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死亡与一场疾病
时间本是条水平的线或路,人跟随它,穿越它。可那一年,时间突然间竖直起来,变成通天的长梯,人得向上攀爬,一级紧接一级,一事紧连一事。那年,我尚未满八岁,时值大萧条最严酷的时期,开始与结束、收获与损失成为日常,有太多的苦难无处抱怨。说“都怪你”于事无补,说这事或那人“窃夺”,也于事无补,因为全世界都在水深火热中。甚至都不该埋怨上帝,因为妈妈坚信主是仁慈的,虽说凡事皆有目的,但主的所作所为是爱世人,而非伤害他们。
爷爷同我们住。他年纪大了,瘦骨嶙峋的,穿条肥大的裤子,屁股处磨得发亮,他就睡在后屋里。他的头像鸟的脑袋,歪斜在脖子上,戴一副细金边眼镜,不戴时收在一个深蓝色眼镜盒里,其蓝色天鹅绒内衬又厚又软,每次看到它,我心里都充满了哀伤:它的颜色没有边际,像那深邃的夜空;它像一段时间来我反复自问的问题:“为什么会有这个世界,为什么会有这个世界?”为了寻找答案,每每弄得自己头晕眼花,而它立刻便令人想到这世界不存在,令人感到一种永恒的深邃,从中你必须挣扎而出。
某种意义上,对我而言,爷爷的眼镜盒、它开关时的啪嗒声以及他离世后将它留下这件事,共同构成了爷爷这个人以及他同我们曾有的生活。那时,我的小妹妹琼(小鸡)还未上学,爷爷就成了她特殊的朋友。她是爷爷的米老鼠,爷爷的易蒂—米蒂(Itey-mitie)[1],她真是个娇小的孩子。
爷爷并未生病,也算不得很老;然而一天夜里,他在睡梦中离开了人世,大概是太累的缘故吧。他给成殓起来,停在堂屋里,临街的百叶窗放下来,好让外人知道,这家有人过世,当地风俗如此:看到拉下的百叶窗,便知道这家有丧事;看到烟囱升起袅袅炊烟,便知主人业已归来。
葬礼那天,邻居弗莱茨一家负责照顾我们这些孩子,做煎蛋给我们吃,教我们怎样用粗木针打毛线。透过他家的冬青树篱,我们窥见自家进行着的葬礼,亲戚们穿戴讲究,说起话来派头十足,弄得那里不像是我们的家。一群姑姑还在大谈上中部和米德尔马奇(洛蒂的米德尔马奇)以及因奇克卢萨;叔叔伯伯们面带腼腆,那是弗雷姆家的典型表情,嘴唇抿成一个特别的样子,似乎在说:“一切都会很完美,为什么不呢?”星期天,我们所有人都去了南山墓园,在爷爷墓前献上花束。我惊奇地发现,奶奶居然就葬在他边上,她可是在温德姆过世的啊!我的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画面:奶奶同我们一样,在温德姆乘上列车,展开曲折的旅程,越过一条条河流、一片片沼泽,掠过铁路色的小小火车站,途经怀霍拉湖、有间工读学校的卡弗舍姆、达尼丁、有间疯人院的锡克利夫,再驶过遍布礁湖和黑天鹅的汉普登,最终到达奥马鲁的南山。旅途上,奶奶身着黑色裙装,散发着特有的气息,哼唱着“带我回弗吉尼亚的往昔……”以及一首摇篮曲,“山谷那边的舒·夏琪,娘的宠儿爹爹的小母鸡……”[2]
我们将鲜花插进果酱罐子,摆放在爷爷奶奶墓前,好奇地看着高高的墓碑上弗雷姆家族逝者的名单。有一人跟我同名:珍妮特·弗雷姆,过世时年仅十三个月。
