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朝实岛去
先祖们,他们是何人,是传说,还是真实?童年的我常常夸口说,我们弗雷姆家是“和奥兰治亲王威廉一同漂洋过海来到这里的”。后来慢慢知道了,也许这确是实情,因为“弗雷姆”这个姓氏是“弗莱明”或“弗拉蒙”的变体,他们是来自弗莱芒的织工,十四世纪在苏格兰低地定居。每每想起家里人的职业,都让我更加笃信关于先祖的事实或传说:祖母弗雷姆自八岁起就在佩斯利一家纱厂上工;她的女儿波莉、伊瑟、玛吉[1]都当了一辈子裁缝,闲暇时也在刺绣、编织、梭结、钩织,制造出精美繁复的花式;她儿子乔治·塞缪尔,也就是我父亲,各样活计,什么刺绣啊(当时人们叫它“花活儿”),编地毯啊,硝皮子啊,在画布和天鹅绒上画油画啊,都在行。弗雷姆家的人对制作物件特别着迷。我们的爷爷弗雷姆是个铁匠,我家的拨火棍就是他打制的,他还做了那个鞋楦子,甚至还有那把早上搅稀饭用的木锅铲,就是用了很久、非常光滑的那柄。同其父亲一样,我父亲虽已不在,但影子还留在那只皮制针线袋上,一对螺纹黄油碟子上,几把鲑鱼纹饰的调羹上。
我们小时候,父亲很少提到他们家老辈人,那些弗雷姆们和佩特森们,只是讲大部分移民去了美国和加拿大,“佩格表姐”还在加拿大做了老师。现如今,弗雷姆家的八个儿子,约翰、阿列克斯、托马斯、罗伯特、威廉·弗朗西斯、瓦尔特·亨利、乔治·塞缪尔、查尔斯·阿兰,还有四个女儿,玛格丽特、玛丽、伊莎贝拉·伍兹,早已不在人世,第四个女儿与我同名,一岁一个月时便夭折了。
我母亲娘家姓戈弗雷,很早就在怀劳、布莱尼姆和皮克顿[2]一带定居下来。她名叫洛蒂·克拉丽斯,出生在皮克顿,家里还有三兄弟,分别是查尔斯、兰斯、威廉姆以及五姐妹:梅、埃尔茜、乔伊、格蕾丝、杰茜。杰茜二十一岁时就过世了。我外公阿尔弗雷德也是铁匠,他父亲是约翰·戈弗雷,绰号叫“公爵”,是个政治人物,也是怀劳河谷羊皮客栈的东家,后来当了莫尔伯勒出版社的编辑。母亲跟我们讲过约翰的兄弟亨利,还有他们的父亲,那位牛津镇的大夫,他配的“戈弗雷延年益寿膏”十九世纪初那会儿在大不列颠可是小有名气。母亲还讲起自己的妈妈杰茜·乔伊斯,她娘家在泽西岛,祖上是法国人。杰茜·乔伊斯的母亲夏洛特以前叫夏洛特·纳什,十八岁时写过一些诗,收在一本封面镌刻了字、有着香豌豆色内页的小书里。后来她从肯特郡的哈勃敦移居新西兰。夏洛特二婚时嫁了一个叫詹姆斯·赫勃雷的男人,老家是惠灵顿沃瑟湾,他第一任妻子的族人(特阿提阿瓦人)称他作沃瑟的赫勃雷。
再说说我的父母。母亲早年辍学,在皮克顿斯托克先生的诊所里做牙科护士,后来到皮克顿和惠灵顿的比彻姆、洛宁等几户人家做事。一战时,她才结婚不久,便到达尼丁[3]的威利·菲尔斯家帮佣。母亲娘家信的是基督弟兄会[4],而她却嫁了个外人,再加上远离家乡莫尔伯勒,和娘家人不免有些生分,难免絮絮叨叨,说些陈年旧事,像背井离乡之人总是回忆故乡风物。母亲不停地操持家务,衣服前襟的湿痕就是明证:不是弯腰在水槽旁洗过碗,便是蹭到了洗衣大铜锅和洗衣盆的边,抑或是跪下来用旧睡裤、破衬衣袖子和后摆这些形状怪异的东西擦地板。炎热的夏天,为了抑制头痛、减轻疲劳,她将抹布浸了醋缠在额头上。她忙家务反倒忙得适得其反,忙得让人感觉她很少在家,很少在眼前,或者说,像个真实自我已给冲刷掉的不真实的人。也许是想到另一个时间和世界占据了母亲的心,我们就心生嫉恨。也许是害怕陷入这个陌生的世界,我们只想逃离,然而,却不断被她的故事纠缠,不是讲格尔德家、赫勃雷家,就是讲迪芬巴赫、峡湾的沉船,还有怀卡瓦的风情、毛利人的居所,再就是戈弗雷家族那回想起来天堂般的生活。我们渐渐牢记住了好些轶闻趣事,她给每件事都配上了当时的对话,一字不落,无论是在学校、在家里,还是在牙医诊所、在帮佣时的主人家。头一天上学时,她看见威利哥哥膝盖上爬着一个沙螽,简直兴奋极了,大声嚷道:“哎呀,快看,威利的膝盖!”;行政官洛宁穿着睡衣、戴着睡帽,引诱妻子上床,嘴里说着“莱蒂,我要你……”
