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洛尼娅
(2005)
我会给年轻人什么忠告呢?这个问题我很难回答。下面说说原因。
就在圣诞节前,我在一家奶酪店里准备买点奶酪,这时一位相当年轻的男子——哦,估计年龄在四十到五十之间吧——走进店里,一脸茫然。他的妻子让他出来买一种叫“蛋白酥糖”的东西,并且勒令他不许买其他种类,可他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找也找不到,而且他逛到现在去过的所有店铺都没有人知道。
这番话他并没有对我说。他是跟奶酪店的店员讲的。对于这个蛋白酥糖之谜,她看起来也是没有一丁点头绪。
这一切都与我毫不相干。我本可以——应该可以——只管继续买我的奶酪。恰恰相反,我发觉自己开口了。“不要买糖霜,那不是你太太想要的。她想要的可能是像细砂糖或者浆果糖之类的,这东西有时被叫作糖粉,但其实不是真正的粉状,它比普通白糖磨得更细,虽说在一年中这个时节是挺难找到的。其实吧,拿普通白糖来做蛋白霜也不错,只要你慢慢地打发就好了,我自己一直用的,要是你加入一点点酒石,或者半茶匙白醋吧,会很有效,而且……”
在这个当口,我女儿——她已经成功找到了我们想要的奶酪——一把挽住我的臂弯,拖着我往收银台去,那里排起了队。“要白醋,乌醋不行哦。”我喊着把话说完。不过我已经给自己吓了一跳。我为什么要主动向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滔滔不绝地给出建议?尽管那人确实茫然而无助。
这是年纪大了才有的事。大脑中有种荷尔蒙会开始分泌——一旦看见比你年轻的人碰到问题整个儿都蒙了不知如何是好,不管碰到的难题是蛋白酥糖,或者是怎么把广口瓶的盖子取下来,怎么去除桌布上的甜菜渍,或者没法好生摆脱应该快点甩掉的糟糕男友,因为傻瓜都看得出他心理变态,或者本地选举中哪位候选人是最佳人选,以及其他任何事情,在你自己看来你有一肚子关于这些事情的有用知识,无论身处何地,若不当场向那些需要求助的人倾囊相授,这些知识怕是会从地球上消失。这种荷尔蒙会自动占据上风,就像知更鸟妈妈体内的荷尔蒙会促使她把虫子和蛴螬塞进嗷嗷待哺的雏鸟的嗉囊里去,大量有用的建议如同脱落的卷筒纸滚下楼梯似的从你嘴里源源不断地吐露出来。你没有办法阻止这一过程,就是这样发生了。
这已经发生了几个世纪,不,是几千年了。自从我们产生宽泛的所谓人类文化以来,年轻人就一直在接受长辈的教导,无论他们乐意与否。哪里有最好的根茎和浆果?如何制作箭镞?什么鱼在什么地方什么时节数量多?哪些蘑菇有毒?这些教导想必是一派春风化雨(“很棒的箭镞!现在试试这样来!”)或者一阵暴风骤雨(“你个白痴!乳齿象根本不是那么剥皮的!要像这样!”)。鉴于我们仍然拥有与克罗马努人相同的硬件——或者告诉我们的是这么回事,情况只是在细节上发生了变化,过程本身并没有改变。(为了方便自己十几岁的孩子操作使用而在洗衣烘干两用机上贴过洗衣说明的每个人都举一下手吧。)
关于自助的书籍浩若烟海,证明了这么一个事实:年轻人——也不仅是年轻人——都乐意获取针对各种问题的建议,从如何去除粉刺,怎么巧施手腕让不愿许下承诺的年轻人步入婚姻,处理婴儿急性腹痛,制作色香味俱全的华夫饼,到谈判加薪,购置回报丰厚的退休资产,再到策划一场让人着实难忘的葬礼。烹饪书是自助书籍最初的一种形态。比顿夫人十九世纪的巨著《家政手册》扩展了这一传统的范畴,不仅包括食谱,还有各种建议,从怎么分辨真正的昏厥和假装的昏厥,到金发和黑发之间选择哪种颜色合适,再到午后做客时闲谈哪些话题不会出错。(远离宗教方面的争论,聊聊天气大家一向都能接受。)玛莎·斯图尔特、安·兰德斯和曼纳斯小姐都是比顿夫人的曾辈徒孙了,以《烹饪之乐》闻名的罗姆鲍尔·贝克夫人以及你在电视上看到过的每一位家政好手、室内装饰师和性爱专家也是如此。接二连三地看着这些节目、翻阅这些人写的书,你会感觉需要往耳朵里塞上一团棉花,才能抵挡那些仿佛没完没了的指指点点、咄咄逼人和唠唠叨叨的声音——如果你没有亲自决定让这些人登门入户的话。