很快,后屋不再是爷爷的卧室,变成了布鲁迪的房间。这间房没挂窗帘,它既不对着别人家,也不临街,极目远眺,只见小山和园子,切近处是后花园和一片葱绿的草地,那里的水龙头关不紧,常常漏水,再过去是一丛酸模,秋天时红叶似火,绿色的果实也出落得红彤彤的,我们摘了那果实来佯作烹茶,“太太,一定要尝尝酸模茶……”
爷爷的死跟奶奶的不同,似乎与我们小孩子没关系。这件事属于大人,他们得穿着得体地去尽义务,谈论米德尔马奇和上中部,谈论“洛蒂与乔治住在乌特勒姆区的那段日子”,然后把爷爷下葬,我们则远远观察,试图分辨谎言与真实。默特尔说爷爷给钉死了,这样他便逃不了。可他已经死了,又怎能逃呢?她说,可以变成鬼逃啊!可这世上哪里来的鬼?谁说没有鬼?《圣经》上说的。(我们渐渐学会尊重规则制定者的威信。“《圣经》上说的”足够有说服力,其次,“爸爸说的”比“妈妈说的”更有说服力。)
爷爷去世后不久,一天夜里,家里突然一阵骚乱,我们都给惊醒了,只听妈妈大嚷道:“布鲁迪抽风了,布鲁迪抽风了!”我跟其他人一道儿奔进餐室,一屁股跌进国王沙发里,瞪大眼睛看,竖起耳朵听,爸妈则来来去去,往返于布鲁迪的房间和浴室。“抽风了,抽风了!”妈妈山呼海啸的声音不绝于耳。她跑回卧室,取下藏在衣柜顶上的医书(他们以为藏得很好),查找“痉挛”,跟同样惊恐不安的父亲紧张地讨论着。
与此同时,布鲁迪缓了过来,啜泣着。妈妈嚷道:“洗澡,快把他放浴缸里。”爸爸抱起布鲁迪奔进浴室。我们四个女孩子给打发回房间,彼此紧紧依偎着,惊恐地低语着,在奥马鲁的寒夜中瑟瑟发抖。第二天一早醒来时,因为没睡好,我的眼睛有些刺痛,一想到昨夜布鲁迪身上发生了很糟糕的事情,心里便沉甸甸的。
我们的生活陡然间彻底改变了。医生说,我们的兄弟得了癫痫,于是开了大剂量的溴化钾。那会儿正是布鲁迪频繁发作(大家都用“阵发”这个词)的时候,服用溴化钾更是雪上加霜,令他益发迷乱恐惧,以至于每天在家里都数次暴怒,攻击我们,抓到什么就扔什么。以前,家里地方虽然逼仄,总还能找到一个“清静的地方”;如今,这样的地方似乎已不存在。我们的家布满阴云,大家感到难以置信,感到不真实,而这阴云带来的刺人的雨,其成分是真实的泪。布鲁迪不断吃药,不断发作,整个人懵懵怔怔,要么半睡半醒,要么发作过后大声哭叫,再就是糊涂时陷入狂怒,没人能理解,也没人能帮忙。他依旧去学校,有些大男孩儿开始欺负他,而我们女孩子,或许因为同样害怕,也开始躲着他,虽然我们知道,无论在校还是在家,若是他发病的话,我们该怎么做,但是那种恐惧我们谁也受不了。医生建议送布鲁迪进精神病院,可妈妈说什么都不肯,一心扑在他身上,我们呢,只能自己管自己,偶尔老爸会照顾我们,比如早上帮我梳开纠结的卷发,督导我们清扫房间。他反复强调墙裙一定得扫干净,这倒给了我一个新鲜有趣的词汇:“墙裙”。那段日子,我从约翰·德林克沃特的诗《月光下的苹果》中学会另一个词儿,叫作“护壁板”:“护壁板里的小老鼠,挠啊挠,挠啊挠。”
