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桌旁的天使:珍妮特·弗雷姆自传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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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铁路上的人

我的记忆再次充满外部世界的色彩、空间与自然风貌。我们格莱纳姆的房子坐落在山上,到那儿的头一周,我便发现了一个去处,一个只属于我的去处。我独自到山上转悠,来到一条小溪边,于横卧在地的老树间,找到个秘密藏身处。那儿有根长满绿苔的原木,坐于其上,头顶绿叶新吐的白桦枝干屋顶般遮蔽了天空,只余斑驳的孔隙透过阳光。地面铺满经年堆积的枯叶,又湿又滑,踩上去嘎吱作响。坐在原木上,举目四望,我陶醉在美妙的感觉中,因为这个发现,因为心存感激,因为拥有这个所在。我知道,这地方完全属于我:这苔藓、这小溪、这原木、这秘密。这种拥有某物的感觉前所未有,与拥有我的“牲口服”殊为不同,与拥有妹妹伊莎贝尔殊为不同。为了妹妹,我跟默特尔、布鲁迪常常争执不休,只因母亲说她是我的宝宝,一如布鲁迪是默特尔的宝宝。正因为此,我觉得,若是要不停争夺所有权,拥有某人不是件轻松的事儿。

记得对世界,对外面的一事一物,我都心怀强烈的期盼,感到难掩的兴奋。世界便在那棵倒卧的白桦树旁,四下绿草如茵,草中虫鸣啾啾,仰头望蔚蓝天空,放眼见牛羊野兔,绣眼鸟嬉戏枝叶之间,鹰隼翱翔于高天之上。记得我对天空抱有特殊情感,它浮于上方,高远缥缈,那里有父母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令我心生怀恋之感。多年后,我们几个孩子翻出本旧课本,里面有首诗,另几人均生出同样的怀旧愁绪。

小男孩仰卧草地上,

面对天空静静凝望;

只见高处白云朵朵,

慵懒闲散漂浮而过。

我们躺在夏日的长草间,抬眼望云,默念这首诗,心知彼此都心怀同样的怀旧情绪,对天空充满了向往。

父亲常开着那辆福特T型车,带全家一路南下,去很远的河边、海边,令我们对外部世界燃起愈发炽烈的热情。父亲酷爱垂钓,每当他抛竿待鱼之时,我们便尽情玩耍,摆出带来的食物,学母亲的样子讲故事。大家围坐在火堆边,曼努卡树的枝叶在火中噼啪作响,水在铁皮锅中咕嘟沸腾,母亲则现场作诗编故事。记得最早有次去南海边,我跟大家讲了个小鸟、老鹰和妖怪的故事,我的发音版是“小了”“老宁”和“妖盖”。这件事令我印象深刻,一来是因为母亲常常提起,每次都模仿我,满含同情地歪头说“可怜的小了”,但主要是因为我记得脑中妖怪的模样,它从山背后跳出来,像巨大的黑色阴影。“从前有只小了。有一天,老宁从天上飞下来,把它吃了。哦,可怜的小了。第二天,一只得得(大大)的妖盖从山背后跳出来,把老宁吃了,谁让它吃了小了。”

我还记得,为了让默特尔和布鲁迪听故事时端坐不动,我使出了浑身解数,还央求母亲帮忙。“妈,你看啊,默特尔和布鲁迪扭个不停。叫他们别扭了,我讲故事呢!”

野餐时母亲朗诵的诗篇,有的是即景之作:怀帕帕角的灯塔,天空中的南极光。“快看,孩子们,南极光!”