不过,母亲说起当下的事儿时,我们总会认真倾听,因为经她的奇思妙想一渲染,眼前这个平凡的世界,便能让人感觉到它神秘、魔幻的一面。任何寻常东西只消她一说,“看,孩子们,一块石头”,便立刻充满了神奇色彩,仿佛圣物。我们清晰地记得,在她眼中,花草昆虫,无不要紧;季节流转、天气变幻,无论凶险瑰丽,都是大事。她局促而谦恭的态度引导我们去思考,去探究每一件事物的核心。母亲热爱诗歌,她读啊、写啊、背啊,传递给我们对语言的热爱,无论口头还是书面。
我们都叫父亲“爸爸”(‘Dad’),他总是不苟言笑,什么事儿都一本正经的,留给我们的回忆显得模糊而苍白。只有几个片段比较清晰,其中就有他“养猴子”的故事,每次讲起,他都很开心,一脸神往的模样。那时,全家离开他的出生地奥马鲁,搬到了查默斯港,他妈妈,我们的奶奶在那儿给人接生,闯出了名气。有一天,弗雷姆爷爷带了只猴子回家,说是酒馆里一个水手抛下的。“说呀说呀,”我们每次都会央求爸爸,“给我们说说那只宠物猴儿嘛。”
爸爸在校是优等生,有数张“阿尔巴尼街学校优秀学生”的班级照片为证,然而他也早早辍学,在当地剧院找了份差事,负责制造音效,譬如奔马蹄音、狂风怒吼,而人生的首次冒险,便是尝试从达尼丁家中屋顶飞跃而下。之后,他去了铁路上做清洁,接着一步步升为司炉工、副司机。我出生时他还是副司机,后来便独当一面了,由此步了兄长们的后尘,一辈子跟机车打交道,免不了东奔西跑。他的兄弟们,阿列克斯开出租车;瓦蒂起先做船长,后任墨尔本新港港监;查理做过一段机修工,后成为特鲁比·金爵士[5]的专职司机。唯有鲍勃例外,在莫斯吉尔[6]开面包房[7]。
母亲对我们来讲就是“妈”,直到后来长大些,我才意识到,她是个独立的个体。爸妈是在皮克顿婚姻登记处喜结连理的。三周后,爸爸便登船奔赴一战战场。战后返乡,二人在达尼丁市圣基尔达区的理查森路安了家,靠一笔二十五英镑的复兴贷款,购置了实木壁炉前护板、炉前地毯、两张莫里斯餐椅、一张梳妆台、一张椭圆形餐桌、一副铁床架和植绒床垫,另有一张厨房脚垫。这些物件一一列在贷款文书上,冷冰冰地提醒贷款人,款项未付清之前,国王代理人有权进入弗雷姆家,视察并上报“所列家具及附件”的状况,因为签订贷款协议的是“国王陛下与乔治·塞缪尔·弗雷姆”。几年后贷款还清,爸妈将结清证明仔细收好,放进家里最神圣的藏宝处,即梳妆台右手最上面的抽屉。那里还收藏着伊莎贝尔的胎膜、母亲不合适的婚戒与不合适的上齿假牙、刻有默特尔名字的22k金挂饰盒、爸爸从战场带回的外国硬币,多为埃及币。
再就是祖辈们了。传说中的曾祖父、曾祖母们,他们做过这个,干过那个,在这里在那里过世,还有健在的祖父母,这些一代代积累下的记忆,丝毫不属于我们。属于我们的是,1920年12月5日,长女默特尔出生;1922年4月20日,长子罗伯特,小名布鲁迪,呱呱坠地;1923年次子出生,因是死胎当即埋葬,并未起名;接着便是我,生于1924年8月28日,取名珍妮特·佩特森·弗雷姆[8]。我来到这世上,父母是现成的,一姐一兄已开始积累人世体验,然而,除了他们的讲述以及父母对之略有不同的记忆外,他们二人的感受我无从得知。某种意义上,家庭新成员是带着借来的记忆降生的,而降生后,每个人便开始提供个人体验,塑造过去与现在,构筑对未来的希冀与憧憬。
注释
[1]波莉、伊瑟、玛吉分别是下文中作者三位姑姑玛丽、伊莎贝拉、玛格丽特的昵称。
[2]皮克顿(Picton):新西兰南岛东北部港市。
[3]达尼丁(Dunedin):新西兰的第五大城市,位于南岛东南部,东临奥塔戈港,该自然港呈东北—西南走向,港口在东北。后文的查默斯港即在港内,达尼丁市区东北方向。
[4]基督弟兄会:信仰神体一位论的千禧年主义团体。基督弟兄会相信圣经的绝对权威性,并以圣经作为一切行事的准则。基督弟兄会没有神父,没有支薪的牧师,也没有阶级制度。所有的成员都为了服务神而自觉自愿地奉献时间、资源和精力。
[5]特鲁比·金爵士(1858—1938):著名的新西兰内科医生,同时也是新生儿养护专家。
[6]莫斯吉尔(Mosgiel):达尼丁西部郊区城镇。
[7]此处交代作者父亲几位兄弟的生活经历,其中瓦蒂是瓦尔特·亨利的昵称、查理是查尔斯的昵称、鲍勃是罗伯特的昵称。
[8]后文有几处被昵称为“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