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桌旁的天使:珍妮特·弗雷姆自传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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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言

珍妮特·弗雷姆的首部长篇小说《猫头鹰在哀叫》在新西兰甫一出版便引起轰动。赞誉者称之为该国期待已久的第一部伟大小说,一部“杰作”,批评者厌恶其现代主义风格、“过于压抑”的笔触以及以斜体标示的内心独白。然而,对于当年只有十四岁的我而言,小说中与我同龄的达芙妮,那位死屋中的达芙妮,其晦暗却流畅的心曲紧扣住我的心弦:

刚破晓鸟啼之声便起,云中鹪鹩啁啾,一如诗中那个孩子,放下你的笛子,你欢快的笛子。那地方生长着蝶豆花,豌豆绿色的茂盛草地,成群的昆虫令人眼花缭乱地冲向高空。

不仅达芙妮,还有我以及几乎所有敏感的少女,内心世界都充满了丰富的想象,美轮美奂,而弗雷姆的妙笔确证了这个世界的存在。她为我们发出了诗意的、有力的、命定的声音,这是心灵唱响的美丽而神秘的衷曲。

十四岁读这本书时,正值自感生活犹如折磨。还记得我坐在床上,背靠白色塑料床头板,薄而白的雪纺床罩在眼前延展,与绣着玫瑰花的窗帘相得益彰。我想象床罩与窗帘如林中薄雾般悬浮在绿色地毯上方,然而,我的房间丝毫不具备这梦幻中的浪漫;相反,因为那台丢人现眼的格栅取暖器,床罩与窗帘成为火灾隐患,证明我追求浪漫之感,却以失败告终。不过,我没能创造的氛围,珍妮特却精彩地做到了,怎不令我深爱?

《猫头鹰在哀叫》具有实验性,部分依据珍妮特本人生活中的事件,包括八年断断续续的精神病院经历。这引起了对她真实生活的流言蜚语与黑暗猜想。有人认为她依然待在医院,也许做了脑白质切断术,一个注定毁于精神疾患的天才,真是一出悲剧。有人说她远赴海外,隐姓埋名。

大多数周末,我们家都驱车赶往位于普利默顿的海边度假屋,途经波里鲁阿医院,那座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疯人院。

“珍妮特·弗雷姆住过波里鲁阿吗?”我常常会问,偷眼瞧向貌似监狱的低平建筑群,四周给奇形怪状的大果柏环绕着。

“没有,没住过波里鲁阿。”

“那住过哪儿呢?”

“向阳医院。”

“向阳医院?居然管精神病院叫向阳医院?她还在那儿吗?”

我张望着,内心浮想联翩。

审视她的生活,我感到钦佩、同情,同时也感到恐惧。在新西兰这个社会里,反常就意味着耻辱;患有“精神病”,就意味着深陷耻辱,永无翻身之日。

可悲的是,十五年后,对波里鲁阿医院K2病房,我竟然甚为谙熟;妈妈晚年罹患抑郁症,发病时,恐惧与凄凉排山倒海而来,因此反复入院,以期多少得到一些缓解。我从而得以光顾珍妮特·弗雷姆的领地,跨过麦克斯扔在走廊里的假腿,在休息室里,看见个拖着腿走路的老男人不怀好意地走向妈妈,双手抓住她椅子的扶手问道:“伊迪斯,睡你屋里要给多少钱?”我快步上前将他推开。

妈妈呆滞地说:“迈克尔,我不跟你说过吗,我不想谈钱。”

1963年,珍妮特·弗雷姆返回新西兰,决定写出真相,部分因为,关于其生活依然存在传闻与臆测。为此,她着手创作自传三部曲;三部书此次合为一册,以《我桌旁的天使》为名。我认为,在我读过的书中,它属于最有韵味、感人至深的那类,新西兰人写作的书籍中无出其右者。

写作中至为困难的任务,是寻找到一种浑然天成的声音,她做到了,这部书虽然是写出来的,却好似自然流淌而出。她没有支吾其词;珍妮特·弗雷姆在书中出生,我们与她一同成长。珍妮特远不止是澄清其遭到误诊的个人经历,她讲述的是自己全部的生活,这生活未曾料到中了魔法,同时也满含悲戚。除了她进进出出精神病院的那些岁月外,我对她姐姐妹妹在两次无关联的事故中溺水身亡一无所知,也未曾想到,是弗兰克·萨吉森拯救了她,为她提供栖身之地,教她作家该如何生存。第三卷中还有迟到的喜悦,那就是她的两段情史,一次发生在伊维萨岛,一次是跟一个穿双色鞋的西班牙男人。