岩石海岸上灯塔矗立,

飞翔的海鸥鸣声孤寂,

明亮的日光渐渐退去,

唯神之图画映于天际。

有些却并非出自她的手笔,比如那些吟诵沉船残骸、汹涌浪潮的诗行:《林肯郡海岸的大潮》(“快起来,白脚,快起来,轻脚,还有杰蒂,快往挤奶棚跑”)[1]等。这也没什么新鲜的,我们对奶牛和洪水都不陌生。“妮妮,那会儿还没你呢,默特尔和布鲁迪都是小娃娃。”搬离乌特勒姆时,我们无奈,只得“放弃”贝蒂,现在得从对面山上的贝内特先生那里买牛奶。我们渐渐迷恋上那海滩与河流,迷恋上南地夕阳长长的影子,迷恋上金色道路两旁灿烂的金雀花树篱,迷恋上时刻盘旋在高天上的雄鹰。

默特尔和布鲁迪在格莱纳姆上小学,有时我跟着他们翻过山梁,再爬上另一座的山顶,去那所只有一名教师的学校。我坐在教室角落里,看着“大人们”,听他们讲话。我在格莱纳姆学会了个特别的词儿“顶伤”,因为贝内特先生出了事儿,给他家那头暗棕色泽西公牛顶了一下,被紧急送往因弗卡吉尔[2]的医院,人家都说,暗棕色的泽西公牛性子最烈。

许多时候我也待在“我的领地”,很开心能有这么个所在。可是有一天,父亲带着条消息回来:“孩子娘,我又要换工作了。这次是去伊登代尔[3]。”根据安排,我们来年初夏才能搬家(当时还是秋天),而我们住的铁路上的房子要拆掉,搬去伊登代尔重建。那年冬天我们只好住小围场内的铁路小屋中,四周山上,是那所学校、贝内特家的房子还有我们家原来的房子。小围场一角是片湿地,遍地长满金丝般的雪草,其间点缀着灯芯草、雪浆果和橙堇。

湿地的红色、虫子的金色、天空的灰色、铁路的红色、铁道的黄色、铁茉莉的绿色、高草丛的金色、雪草的金色、橙堇的橙色、雪浆果的奶白色,凡此种种,皆在南极大陆反射而来的雪亮天空下熠熠生辉。我们常听母亲说,“孩子们,那是南极来的。”放眼望去,随处都是斑斓的色彩,我们一想到自然的怀抱便激动不已。

铁路小屋有三间,还有一间不知道算不算,里面支了口煮衣服的大锅,看来是洗衣房。三间里一间是厨房加起居室,一间是默特尔、布鲁迪和我的卧房,放了上下床,还有一间是父母的卧房,伊莎贝尔还小,跟他们睡。除了厨房兼起居室略大些,其余两间均只有六乘八英尺见方。起居室内生了炉子,支棱着白铁皮烟囱,直穿出房顶外。每个房间都刷成铁路红,有单独的门。厕所我们叫作“茅坑”,那时都差不多,是个四周围蔽的深坑,坑上安了个铁路红的座儿。晚间照明用的是蜡烛和煤油灯,只有厨房兼起居室有火炉。起初我们还盼着住进去会很快活,母亲还从脑袋中搜出应景的诗句来,令人益发激动。然而,才一领教南地暴风雪的威力,那股兴奋劲儿便荡然无存。吉卜赛营地、阿拉伯人收卷帐篷、林中宝贝,这些故事再好听,应对酷寒也是无能为力。雪似乎从未停歇,小屋与围场庭院都深埋在雪中。

现在想来,那个冬天,我第一次明白什么是忧伤。每晚都和父母分开,去找他们得穿过深雪,令我痛苦不堪。我那个年纪的孩子很怕人逗,因为跟人家透露过我怕墙里的耗子,他们便模仿墙里的耗子,真的很像墙里的耗子,吱吱叫着吓我。我们都冻病了,我的腿痛起来,整个童年都因此痛而备受折磨。我发烧了,烧得糊里糊涂,恍惚间看到各种昆虫,沿着墙爬上爬下。所谓的“生长痛”与发热,其实是风湿热。潮湿与寒冷无处不在,整个世界晾满了洗好的衣物和尿片,潮乎乎的就是不干。尿片上绿不唧唧的,就好像我们家小东西跟小牛崽儿似的,吃下去的是草。妈依旧给伊莎贝尔喂奶。虽说妈的奶子好似奶牛的乳房,总是那般充盈,偶尔会将乳汁射入我们口中,可是因为吃奶时会咬人,我两岁便断了奶。然而,尽管妈妈“相信”母乳能吃多久就该吃多久,看到我们早早学会使用刀叉杯勺,她也甚感自豪,会跟人家无比骄傲地说,我“六岁就会用杯子喝水了”。有一天,她终于下定决心,要让我们明白,那对乳房是小宝宝专属,于是便涂了很苦的东西在上面。

