,男人的目光和一切她想要的东西,她变成一个隐藏最深的惯偷,谁都没有怀疑过她,谁也没有抓住过她,每次得手后,她都得意忘形,有时侯是一块造型可爱的橡皮,有时侯是一件价格不菲的吊带衫,她总有本事轻松得手,她手法如此特殊而利落,在所有人的目光盯住她美丽背影的同时,她早已经将一切收入囊中。
那天她经过一个小店,看到一款别致的火机,她想拿来送给他,于是伸手就转在了短裤兜中,一切神鬼不知,她轻松地离开小店,却听到后面一声狂喊,她本能而紧张地跑了起来,手里紧紧地握住火机,后面的人也不甘示弱,一边喊一边跑,她没有办法,迅速地把火机扔在了路边的土堆中,然后理直气壮地站住,等追踪的人过来,她撒泼一样地问:凭什么说我偷?东西在哪里?
她终究还是没有被抓住,可是,火机却丢了,那天她非常沮丧,在附近的土堆中找了又找,仍旧没有找到。一时间,她似乎有了不详的预感,她从来没有感觉这么失魂落魄过。
8
她从另外的一个小店里拿到一只一模一样的火机,虽然已经不是被她丢掉的那一只,但是样子差不多,算做心里安慰吧,她兴高采烈地带着它去见他,他却一夜无归。
这几年,他有时侯也会晚归,他神出鬼没,谁都不知道他的行踪,但是他从来没有一夜无归。
简陋的小表在不停地走着,外面的鸟雀不知疲倦地叫,她心烦意乱,不得安眠,她点了根烟,在狭小的屋子里来回走动,他去了哪里?去了哪里去了哪里?她烦躁地推门出去,月光如此明亮,洒了一地的光明,宛如黑夜白昼混淆的样子。她爬上屋顶,带了一包烟,用她给他准备的火机点燃一根一根又一根,他始终没有回来,看着太阳慢慢地升起来,她难过得哭了起来,她有预感他要离开她,可是她还没找到他会离开她的理由,从牵手奔跑那一刻起,她就没有想过他们会分开。
她掉着眼泪一根烟一根烟地消灭掉,转眼就到了天已经大亮,她红肿着眼睛跳下房顶,却看到了警察的光临。
她被带到派出所,严厉的警察盘问她,她什么话都听不见,原来他没回来的原因,不是因为抛弃她,而是因为被抓,这个结果令她格外地高兴,她红着眼睛花言巧语地跟警察周旋,她对此很有一套,在她的胡说八道下,警察也开始头疼起来,她的谎言象真话一样张口就来,随时变幻,谁都不知道她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她连名字都可以胡编,他们拿她有什么办法?
他终于看到了她,他不知道她有什么样的神通让铁面警察们放松的,他还以为她因为受他连累,逃不过这一劫。
他感觉自己有点失控,虽然他知道她已经能够很好地照顾自己,他仍旧对她不放心,他没想到自己会如此倒霉被抓住,他不知道自己未来是不是会有个几年会在监狱里度过,他无法明白警察掌握了他多少记录,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知道他这一夜疯狂地想念她,她是他无法割舍的思念,他真的不能没有她。
9
她三天两头往派出所里跑,天天缠住警察问候他的情况,就在某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早晨,她看到了她的父母。
恍如隔世,她看到了他们。
虽然同在一座城。这座城又并不大,她这三四年的游游晃晃,却从来没有见过他们。
他们在她离家出走的一周后报了案,但是一直没有找到她,他们象是幻病的祥林嫂一样开始间歇性地跑到警觉来找女儿,一找就是这么多年。她不明白为什么父亲会那样焦虑的找她,找到她只是为了更充分地折磨她吗?其实就算她现在站在她父母的面前,她也相信他们未必敢认她,在她成长得最快的三四年里,她已经完全脱胎换骨,她已经忘记了自己以前什么样子,她只认识现在。
父母象两只残破的袜筒颜色各异却一样悲伤地向她跑来,撒落的眼泪足以令在场的人动容,凶神恶煞的母亲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她惧怕到浑身发抖的高大恶魔,而变成一具瘦小的鱼干,父亲则是一个干瘪的纸片人,她没什么可怕的,如今她比她母亲高了一个脑袋,母亲立刻在她的心目中萎了下去,她甚至无法明白自己竟然如此害怕过一个枯瘦瘪小的女人——她可真够陌生的。
上演完了一出亲情悲情大戏后,父母妄图带她回家,她断然地拒绝了。她不认识他们,即使她曾经是他们的女儿,但是她不认识他们,她宁愿自己从来没有认识过他们,她的童年,少年,全都被他们毁掉了,现在又冒出来干吗呢?她不怨恨他们,不,她怨恨他们,但是她没想过要报复,她甚至感谢他们,如果不是他们的残忍,她又怎么可能会认识他?
