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推石头的西西弗斯
林翎站在长安街上仰头望着商务部大楼，宏伟而庄重的巨大花岗岩建筑散发出强烈的摄人和压迫的气势，大门口白底黑字的铭牌上“中华人民共和国商务部”的十个端方大字格外醒目，时刻提醒着她这里是决策和规划整个国家经济政策的地方。
她未入其门便觉得心里发怵，觉得自己在这座象征着权威的国家机关大楼面前如同一粒尘埃般微不足道。
林翎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勇气都吸入胸腔，然后坚定地向商务部大楼的边门门禁走去。她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一定成功”，给自己加油打劲。经过安检、登记、排队拿号等一系列流程，转眼间一个多小时就已过去，林翎总算顺着工作人员的指示来到了商务部商贸流通司所在的九楼。
林翎敲了敲办公室的大门，探头朝里张望。她本以为中央商务部的办公场所肯定是高挑的天花板、宽敞的房间、整齐的办公桌，每个人都井井有条地专注于自己手头的工作。
但现实却是：略显不良的采光和灰色的墙面令整个办公室显得逼仄和局促，老旧的办公桌上摆放着堆积如山的文件和型号有些过时的台式电脑，墙边一整排的文件柜紧密排列，进一步侵占了本就不宽敞的空间。对比之下，林翎觉得自己在景明律所开放式的格子间工位瞬间敞亮和整洁了许多。
从声名显赫的红圈所到庄严肃穆的中央商务部，或许所有的工作都是一样：围城外的想象有多色彩斑斓，围城内的现实就有多灰白单调。
林翎见敲门无人回应，只得清了清喉咙，怯生生地问道：“请问，哪位是娄老师？”
从厚厚的文件后面有人闻声抬头，是一位三十出头、黑黑瘦瘦的男生，戴着一副度数很深的黑框眼镜，身着一件朴素又不挺括的衬衫，却有一种超过他年纪应有的严肃和冷静的气质。
“什么事？”娄老师以林翎已经在电话里熟悉的冷静口吻问道。
林翎赶紧上前，脸上堆出笑容：“娄老师，我是代表冠峰食品的林翎，之前和您通过电话的。我今天把所有申请文件的原件都带来了，请您审核。”说着，林翎从包里将一大叠文件捧到娄老师的面前。
“另外，这是我们准备好的感谢信和锦旗带给您，谢谢您的大力支持。”林翎压低声音补充道，恭恭敬敬地将感谢信和锦旗奉上。
娄老师从鼻子里发了声“嗯”，便开始翻阅起林翎带来的材料。他一边核对手中的原件和电脑里的扫描件，一边以略带训诫的语气滔滔不绝起来：“不就是做个‘中华老字号’的控制权变更备案嘛，全国这么多做备案的就数你们事情多，一个个电话不停地打，我们手头这么多事情，其他事情都不用管了，光审核你们一个项目了……”
林翎像一个做错了事情挨骂的小孩一样垂着头，沉默地站在一边聆听娄老师的教诲，一边硬挤出笑容一边不住点头，以示自己虚心受教。
娄老师翻完最后一个原件，将原件递回给林翎，然后双眼盯着电脑，头也不回地说道：“好了，等我们处长批了，就可以把备案文件给你了，你先回去等电话通知吧。”
终于，那块压在林翎心头的石头落了地，她感到一阵如释重负的轻松。脸上原本尴尬的笑容，瞬间化作了发自心底的欢喜。她欢天喜地地回答：“好的，我们这个项目着急，我就在门口等着，好了您就第一时间叫我。”她小心翼翼地抱起那一大包材料，礼貌地退出了娄老师的办公室。
在商务部长长的走廊里，林翎立刻找了个无人的角落打电话回办公室报告这个好消息。宋斐在电话那头迅速地开始调兵遣将，她的声音坚定而有力，一边吩咐林翎一拿到备案文件马上拍照回传，一边让陈子尧联系投资人和银行准备明天付款交割。
林翎突然心下一动，略感担忧地问道：“宋律师，我还没有拿到备案证明的原件，是不是等我拿到之后再通知投资人。”
冠峰食品这个项目已经是一波三折，林翎生怕最后关头会有什么闪失。虽然只不过是三个月的实习期，但她已经体会到身为红圈所律师每天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的心态，她这个两个多月以来承受的压力感觉已经是自己之前人生的总和，使她变得越发仔细谨慎。
不等宋斐回答，陈子尧立马抢答道：“那哪里还来得及！银行大额转账也需要提前安排，万一你下午很晚拿到备案证明，银行早就下班了，到时候明天投资人无法付款，反而成了投资人违约不交割，这个违约责任谁来承担？”
“林翎，你盯着商务部的老师，请他尽快，我们今天必须要拿到备案证明。”宋斐在电话那头用强硬的语气又往林翎身上多加了一块压力砝码。林翎无奈，只好喏喏答应。
商务部办公室走廊里没有为访客设置的座位，林翎只能直直地杵在人来人往的走廊里，一步不敢离开，尴尬地接受着来往每一个人的注目礼。她焦虑地在走廊里来回踱步，眉头紧锁，不断地看着手表的时间，眼看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她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试图让自己保持镇定，但焦虑和不安却如影随形，每一分钟都是煎熬。
她每过半个小时就往娄老师的办公室里探头张望，但始终毫无动静。林翎在办公室门口站了两个多小时，站得腰酸背痛、脚底发麻。她实在熬不下去了，鼓足勇气再次敲开娄老师的办公室大门，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以恭敬讨好的语气乞求道：“娄老师，您能不能帮忙催催处长？我们这个项目真的很着急，必须尽快拿到备案凭证。”
“备案文件原件今天应该给不了你了，我们领导刚刚通知我，他今天在外面开会不回来了，他不签字就不能把备案凭证给你。”娄老师仍旧是一副平淡不惊的表情，但却仿佛在林翎头上扔了一个原子弹。
“什么？”林翎花容失色，大骇道，“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吗？周一来拿备案凭证，而且我们感谢信和锦旗都送了！”
娄老师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是因为你送了感谢信和锦旗特别为你开后门吗！”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林翎自知失言，赶紧解释，“我的意思是我们整个项目就等今天拿到备案凭证，如果今天拿不到，十亿的交易就要黄了。”
娄老师脸色稍稍缓和，语气中透露出一丝无奈：“看你这么着急上火，我也想帮你。但没办法，我们有我们办事的流程，只有处长签字了才算完成审批，才可以把备案凭证给你。”
无论林翎如何好话说尽，娄老师仍然坚守底线，坚定表示必须按流程等处长签字后才能给备案凭证。林翎整个人被焦虑攫住，一面害怕今天拿不到这份至关重要的备案凭证，一面又担心过度的纠缠反而适得其反，只能暂时偃旗息鼓，仍退回到办公室门口等着。
林翎无力地靠在走廊墙上，感到前所未有的沮丧和挫败。从接手冠峰食品商务部备案工作开始，她感觉自己仿佛是希腊神话里推石头的西西弗斯，她查档案、找关系、写材料，每一步都是费劲心力、克服重重困难将石头推上山，眼看就要成功达到山顶了，巨石又要扑簌簌地滚下山来，在最后一秒前功尽弃，她的转正希望就在这循环往复的过程中慢慢消耗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