有了入门指南书籍和自助类节目,如果真有需求,你可以从中汲取建议,但亲戚、朋友、熟人或者母亲可就没法这么轻易翻开又合上再放回书架。几个世纪以来,小说和戏剧向我们展现了一个老套的角色:年长的女性或男性——两种版本都有——一个健谈又爱管闲事的人,不请自来,向年轻人猛灌如何经营生活的忠告,一旦建议没被理会,又要言辞尖刻地大加批评。《绿山墙的安妮》中的雷切尔·林德太太就是个典型的例子。有时这类人心地善良——林德太太就是如此,但同样他或她也会是个阴险的控制狂,就像莫扎特《魔笛》中的夜后。然而不管人好人坏,多管闲事的人难得有讨喜的。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希望别人——不管是不是出于善意——管好他们自己的事,而不是我们的事。当你处于接受的这一端,即使是有用的建议,也可能同颐指气使没什么区别。
我母亲属于不干涉派,除非是生死攸关的事。如果我们小孩子在做一些确实危险的事情又让她知道的话,她就会制止我们,否则她都让我们从经验教训中摸索学习。仔细想来,她省了好些事,虽说当然得费点心思注意自我克制。她后来说过,在我做生平第一个馅饼酥皮的时候,她不得不离开厨房,那景象看得她痛苦不堪。我已经开始欣赏母亲的沉默,尽管她总是能在被问到的时候言简意赅地给出明智的建议。如此说来,我在奶酪店对陌生人脱口而出的教导就更令人费解了。也许是随了我父亲,他一向不遗余力地提供信息,虽然他总是以“我相信你知道……”作为开场白,来缓和他言语的分量。
我上高中那个时候对于学生有背诵默记的要求。这项任务是考试的组成部分:你不仅要朗声背诵规定的篇章,还要逐字逐句默写在纸上,拼写错误的地方要扣分。其中一个标准篇章是《哈姆雷特》里上了年纪的宫廷顾问波洛尼厄斯对他即将前去法国旅行的儿子雷欧提斯讲的那番话。下面列出这段讲话,以免你们可能已经忘记了,因为我在尝试回忆全文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忘了。
还在这儿,雷欧提斯!上船去,上船去,真好意思!
风息在帆顶上,
人家都在等着你哩。好,我为你祝福!
还有几句教训,希望你铭刻在记忆之中:
不要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凡事必须三思而行。
对人要和气,可是不要过分狎昵。
相知有素的朋友,
应该用钢圈箍在你的灵魂上;
可是不要对每一个泛泛的新知
滥施你的交情。
留心避免和人家争吵;可是万一争端已起,
就应该让对方知道你不是可以轻侮的。
倾听每一个人的意见,可是只对极少数人发表你的意见;
接受每一个人的批评,可是保留你自己的判断。
尽你的财力购置贵重的衣服,
可是不要炫新立异,必须富丽而不浮艳,
因为服装往往可以表现人格;
法国的名流要人,
在这一点上是特别注重的。
不要向人告贷,也不要借钱给人;
因为债款放了出去,往往不但丢了本钱,而且还失去了朋友;
向人告贷的结果,容易养成因循懒惰的习惯。
尤其要紧的,你必须对你自己忠实,
正像有了白昼才有黑夜一样,
对自己忠实,才不会对别人欺诈。
再会,愿我的祝福使这一番话在你的行事中奏效!