在她转身就要离开的瞬间,她听到父母对警察们说,他们要控告他拐骗了自己的女儿。
她疯了一样地扑向他们,歇斯底里地喊:我跟你们回去,我跟你们回去,我可以答应你们任何的要求!不要欺负他!不要污蔑他!一切都是我情愿,与他何干?
……
10
弟弟长大了,比她还高,还成熟,还猛烈。
弟弟始终没有长成父母心目中的好孩子,而是变成一个混世小魔王。
如果说父母曾经给了她残缺不全的童年记忆,那么弟弟是她心里唯一的一点牵挂一点温柔,她对他充满了怜悯和悲叹,她无法想象这些年他是如何在那样的逆境中长大成人的,他变成如今的样子她一点都不奇怪,他变成任何样子她都不奇怪,如果说扭曲的人生可以拿来戏剧弄,那么弟弟和她有着同样的不幸,她对他充满歉意,似乎为自己逃兵的逍遥的这些年。
弟弟见了姐姐,哭泣得不成样子,诉说着这几年的思念,她相信这些眼泪都是真的,她握着弟弟的手,感觉到了沧海桑田这个她从来没有理解过的词,她不想跟弟弟说些什么,她满脑子里都是他的影子,然而,她的父母却不屈不挠地一定要带她回家,他们似乎只认定她回家这件事,不管她是怎么想的,不管这几年她干过了什么,认识了什么人,如何生存的,他们要的,不过是体面和息事宁人。
既然他不在了,她不知道她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她丧失了方向,低头沮丧地找不到了仰赖生存的太阳。既然他不在了,她再哪里又有什么分别?她不过是一片身世薄弱的蒲公英,他是她唯一飘零的收留,现在,她找不到他了,她只好再任由自己飘零下去。既然要飘零,飘在外面和飘在家里有何分别?她已经不再是当年手足无措的小女孩,她已经长大,她异常勇敢,她什么都不再惧怕。
他不在,她回了家——这就是故事的结局吗?
当然不是。
她回了家,一切都好像没有发生过,日渐苍老的父母似乎为了补偿他们曾经的缺失,过分热忱地对她,她觉得陌生极了,陌生极了,她习惯于在他们的扭打中受惊,却不习惯在他们的呵护里享受,她受不了这一套,如果说失去她令他们忏悔,她的本意本不是如此,她恨他们,讨厌他们,厌恶他们,她一点都没有被感动,反而觉得更加恶心。她的破坏欲也显现无疑,她经常动不动就摔破一只碗,踢翻一只桶,开了水洗完手从不关,多年不用的书本全被她给撕碎,纸片一张一张地散落到地上,象一片一片被扯碎的叹息和不露声色的思念。
她越是疯狂,父母则越是小心翼翼,这真好笑,当她一挺立,就变成了巨人,时间竟然有这样的魔力,为她来了一个华丽的转身,不过千日的光景,她怎么就能够变成一个巨人呢?为什么她从来没有发现自己有着如此的勇气呢?
她很久都见不到他,她想念他,她还没有把火机交给他,她等着他,她人生唯一一点点希望就是他。
11
一天早晨,她被窗外的一块飞进来的小石头砸醒,她兴奋地爬了起来,连梦都没来得及醒一下,直觉告诉她,他来了!她果然看到了他。
胡子拉茬不修边幅吊儿浪当的他。这么熟悉又这么亲爱的他!