也许,珍妮特独一无二的天赋,是揭示自我脆弱性时的坦诚态度与触及的深度,是无论书写伤痛、屈辱还是成功,都能泰然处之、波澜不惊的能力。在我看来,该书得以成为杰作,这便是原因所在。她完全俘获了我。没有人要求我赞美珍妮特,然而,慢慢与她相熟,了解到不为人知的细节后,我内心充满对她温柔的爱意。

记得是1982年,妈妈寄来珍妮特自传的第一部,当时我住在悉尼,就读于澳大利亚影视广播学校,主攻电影制作。该书刚刚问世,在澳大利亚还买不到。离首次翻开《猫头鹰在哀叫》已经过去十四年了,我再次坐到床上,再次阅读珍妮特·弗雷姆,这次是《我桌旁的天使》的第一卷。不过,我早已放弃营造卧室浪漫氛围的任何努力。我的床垫放在一张木板上,支撑木板的是四个牛奶箱,没有床头板,也没有床罩。

这些细节之所以记得真切,是因为珍妮特的书深深触动了我,直击我内心,读着读着,止不住泪流满面。然而,感动我的不仅仅是珍妮特的生活,我也在重温自己的童年:在断层线形成的沟谷里探险,将蔬菜箱蒙上布当作篷车没完没了地玩“拓荒者”游戏,在街角的“凯瑟琳·曼斯菲尔德纪念公园”内玩圆场棒球,在玛丽女王学院舞会上被杰弗里·贝尔德撇下时羞愤难当(他说是对三周前我撇下他的报复)。

在悉尼的那个周末,我躺在床上,突然间萌发出一个念头:要将这独一无二的体验与尽可能多的人分享。我不觉得自己能为这部书增光添彩,只是想也许能拍摄一部电视连续剧,让更多人了解她的作品。那年下半年,我开始寻找珍妮特·弗雷姆。

1982年12月24日我第一次见到她。我返回新西兰过圣诞节,开着妈妈的车前往勒文,请求珍妮特将自传的影视改编权交给我。我当时二十八岁;我的教母玛加·戈登认识珍妮特,帮我弄到了她的地址,安排我们见面。

勒文是个整洁的乡间城镇,普普通通,没有高大建筑,砖结构或木结构的平房大小与风格均一致。珍妮特的房子很好辨认,与其他屋舍不同的是,前院里金色的草未曾修剪,屋前还另砌了一堵砖墙,希望能够隔绝噪音。那里看上去荒寂空荡,以至于珍妮特开门时我吃了一惊。两人都很紧张局促。我给她带了些新鲜鸡蛋,可在街角猛踩刹车时都给撞破了。我忙解释说出了个小事故,可话还没说完,她便紧张地问:

“事故?哦,亲爱的,你没事儿吧?”

“哦哦,我没事儿,可鸡蛋都破了。”

我深深陷入了纠结之中。

“鸡蛋?”

(鸡蛋没了,都破了。)

末了,我们将汽车、鸡蛋和事故撂到了一边,我跟她说很喜欢《到实岛去》。

珍妮特不同于我见过的任何人:浑身上下似乎散发着自由的气息,洋溢着非同一般的生命活力。她幽默诙谐,精神极为健全,言谈举止绝不落俗,对衣着外貌毫不在意。

我记得屋内有些凌乱,厨房里盘子随意堆放着,卫生间没有门,只有门帘。她养了只迷人的白色波斯猫,我们抚摸它,对它赞不绝口。然后她带我参观了各个房间,告诉我她如何工作。每间房,甚至是每间房的某个区域都留给一本正在创作的作品。被分为不同区域的房间里她挂上布帘,很像医院病房,医生可以穿梭其间,病人也能有自己的隐私。这个办法也许来自她二十多岁时进出医院的痛苦岁月。在她刚刚还在工作的那张桌子上放着一对耳塞。

“我受不了任何噪音,”她解释道,“双层砖墙也没什么用,没办法,看来得搬家了。”

坐下来时我看了看表,来之前教母叮嘱我,不要待久了,最好别超过一小时。

珍妮特很明智,和善地建议道,自传后两卷将于1983、1984年问世,看看我是否像喜欢第一卷那样喜欢。在此期间她不会将版权卖给别人。她说喜欢敢闯的人;虽然我只是个学生,听了这话,心里也充满了希望。珍妮特对电影极有品位,比我成熟得多。她谈起《去年在马里昂巴德》,说最喜欢氛围强烈的影片。

日光变得强烈起来,预示着暴风雨即将来临,不知从哪儿传来来复枪的枪声。

“节日气氛倒是来得早啊。”珍妮特说。

我们都笑了,竖起耳朵,盼着听到更多的枪声。

“圣诞节你有什么特别的事儿要做吗?”我问道。

“有啊,我要跟一些多年老友一起过。”她答道。我们走向前门时她接着说:“我要跟勃朗特姐妹,也就是艾米莉和夏洛特一起过节。”