有家人得此疾病,整个家庭最初难免经历恐慌与混乱,然而,一旦得知此病无可治愈,接下来便是一段时间的平静与压抑,也许云中落下的雨已经渗入了我们的骨头。布鲁迪辍学了。妈妈现在从早到晚地照顾他。那些日子里,但凡有人关注我,必会看到一个内心极度纠结焦虑的孩子,独自一人站在学校操场上,日复一日穿着姐姐的旧格子裙,因为天天穿没得换,那裙子差不多已经是硬邦邦的了。这小姑娘一头卷发,一脸雀斑,女校医挑了她和一些公认“又脏又穷”的孩子,带去教师办公室边上一间逼仄的屋里做特殊检查,就因为这个,小姑娘也莫名其妙成了“脏”孩子。我的腿弯和胳膊里侧明显没洗干净,瞧在眼里,我内心的震惊阵阵袭来:原以为自己洗得很彻底,却没能奈何那些脏东西。
奇怪的是,虽然遭受着家有病患的打击,我却强烈地渴望着能被班上同学邀请,参加精彩的跳绳游戏。用的那条绳是簇新的,两头有金色的纽结,是班上一个女生自己的,怎么用她说了算。不就是一条普通的晾衣绳吗?簇新的,上面还沾着毛茸茸的纤维,怎么就能赋予人那么大权力?我日复一日站在奥马鲁的石墙边,等待加入跳绳的信号:“大家一起跳呀/天气真正好”,或者“穿海军蓝的两个小姑娘/有很多事要忙/向国王敬礼/给王后鞠躬……”不过,后者比不上前者,因为“大家一起跳”时,谁也不必担心自己选上没选上,我和其他等在一边的胆小孩子,会受到游戏本身的护佑和眷顾,悄悄溜进队伍当中。可惜大多数时间,跳绳的人是掌权的精挑细选的:“农民要老婆,老婆要孩子,孩子要玩具……”
班上还有一个公认的“脏”孩子,名叫诺拉·伯恩,我挺瞧不上她,因为跟我一样,她几乎从未收到跳绳邀请。即便这样,她的瘾头还挺大,总是主动要求“永远挖果核”[3],也就是一直摇大绳,自己却绝不跳。于是,她成了人们口中“永远挖果核的女孩儿”。她这样的整个学校也就两三个,谁见了都直撇嘴。诺拉·伯恩,那个永远挖果核的女孩儿。没有比摇大绳这活儿更丢人的了。即便再想跟人家玩游戏,我也绝不毛遂自荐,去挖一辈子果核。
唉,布鲁迪是个病孩子。整个世界席卷而过:清晨、中午、夜晚,大萧条骚扰奥马鲁的每条街道、每个家庭,给许多人带来“麻袋”[4]和“慈善品”[5],给父亲带来降薪。他说起“麻袋”和“破产”,声音里满是恐惧,这恐惧也感染了我们;医生和医院的账单到了,爸爸坐在桌子那头,双手撑着脑袋说:“孩子他娘,我要破产了。我会疯的,会拿枪毙了自己。我会跑到河边,从码头上跳下去。”妈妈会不假思索地答道:“别说傻话,卷毛头,上帝会帮我们的。”爸爸会说:“那他最好打点起精神,得赶快。”一提到上帝和宗教,他总是语带不敬,认为那都是瞎胡扯。听他这么讲,妈妈会像留声机唱片那样说:“想想田野中的百合……不要为明天担忧。”[6]
这时,有种新的东西,一种静默的沉思,进入了我的生活,我想,它跟午后的默读课有关。“默读”这个名字令我疑惑,因为表面上很安静,可我的内心却躁动不安,令我提不起对惠特科姆读本的兴趣。我们“认真读”匹诺曹,可我觉得这故事很蠢。我认为堂吉诃德是个傻瓜。那些沉闷的午后,我就那样枯坐着,脑子里思绪纷纷,然而却不知道想些什么。我观察着阳光下的一道道灰尘,它们给粉笔灰染成白色,在明亮的窗前浮动着,我以前还当那是太阳光线呢。
一天下午,上我最爱的音乐课,课本是《自治领歌曲集》,我们选了一首缠绵低回的歌:“我哀悼死难的将士和被俘的朋友,/就像在海滨痛苦呻吟的浪潮……”我们也唱了这首歌的毛利语版本:“E pare ra……”唱着唱着,我突然感到自己泪流满面,肯定有祸事发生了,虽然我说不出是什么:它就在歌里面,然而也在歌外,就发生在我身上。一放学,我就飞也似的往家里跑,甚至在亨特角超过了几个大男孩儿,跑到院门口时已上气不接下气。绕过房子来到后院,只见默特尔立在那儿,冷不丁地说:“老猫死了。”
