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花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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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如战斌做梦也没有想到,这辈子他要与文学结缘。

那是1972年8月的一个下午,天特别得热,毒辣辣的太阳挂在天上,毫不顾忌地把它的光和热倾洒到大地上,没多会工夫,坨山坡上的石头就被烤得滚烫了。如战斌站在太阳底下指挥全排战士进行军事训练,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蒸笼里,不出半个小时,浑身上下就被汗水浸透了。他禁不住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糊住眼睛的汗水,抬头冲太阳瞅了一眼,嘴里不满地嘟囔道:“娘的,有种你就永远挂在天上,别往山后面躲。今儿个你就是往我身上泼火,我也要把这几个科目操练下来!”他二十一二岁年纪,高高的身材,青春稚嫩的脸上,两道浓浓的剑眉下,长着一对明亮聪慧的大眼睛。他鼻梁直而坚挺,嘴不大,说起话来嗓门倒不小,特别是出操,搞军事训练,喊起口令来你想开小差也没门。此刻,他汗淌得多了,喊口令喊的时间长了,火烧火燎的嗓子眼便渐渐地干涩起来,他只想找点水喝。一回头,就见营部通信员小赵屁颠屁颠地地跑了过来,立正向如战斌敬了个礼,说“报告二排长,赵副教导员有事找你,叫你现在就去。”

如战斌立即指定三班长贾生代他指挥全排继续进行训练,就和小赵一起跑步去了营部。

小赵说的赵副教导员叫赵全富,是刚从三连指导员岗位上提拔到一营担任副教导员的,也是如战斌的老领导。如战斌一进门,就见赵全富正坐在办公桌前翻着一本书,对面坐着营部通信班一位新兵,虽然有点面熟,但叫不上名字。赵全富见如战斌进来,立刻放下手中的书,这时他才看清书的封面上赫然印着“中国人民解放军炮兵第二十七团团史”几个醒目大字。不等如战斌开口,赵全富指着见到如战斌就礼貌地站起来的新兵说:“他叫章生德,你们是老乡,江苏丰县人,是71年入伍的兵。”说到这儿,赵全富站起来给如战斌倒了一杯凉开水递到他手里,接着说:“叫你俩来,是有一项重要任务要交给你们。这项任务也是从上头一层一级布置下来的,很重要,你们要认真对待,把这项任务完成好。”

“什么任务?这么重要?”如战斌好奇地问。

赵全富没有直接回答,却反过来问如战斌:“你写过小说吗?

“没有。来部队只出过黑板报。”如战斌不好意思地说,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赵全富笑了,朝他俩瞅瞅,说:“别小看这黑板报,有些经典作品就是从这个小小的黑板报上走出去的。比如,诞生于1950年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就是时任炮一师26团5连指导员麻扶摇作的词,并把它写在了连队黑板上,被深入连队采访的《人民日报》记者发现了,觉得不错,就抄下做了文章的副标题,在《人民日报》一版发表了。著名作曲家周巍峙读到这几句词,立刻来了灵感,就把它谱成了歌曲,结果怎样?轰动全国,轰动了世界。志愿军唱,全国的老百姓也唱,唱出了全国人民的志气,唱出了志愿军浴血奋战、不怕牺牲、英勇打败美国狼的坚强决心。”说到这儿,赵全富激动地唱了起来:“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

这首歌如战斌小时候唱过,现在听到依然激情燃烧,仿佛又把他带到了电影《英雄儿女》那个战争场景,侧耳听到英雄王成对着报话机大喊:“向我开炮!”的声音。这真是千古神作啊!它拨动了一个时代民族的神经,让无数有志青年为之战斗,为之牺牲。如战斌从内心里对词曲作者油然生出了无限敬仰之情,直到多年后转业到地方工作,如战斌才知道作曲家周巍峙就是江苏东台人。

“你俩看过小说吗?”赵全富接着又问。“看过。看过《欧阳海歌》。”如战斌和章生德不约而同并异口同声地回答。

“好!好!”赵全富高兴地点了点头,“写没写过小说不要紧,只要看过就行。我们部队的老传统就是在战争中学习战争。过去我们的老前辈一开始有谁会打仗?不就是一边打一边学,三打两打就把国民党蒋介石打到台湾去了。你们也要有革命老前辈这股勇敢的精神,下定决心,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说着,赵全富突然把手往空中一挥,就像向即将奔赴战场投入激烈战斗的勇士下达命令一样,提高嗓门严肃地说:“好,就这么定了。以我营抗美援朝战斗英雄柳树清为典型人物,创作一篇短篇小说,时间一个星期,由如战斌统筹,章生德执笔,稿子写好后直接交给我。”他把一本厚厚的团史推到如战斌面前,“所有的内容都在这里面,你俩好好看看。”就抬起脚走了。

如战斌和章生德惊愕地望着赵全富离去的背影,又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子,才从惶恐不安中还过魂来,仿佛天塌下来了一样。虽然嘴里不敢说什么,但心里却是十二万分的不情愿。俗话说:没有金钢钻,怎敢揽瓷器活?叫咱两个出黑板报的“土包子”去搞小说创作这个“阳春白雪”,不是赶着鸭子上架,让人看笑话吗?过去如战斌在潍坊“三支两军”一线写过几篇报道,在地方报纸和广播电台上用过。后到渤海湾盐碱滩上搞军农生产,为二连班长郑少春写过一篇用毛主席哲学思想指导育秧的稿子在济南军区《前卫报》上发表。其它别无任何与新闻、文学创作相关的业绩,而这些小“伎俩”与创作一篇短篇小说实在相距甚远,简直是天壤之别,想都不敢想。然而部队强调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既然营里领导定下了,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此刻只有一条选择:那就是坚决完成任务!想到这儿,如战斌振作起精神对章生德说:“拼吧,只有拼一把了。”