她激动地几乎跳了起来,推开窗户跳了出去,幸好她住在一楼,否则她有折断双腿的危险,可是她不怕,是的,她不怕。
他微笑地看着她勇敢的样子,她回家了——她变了,她没有化妆和涂抹装扮的样子真是可爱,如此清秀的一张脸,甚至有点苍白,他日日夜夜思念的一张脸,他在这世界上唯一牵挂的一张脸,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她还能跟他走吗?他紧紧地跟她拥抱在一起,此刻他的信念无比强烈,他永远不会离开她,哪怕他再也不能与她并肩前行,他哪怕做黑暗中的一道光,也要时刻追踪着她的影子,他被自己的纯情打动,她是他的神,是他的信仰,是他的爱人,他紧紧地,紧紧地握住她的双手,就象无数个担惊受怕的夜里,惟恐一松手就会失去她一样地恐慌的,他要带她走,带着她远走,到海角天边。
他不再是那个懵懂的孩子,他有足够的力量保护她,他不再是盲目的小混混,虽然他还不知道自己能够做点什么正经的事,但是为了她,这一切都可以克服,他愿意从此洗心革面,重新来过。
就在他决定再一次带她走的那一刻,他突然被从天而降的一刀砍中。
她在他的倒地中错谔地回头,却看到了弟弟一张狰狞的脸——她猛然想起很多年前的弟弟,年幼却充满仇恨的刀,这一次不是对向父母的姿态,而是砍向她最爱的男人的现实。
她呆住了,弟弟不罢休,他一边拿着刀砍他,一边念念地诅咒:你这个欺骗了我姐姐的混蛋,当她的意识终于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昏迷不醒人事。
路过的邻居的尖叫和随之而来的警察唤醒了她的思维,恍惚中,她看到120的车将他担走,父母的疯狂的呐喊,围过来的人群,弟弟的脸……
12
他没有死。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个意识是:他竟然没有死。
真是奇迹,他浑身都被绑上了绷带,浑身都象是被扎透了一般地恐怖,他却竟然没有死。
他被这个好消息感动到不知所措,没有死也就是说他可以再见到她。他想动,却感觉浑身乏力,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
他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弟弟被抓了起来,全家人都诅咒他。她因为受了刺激,似乎精神上出现了一些问题,被送到另外一座城市的姨妈家避难,或者说疗养。他们的缘分似乎突然被宣布到了头,谁都没有征求他们的同意,冥冥中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创造了他们相遇的奇迹,也突然决定让他们拉起分别的帷幕。
她每天都躲在一间小屋子里,她不跟人讲话,亦不出门,她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如果他已经死掉,那么她该怎么办呢?她甚至不知道他的真名,他的籍贯,他的家庭,他的故事……她象个受伤的小象一样感觉自己肥笨无措,她后悔自己那么多个日子在他身边,不够温柔,不够体贴,只关心自己的喜怒哀乐,她想到自己至今没有跟他说过一句关于她爱他的话,更没有告诉他他在她心目中有多么地重要,如果他死了,那么她的这一切即将变成永远抒发不掉的秘密吗?她甚至都没把她唯一想送他的火机成功地送给他……她掉眼泪,回忆着这几年他跟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回忆着他带给她的每一片希望的绿叶,回忆着他越来越成熟的脸和他沉默不语的样子,她拿起笔,却发现自己词穷到厉害,文字不能表达她对他的感情的千万分之一,她只能歪歪扭扭地写:亲爱的,我想你。亲爱的,我想你,亲爱的,你在哪里?