这种教导方式气势汹汹——波洛尼厄斯因为雷欧提斯还没有登船而训斥他,然后又讲了一长串可为和不可为之事拖住他——但提出的全都是非常有益的忠告。一个理性的人不可能不赞同其中任何一条。然而在我看过的每一出《哈姆雷特》中,波洛尼厄斯都给演成一个滑稽而啰唆的迂腐之人,雷欧提斯听他说话时几乎不加掩饰内心的不耐烦,尽管雷欧提斯自己也才滔滔不绝地向妹妹奥菲利亚给出了一大堆建议。客观来看,波洛尼厄斯不可能真的是呈现在我们眼前的那种惹人厌烦的白痴形象:他是克劳狄斯的首席顾问,克劳狄斯是个恶棍,但绝不是傻瓜。波洛尼厄斯若是脑子真缺根筋,克劳狄斯断然不会把他留在身边。那为什么这一幕总是这样演呢?
原因之一在于,如果直截了当说教恐怕招人厌烦,因为不请自来的建议向来都是讨人嫌的,尤其是给出建议的人上了年纪,而你自己还年轻。这就像附带说明文字为“人说的,猫听的”的那幅漫画:猫的头顶上是一个气球状的对话框,里面一个字都没有。给猫的建议可能非常好——“不要惹街上的那只大公猫”——但是猫可不愿听。它听从的是自己的劝告,因为猫就是这样的。年轻人也是如此,除非他们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想听你来说。
我就是这样回避那个问题。我会给年轻人什么忠告?没有忠告,除非他们主动要求。或许那是在理想的世界里才会发生的事情。在我实际居住的世界,我每天都会打破这一良性规则,因为稍有一点借口,我就发觉自己在喋喋不休地谈论各种事情,这是我前面已经提到的知更鸟妈妈荷尔蒙的作用所造成的。因此:
我相信你知道,最生态友好的坐便器是科玛节水马桶。你可以表明自己的立场、坚持自己的观点而不至于失礼。遮阳篷可以减少起码七成夏季通过窗户的热量。如果你想成为小说家,注意每天锻炼背部肌肉——你以后会用得上。不要给他打电话,让他给你打。要有全球思维,也要立足本地付诸行动。生完孩子以后,脑子会丢,头发也会掉一些,但都会再长回来的。小洞及时补,免遭大洞苦。有一种新的带钉铁鞋底,你可以绑在靴子上,在结冰的人行道上走起来很方便。不要把叉子插在墙上的插座里。如果你不清理烘干机上的绒毛收集器,可能会爆炸起火。雷暴天气下,要是你手臂上的汗毛竖起来了,赶紧跑。独木舟停在海滩上时,不要踏上去。在酒吧永远不要让别人给你倒酒。有时候唯一的出路就是坚持走到底。在北方的森林里,把食物挂在离你睡觉的地方有段距离的树上,自己身上也不要喷洒香水。这一点最重要——对自己忠实。拿眉毛镊子夹出堵在浴室水槽排水管中黏糊糊的大团脏东西特别方便。每家每户都应该备一个手摇式的手电筒。还有别忘了做蛋白霜的时候要加一点醋。要白醋,乌醋不行。
然而,所有建议当中最有用的一条是:有时候,年轻人并不希望得到长辈的忠告。他们不希望你变成波洛尼娅,不要这样。他们可以不听那一番话的主体部分——长之又长的教诲清单,但他们倒是欢迎最后那一段,那是一种祝愿。
再会,愿我的祝福使这一番话在你的行事中奏效!
他们希望你送别他们踏上旅程,毕竟这次远行他们必须自己完成。也许旅途危险重重,也许你能比他们更妥当处理风险,但你无法越俎代庖。你必须留在后方,既鼓舞人心又牵肠挂肚还有点伤心地挥挥手:再会!再会!
但他们确实希望有你的善意相随。他们希望得到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