章生德苦笑了笑,说:“也只有这一条路了。”

时间紧迫,时间不等人。如战斌和章生德立刻手忙脚乱地拿起团史翻了起来,想先了解一下柳树清的英雄事迹,然后再进行构思创作。翻着翻着,突然一个夺人眼目的大标题立即跳入他俩的眼帘:《炸不断的电话线——记抗美援朝战斗英雄柳树清的先进事迹》。顿时,如战斌被眼前这个标题惊呆了,脑海里不断翻滚的思绪飞快地把他带到上小学的时候:年轻漂亮的语文老师捧着课本,在黑板前面一边来回踱着步,一边用普通话朗读着“炸不断的电话线……”这篇课文,她那清脆悦耳同时又有点甜美柔润的语调,仿佛观音菩萨用她插在玉瓶里那条神力无比的柳枝不断地往他们幼小的心田里洒蜜,一个个听得是那样的专注,那么的认真。至今如战斌还清楚的记得,当她读到柳树清身负重伤,仍用嘴咬住被炸断的电话线一头,又用手抓住另一头电话线,以自己的血肉之躯保证上级“向美国强盗开炮”的命令迅速传达到炮阵地上的英雄壮举时,她那两只秀美的眼睛里溢满了激动而敬仰的泪水。这时,如战斌幼小的心灵也被英雄的故事深深地震撼着,感动着,以至于直到今天一提起这件事情就如同昨日,都能在他内心深处卷起层层波澜。

看完柳树清英雄事迹文章,章生德点燃了一支烟,一边慢慢地抽着,一边略有所思地说:“柳树清的英雄事迹确实感人,但要写成一篇短篇小说,仅凭这点素材还远远不够,还需要进一步深入采访,收集更多的有价值的事迹材料。”

一向不抽烟的如战斌,这时也从章生德的香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点着抽了起来,说:“你说得没错,我也有同感。可是找谁采访呢?多少年过去了,和柳树清一起生活战斗的领导战友,转业的转业,退伍的退伍,很难找到当事人了。再说时间也不允许啊?一个星期,现在就进入创作也很紧张。”说到这儿,如战斌心里不免有点着急,抓住烟颈猛吸了几口,并把它们狠狠地吐到空中,似乎有意在跟自己的无能为力斗气。

这时,章生德把没有抽尽的半截香烟扔进烟灰缸里,转过身来对如战斌说:“实在不行我们就上什么山砍什么柴,有多少米就煮多少饭。我们炮兵是配属步兵老大哥作战的,我们可以从团史里挑出几个战例,把柳树清放在这几个战例中来写,不就能塑造出英雄人物机智果敢、英勇顽强地完成通信任务的光辉形象了吗!”

经章生德这么一说,如战斌眼前忽然一亮,立刻夸赞道:“不错,有创意!”又沉思着问自己:“放到哪几个战例中好呢?”他一把抓过团史急促地翻了起来,一边翻一边嘴里自言自语:“502高地、金城反击战、上甘岭战役……有了”,如战斌像干渴的玛雅人发现清澈的“圣井”一样,心里甭说多高兴了,“我们可以这样来写:攻打502高地,柳树清带领全班战士圆满完成通信任务;金城反击战,柳树清轻伤不下火线,顽强地完成了通信任务;上甘岭战役,柳树清在全班战士全部壮烈牺牲的情况下,带伤请缨,用血肉之躯完成通信任务,并献出了自己宝贵的年轻生命。”

听到这儿,章生德激动地鼓起掌来,说:“开头我还愁没东西写,现在听你这么一说,顿时,一个个激烈残酷的战争场景就像电影里的画面一样立刻向我奔涌而来,我仿佛看到英雄柳树清背着沉重的电话线冒着敌人呼啸的炮火,在遍布弹坑的山坡上奔跑着、呐喊着,用他的勇敢和智慧架起一条永远炸不断的电话线,让一发发仇恨的炮弹射向美国强盗,把胜利的红旗插到上甘岭阵地上。”

在短暂的接触中,如战斌发现章生德是个很有文学悟性的新兵,才多长时间,他就进入了创作角色,这是十分难得的,将来一定是块好料。就对他说:“现在咱俩心里都有谱了,今天就到这里,你回去再好好想想,明天我们正式进入创作。”

第二天吃过早饭,章生德早早地来到营部卫生室,扫地烧水擦桌子。等如战斌来到卫生室,一切工作都搞完了。笔纸团史整整齐齐地摆在桌上,创作短篇小说就这样开始了。这是如战斌人生第一次与文学结缘,后来想起来,那时真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不过笨人倒有笨办法,他俩创作小说采用了讨论式,两个人一边议一边写,每天一个部分,四天就把8700多字的小说初稿拿出来了,然后修改润色,一笔一画誊写清楚,并在封面左上角特地写上“初稿”两个字,交给了赵全富。

赵全富点点头,望着小说题目念道:“炸不断的电话线。”便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如战斌和章生德忐忑不安地站在他身边,大气不敢出一声,全神贯注地注视着他的表情。只见他看一会儿,就竖一下大拇指,看一会儿,就竖一下大拇指。如战斌发现,他竖大拇指头的时候并不看他俩。看完小说初稿,赵全富仰头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尔后突然站起来,说:“你们的任务完成了,现在你们可以回连队了。”

章生德一听,兴奋得差点跳了起来,他张开有力的双臂一把将如战斌抱起在原地转了一圈,等他放下如战斌时,赵全富已经拿着小说初稿,甩开膀子往团部方向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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