尽管困在室内令人痛苦,围炉而坐的时光却分外温馨,泡在火炉前圆圆的铁皮澡盆内,嘴里哼着“搓得好,搓得妙,三个男人来泡澡”[4],总是令人惬意的。母亲呢,也养成了习惯,帮我们,其实也是帮自己排解悲苦,说你们看雪多美啊,跟我们讲一个个雪的、雨的故事,还讲杰克·弗罗斯特[5]的严寒,说他“专挑我们的手指脚趾下手”。她的目光穿过那一小方无帘的寒窗,凝视着黑漆漆的乡野,口里念叨着:“也不知道杰克·弗罗斯特今儿晚上会来不?”她心里清楚,我们心里也明白,他一晚上都不会落下的。不过,我觉得把他当作个人,还起个名字,真是挺好玩儿的;比起另一个夜行者,也就是圣诞老人,我更相信他的存在。此外,在温暖的厨房中,母亲拉着手风琴歌唱,父亲则时常踏着雪来回行进,吹奏风笛,《北方的雄鸡》或《林中的花朵》悠扬响起。他固执地认为,吹奏风笛时必须阔步行进。吹的曲子都出自那本风笛曲谱。

第二年暮夏,我们搬去伊登代尔,住进重建的房子,也便深入到铁路世界的核心。房子毗邻铁路线,周围到处都是货棚、机车库、转车台、道岔,还有铁轨边漆成铁路小屋红色的水箱,安装在铁路小屋红色的基座上。抬头看,可见山上信号员的小屋,也漆成红色,看上去弱不禁风,那是他挂出信号旗的地方。四下里还有许多火车车厢、卡车、台车,要么静待下一趟活儿,要么已经彻底退休。我们玩很多游戏,其中有个叫“台车跑”,假装自己是铁路上跑的台车。我成日价在铁路上玩耍,游荡在铁路边的野草野花间,与酸模草、野豌豆为伍,溜进货棚,看堆积如山的粮袋,突然间,我就像一只翅羽有力的“寒鸦”,三下两下爬到我们叫作“爬梯”的粮堆的顶端,扇动翅膀,嘴里发出鹰隼般的鸣叫,朝默特尔和布鲁迪直扑下来。晚饭时爸妈问我们玩了些啥,他们就说:“妮妮扮演寒鸦,妮妮是那只寒鸦,我们一直在爬爬梯。”我虽从未见过寒鸦,可却听说过,但凡见到颜色鲜亮的东西,它们便飞扑下来,衔了带回鸟巢去。

模糊地记得,这个新建的旧屋子还没住暖和,我们便得到消息,又要搬家了,搬去温德姆[6]。

注释

[1]《林肯郡海岸的大潮》是英国19世纪女诗人琼·英奇洛(1820—1897)的作品。弗雷姆在原文中将题目与译文中括号内的诗句当作两首不同的诗的题目,似乎是记忆错误。诗行中的白脚、轻脚和杰蒂均是诗歌叙述者家里的奶牛,正吃草时大潮来袭,叙述者的儿媳催它们别舍不得好吃的牧草快跑,而儿媳最终被淹死。

[2]因弗卡吉尔(Invercargill):是新西兰南岛最南部沿海城市,也是南地大区的首府,位于南地平原中部,福沃海峡北岸,布拉夫港以北十八公里。南地大区在奥塔戈区以西。

[3]伊登代尔(Edendale);新西兰南地大区城市,在格莱纳姆以北。

[4]rub a dub dub,three men in a tub:英文童谣,用rub,dub和tub来押韵,rub a dub dub指的是搓澡的声音,tub是澡盆。

[5]杰克·弗罗斯特:英语中霜冻或严寒的拟人形象。

[6]温德姆(Wyndham):新西兰南地大区城市,位于伊登代尔东南五公里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