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章草飘落
这一刻的中年人连话都有些说不出口了,此时的他心中唯有不可置信和浓浓的惊疑,还在上大学的学生,竟然有这样的绘画功底,说出去怕是都没人敢信。
但对方的确是在他的眼皮底下亲手画出来的,完全没有造假的可能。
如此少年天才?!
“小、小兄弟,”中年人的语气都变得有些犹豫,实际差距的悬殊让他再开口喊对方小兄弟,都感觉自己似乎有些妄自尊大了,但一时间又没想到其他的什么称呼,“请问......你的师父是谁?!”
这年轻人是块璞玉,但毫无疑问也应该有能工巧匠的雕琢,有伯乐的栽培才能更好的发挥出千里马的才能,可以教出这样的天才少年,不知是哪位名家大师,至少他在榕城圈子里没有听说过,大概率是从其他地方来的,京城也说不定。
中年男人思绪万千。
沈歌收拾画笔的手微微一顿,淡淡地吐出两个字:“没有。”
“呃——”
中年人一愣。
没有?
这怎么可能!
俗话说得好,玉不琢,不成器。
他还从来没见过有哪位像他这样的年轻人没有师父的,虽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可若是没有师父在其成长的道路上进行规劝引导,璞玉也很难成才,否则大概率又是一个方仲永而已。
此刻听到沈歌的回答,中年男人的心中自然是一万个不信,他只觉得对方是不想告诉他,在故意隐瞒而已。不过这也无可厚非,毕竟怎么回答是对方的自由,尤其是对方在绘画一道上的造诣不知道比他高了多少倍,凭实力说话,他也没有去强逼质问对方的资格。
待将画好的《林冲夜奔图》收好,沈歌把它递给了面前这个看起来有些奇怪的中年人,然后开口说道:“一百八。”
虽然他摆摊给游客画肖像画一直都是五十块钱,但刚画好的这幅《林冲夜奔图》可不是那些肖像画所能比的,个人肖像画只能收藏,但这幅《林冲夜奔图》无论是从神韵还是技法上来说,都具有一定的收藏价值,此时的他直接开口一百八,不仅不是狮子大开口,反而给了对方一个十分合理的价格,甚至说起来都有些低了。中年男人本就是这一行的人,他自然能够知道沈歌并非是漫天要价。
“好。”
中年人点点头,直接从钱包里掏出两张百元大钞来,递到沈歌手里。
“谢谢。”
沈歌痛快地收下。
中年人低头看刚作好的这幅《林冲夜奔图》,心中又是一阵惊叹,寥寥几笔水墨,就能把人物的外貌、姿态,甚至就连当时的心境都能勾画出来,刻印在观者的脑海中,这个年轻人的功底,可见一斑!
“原来此处竟还可以这样处理,这里大面积的留白,非但没有破坏整体的和谐,反而更像林冲若隐若现的前途,未来的目的是梁山,可现在他担忧的是自己的妻子,是一位八十万禁军教头被逼落草为寇的迷茫......”
中年人心中暗自叹息,两人的年龄差和绘画的功底差都摆在这里,眼前的事实让他有些自惭形秽,但画中的处理方式,这一刻令他受益良多,大师难寻,如此年轻的大师,更是实属罕见。
如果不是偶然间凑巧碰上的话,谁能想到这样一位放在任何地方协会圈子都能被众人尊敬的大师,竟然是夜市地摊上摆摊卖画的年轻人。还真是应了那句话——高手在民间。
沈歌带给中年人的惊讶,一时间都让他快忘了最开始过来的目的,这一刻想起来,忽然又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不过能够结交到这样一位大师,似乎无论怎样都是值得的,因此他在犹豫了一瞬后,便对沈歌开口说道:“请问您贵姓?”
“免贵姓沈。”
姓沈?
得到回答后,中年人心中迅速思索,榕城似乎并没有沈姓名家,那他大概率是别处的人,来榕城求学,这也是他为什么从未听说过其名字的原因。
一边想着,他一边继续对沈歌说道:“沈先生,可否请你去前面画舍一坐。”
沈先生......
刚才还说的“小兄弟”,现在就变成了沈先生,听到对方不知不觉间改了对自己的称呼,沈歌顿时微微有些诧异,他猜到对方应该是因为自己画的这幅《林冲夜奔图》从而改变了称呼,不过,有点不至于吧。
虽说他有心想要认识一些书法绘画界的人,来丰富拓展一下自己的见识,就像那天的叶高俊和美术协会的那几人一样,只不过他们明显是玩票性质,给不了他什么经验反馈。
反倒是这个中年人,应该是榕城书画圈子的人,通过他应该能认识一些名家大师。只是他现在还在摆摊子呐,如果是平时没课,他倒是很乐意去,但此时正在摆摊,他可不想浪费这么大的人流量......