我们将老猫埋在花园里。她是一只毛茸茸的黑猫,随着年岁增大,毛色变得棕黄,似乎给炙烤过。我们家在奥马鲁落户后,猫和它们的小崽便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跟着我们过,洗衣房大铜锅旁,成了它们养儿育女的专属地。虽然爸妈从不许猫进屋,有几次我们还是趁爸爸上班时,把它们偷带进来。但凡幼猫出生,老猫过世,我们总守在旁边。那时我们还没有各自专属的宠物。默特尔的老猫属于每个人,现在它死了,肯定会有另一只动物取代它的位置。
那个吟唱“E pare ra……”的悲伤下午,已经存入了我的记忆,就像电报线间的风声,就像 “我的领地”之发现。我觉得很怪异:就在大家唱着“死难的将士和被俘的朋友”的当口儿,我的脑海中却浮现出那片孤寂的海滩,“在海滨痛苦呻吟”的浪潮,再就是海滩上的人,那些歌中的将士以及其他的人,有身处怀帕帕角或福特罗斯的默特尔、布鲁迪和我。与此同时,我能感到一种无可名状的恐惧与不快,它与那首歌无关;同样在那个时候,我坐在棕褐色的教室里,看着灰尘在窗口斜射进来的光线中明灭,那窗好高啊,每天早晨,值日生都要费很大劲,拉绳索、扯操纵杆,再用带钩的长杆,才能将窗户打开。学校的窗户皆如此,打开关上总是一场战斗。所以,默特尔说“老猫死了”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了;然而,除老猫外,这件事还涉及别的什么。
大约两周后,默特尔放学回家时,后面跟着条西班牙猎犬。这条狗就那么自自然然随她回来,我们叫它莱西[7]。她是条母狗,看那肥肚皮上一排排奶头就知道,不过爸妈禁止我们用“母狗”(bitch)这个词。我们和爸妈吵了好几次,爸爸威胁要扔掉它,妈妈说它有包虫,然而最后,我们还是收养了它。一周后,它产下几只小狗,我们留下其中两只,余下的给捆起来,塞进装白糖的麻袋,再塞上一块石头增加分量,扔进小溪里给淹死了。一年年过去,小溪的河床成为许多小动物的安息地,有大猫、幼猫、小狗,有我们家的,也有邻居的。麻袋朽烂后,时不时会有湿漉漉的猫骨架浮出水面,牙齿紧紧咬着,似乎正发出愤怒的咆哮。
注释
[1]这是爷爷起的昵称,没有什么含义。
[2]这是一首苏格兰传统童谣,生于20世纪20年代的人都很熟悉,有很多版本,本书的是“Shoo Shaggy o'er the glen,Mama's pet and Daddy's hen”。
[3]core for ever:之所以将摇大绳叫作“挖果核”,大概是二者有着类似的手部动作。
[4]sack:指失业。
[5]dole:指失业救济。
[6]此语出自《新约·马太福音》第6章第28节:至于衣裳,又何必操心?想一想田间的百合花,它如何生长:既无辛劳,也不纺线。
[7]Lassie:此词意为“少女、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