两年后我再次登门拜访,同去的还有我的朋友兼制片人布里吉特·艾金。我们坐在她所谓的餐厅里喝茶,可这餐厅连张桌子都没有,只有一张单人床,铺了粉色的烛芯纱床单。她坐在床一侧的椅子上,与我们隔床相对,大家的茶杯都放在膝头。我们谈得很兴奋,所以直到后来我才意识到,仿佛我们仨是在医院探望病人,病人并不在场,而我们太过礼貌或感到太过荒谬,并没有点破这点。

最后一次见珍妮特是在电影拍摄期间。两位制片人约翰·梅纳德和布里吉特·艾金邀请她来奥克兰参观摄影场。她同我教母玛加从勒文赶来;影片中我给了教母一个小角色。

珍妮特在摄影棚靠墙的地方找了张椅子坐下。她看着我们工作,看着我,我也看着她,心里充满感激,不但因为她处事得体,而且因为她放手让我去做到最好。她不想掌控什么,几乎从不评论,从不要求改动,那会儿没有,在劳拉·琼斯漫长的剧本改编过程中也没有。那一周当中,她坐得越来越近,周五是她在片场的最后一天,她坐到了布景中位于奥马鲁的弗雷姆家的沙发上。她手中摄制日程表的粉红色纸页上写满我们这个行当的新鲜词:“拍摄完成”“通告”“道具师”“换片盒”。她缓缓地念出这些词,仿佛品味着新奇而有趣的东西。

对我们所有人来说,珍妮特莅临片场的那周是珍贵的。约翰拍摄了四位珍妮特的合影留作纪念:儿时珍妮特、少女珍妮特、成年珍妮特(凯瑞·福克斯饰)与珍妮特本人。

人们为何对电影《我桌旁的天使》偏爱有加,这令我常感困惑。在威尼斯电影节上,这部电影引起的反响此前此后我都未经历过。电影放映时,我心里很没底,不知道这部超长的影片命运如何。我边上坐着位高挑优雅的意大利女人,皮肤晒成棕褐色,像煎透了的培根。她脚蹬一双高跟凉鞋,身穿一袭紧身晚礼服长裙。瞧她这副派头,大约跟那个皮肤苍白、一头卷曲红发的新西兰人扯不上任何关系。我身体僵硬,吓得不敢看她,就怕看到她张嘴打哈欠。影片即将结束时,她一把攥住我的手臂,低声说:“可怜啊,可怜。”我侧头去看她,心想“我的电影难道这么差吗?”我看到大滴的泪水滑过她的睫毛,沿着脸颊流下来。她急切地想得知珍妮特最终一切可好。当片尾摄制人员名单出现时,这位优雅的陌生人紧紧拥抱我,亲吻我的脸,泪水搞花了我的妆容。她用沙哑的嗓音吼叫着:“哦,棒极了,太美了!”

这部电影不是当年的最佳影片,但却是最受钟爱的那部。影片获得第二名,也就是银狮奖时,观众就是不让评审团主席宣布头奖花落谁家。他们连续五分钟、十分钟地高呼“天使、天使、天使、天使。”

在场目睹影片成功的新西兰人还有一位,他是新西兰电影委员会的销售代理,此前他再三叮嘱我,不要使用客房订餐服务,一来无此预算,二来价格昂贵;再就是,不要以为我们的意大利分销商罗伯托·奇库托在跟我调情,因为他是同性恋。不过,这位销售代理也是这部影片的救星,在他一手负责下,电视剧变成了电影,而且获得机会参加电影节。

电影拍摄完毕后,我再未见过珍妮特·弗雷姆。虽然我们再未有过交集,可时至今日,对她这个人、她的天赋、她对写作的执着,我的理解仍在不断加深。以前有时觉得她很孤独,但现在看来,她并不孤独,而是生活在罕见的自由中,一种几乎神圣的状态,她脱离了丈夫、孩子和狭隘的社会生活,摆脱了世俗的要求与规范。

我在某处读到,2003年年底,珍妮特确诊罹患急性白血病,生命进入倒计时。面对死亡,她说自己的死是一场冒险,“我一直对冒险乐此不疲”。小妮妮,那个酷爱冒险、朴实无华、头发里藏着虱子卵的红发小女孩。一个诗性的灵魂绝少能伪装得如此巧妙。

如今我感到遗憾,在她临死前没能抽时间去信问候。濒死的她依旧能收到表达感谢与安慰的信件,一些信封上只简单地写着“新西兰,珍妮特·弗雷姆收”。这篇序言是我写给天堂里的珍妮特的感谢信,她已成为神话,成为永恒。她出了名地腼腆,却会与任何乐于阅读这本书的人分享她的生活。

简·坎皮恩

200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