13
他能够下床行走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他。可是他要去哪里找她,茫茫人海,他要去哪里找她。失去一个人那么简单,简单到只需要一个闭眼,再睁开眼睛就什么都不见。
他每天在街上闲逛,头上还包着绷带,所到之处,都遭遇侧目,他不在乎这些习以为常的眼光,他渴望在某一个时刻,某一个地点,他突然与她再重逢,就象他17岁那年的奇迹一样,他总在心里抱有希望,因为她实在是他生命里不可思议的奇迹。
可是他找不到她了。
她的弟弟因为伤人而被拘捕,他不敢面对她的父母,那一对恶魔会杀掉他,即使杀掉他,也不会告诉他她的消息,他要保存体力,继续找她,他相信,只要她不离开地球,他一定可以找到她。
而她则得到了一个虚假的消息。他死掉了。如同晴天霹雳,她被告知,他死掉了,有板有眼,说是失血过多,又说是报应,总之,他不再存在这个世界上了。
从她得到这个消息的一刻起,她也死掉了。
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她却已经死掉。
她不断地梦见他,梦见他倒在血泊里的样子,梦见他浑身伤痕的样子,梦见他被很多人追杀的样子,梦见他满脸是泪的样子,给他写的信终于写成,14页,她不知道自己可以书写如此长的一封信,象个女作家一样神经质而絮叨,原来所有的心里话都可以用文字描绘出来,虽然她的信不优美,甚至字迹很难看,但是她相信如果他看到这封信,一定会被感动得流泪,因为她看一遍信哭一遍,她找了一个安静的角落,把这封信烧掉了,因为她知道,如果他在天之灵有感应,一定会收到这封信。
14
几年后,弟弟出狱。
几年后,她逐渐恢复了正常。在姨妈家蜗居的几年里,她学了一点点技能,她很聪明,自学成才,于是她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个国家企业里,做着最底层的工作,她的城市里关于她的传闻很多,大多都是不负责任的胡编乱造,她并不介意,她仍旧漂亮,仍旧年轻,仍旧聪明,仍旧充满吸引力,她的传奇身世给她蒙上了神秘的色彩,虽然她不过是个普通女工,她身边的男人却趋之若骛,后来她选了其中的一个看上去蛮老实的男人结了婚,他是工厂里的司机,眼睛很大,皮肤很白,貌似纯良的样子,跟他一起过日子,应该很放心。
她不恨弟弟。他也是为了她才毁掉了自己的前途,出狱后,因为劣迹斑斑又毫无技能,他变成一个名副其实的混蛋。他对父母非常残忍,动辄就是脏话连篇,父母越老越挫,最后变得连反驳都无力,他们对儿女的教育的失败令他们老年得到了报应,女儿跟他们远如外人,儿子对他们连打带骂,有时侯可恨的人也有可怜处,但是她并不怜悯他们。
她已经解脱。她有了家庭,有了事业,有了自己的生活,除了在一些无聊的发呆的时刻她仍然会想起她,她再没其他的烦恼,她想,他应该已经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里去,他不会再记得她,记得那些颠沛流离的岁月,那些纯情迸发的相伴,那些穷困潦倒提心吊胆的日子。哈。恍如隔世的所有记忆。
14岁那年她死了,但是她遇到了他,她蓬勃起来,如今她死了,她再也没有活过来。
15
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即使见过面,恐怕两人亦是相逢不相识了。
两个熟悉的人在茫茫人海中相遇的几率究竟有多少,比如说她在一条街,而他在另一条街,两条街也许间隔不会超过500米,他却没可能看到她。再比如说,他们可能在一间餐馆吃过饭,他的桌子在东边角落,她的则在西边角落,即使隔着如此近的距离,她亦没可能看到他。
曾经以为生命中最最重要的那个人,丢失了之后就再也找不到。
路过的人,路过的事,过去了再也找不到。
又过了十几年,她有了一个女儿,出生后发现眼睛有点小问题,但是并不妨碍视力,她也就没多管,丈夫也出了轨,但是没有危及到他们的家庭,逢场作戏这件事她完全可以理解,对于他,她实在也懒得去追究什么,她亦放纵感情在几个人身上流连过,她从来不相信什么感情,她本来只求安稳,但是在这个浮躁的世界中,想找到一片安稳是多么地艰难。她后来也原谅了父母,父亲在她的原谅中结束了病魔的折磨,安然离开了世界,母亲则因为受到过多的刺激导致精神有些问题,经常怀疑父亲的鬼魂缠着她,她有时侯会去看望母亲,但是总无话可说,弟弟后来被无数个女孩欺骗之后,终于遇到了他的真命天女,一个小个子的姑娘,经营了一间婚纱店,一技无长的弟弟终于有了自己的目标,那就是一名优秀的结婚录像摄像师,他粗暴的个性在小个子女人的感化下逐渐收敛,她经常感叹人世无常。
她越来越喜欢晒太阳,太潮湿的人是不适合继续在阴暗的密室里封存的,她经常拿着一只被磨得光光的火机,一开一合地打着火,火苗起起落落,象微弱的小光亮,很多年前她渴望的小光亮,他给予她的所有的寒夜里温暖的回忆,她是他的葵花,他是她的太阳,虽然这太阳已经陨落,这夺葵花却依然存在,它唯一的幸福就是回忆起曾经被太阳照亮的那些日子,也就是在外人看来最堕落的那些日子,那是她生命里最快乐最单纯也是最幸福的时光。
这么说,是没有人会懂得的,她也不需要别人懂,她把一切都放在了心中,她喜欢这样的平静。
这些对于她来说,不正是最好的人生,最好的结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