中年人似乎看出了沈歌的想法,他急忙开口说道:“正是聊一聊想请沈先生帮忙的事情,如果你不相信的话,我现在就可以付酬劳,五千,后面我们可以再商量。”
五千。
到底是什么事情,这么大方。
沈歌有些狐疑,不会是要把他骗到缅北,嘎他腰子吧。
不过也不应该,这里可是闹市,对方想必不会这么大胆。
“应该是想让我帮他画幅画......”
沈歌心中暗道。
对方已经展现出了这么大的诚意,那他也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随后当即点头答应下来,开始收拾自己摆摊的东西。
云帆画舍。
这间画舍就开在榕城古镇,离沈歌摆摊的地方不远,抬头看了眼招牌,然后他跟着中年人走了进去。
画舍内的装修古色古香,墙角摆着数盆君子兰,墙上挂着各式各样风格的艺术画,看起来艺术氛围十分浓厚。沈歌瞧着四周,心中暗自感叹,能在古镇中开上这么一家画舍,从这里就可以看出来,中年人非常的有实力啊。
“沈先生,请坐。”
中年人抬手为他沏了一杯茶。
“谢谢。”
沈歌还是有些不明所以,不知对方想让他画一幅什么样的画,看他这般态度,怕是难度不低,总不可能是什么《千里江山图》吧......
“是这样的沈先生,我想请你帮忙画幅画。”
中年人说道。
沈歌好奇问道:“什么画?”
“兰花。”
中年人开口回答。
兰花?
沈歌一怔。
他原以为对方会请他帮忙画一幅技法、神韵要求比较高的画,如果是那样的话,又有钱赚还又有挑战性,何乐而不为,便欣然答应。但是现在对方却说想让他帮忙画一幅兰花?
即便最简单最常画的兰花想要画好并不是那么容易,但对于中年人来说,怎么都不算个问题吧,毕竟兰花的技法、样式就那么多种,其中的难度就算玩出花来,要求都不会特别高,对方又为什么愿意花那么多钱请他来画一幅兰花。
仿佛是看出了沈歌的疑惑,中年人哈哈一笑,开口解释道:“这幅画不是给我画的,而是想让你帮忙给我那不争气的儿子画一幅,因为过两天就是家里老爷子的大寿,他爷爷曾是书画协会主席,老爷子一生爱画、喜画,但我家那小子的画,实在是上不得台面,所以......”
所以想请自己代笔。
中年人的话还没说完,沈歌心中就已了然,怪不得对方找到了自己,原来是想让自己当一次枪手,替他儿子完成一幅兰花图,借以哄家里的老爷子开心。
“前几天我看到你画的虾,就动了这个想法,不过后面就没看到你在摆摊了,幸好今天凑巧遇上了,只是......”
说到这儿,中年人忽然苦笑一声,“只是没想到沈先生你的实力,超乎想象啊。”
听到这里,沈歌才明白对方态度变化的具体原因,那天他给对方画虾时,还是【融会贯通】的境界,今天再画《林冲夜奔图》,他已然达到了【登堂入室】的境界。
但无论达到何种境界,沈歌都只是对自己的实力有个清楚的认知,而不知外界对他实力的评判,此刻看到中年人的态度变化如此之大,这让他对自己【登堂入室】的境界,有了更为清晰的判断标准。
此刻他也知道了中年人苦笑的原因,对方本以为自己的实力和他儿子相当,只是比其略胜一筹,所以他才想让自己代笔,只是今晚一试,才知道自己真正的实力与其儿子之间相差如此悬殊,别说是儿子了,就算是老子,两人也根本都不在一个层级。
“这......好说!”
沈歌急忙说道。
五千块一幅兰花,到嘴的鸭子岂能让他飞了,所以他紧接着又道:“一幅兰花而已,您想要什么样的,我就画什么样的,肯定不差分毫,到时拜寿,保管老爷子看不出来。”
听闻沈歌这句话,面前的中年人一愣。
想要什么样的,就画什么样的?
这年轻人当真如此自信,能达到言与画整体一致的程度。
“现在就开始吧。”
沈歌说道。
开玩笑,现在已经耽误了摆摊,总不能过会儿还要赖账吧,所以沈歌快刀斩乱麻,赶紧把钱揣进兜里才是正道。
“好。”
中年人点点头。
这里就是画室,各种绘画的工具,笔墨颜料比沈歌自己的要齐全很多,沈歌在画架前坐定,抬头看了眼中年人,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中年人开口说道:“他画兰花,笔锋锐利,枝叶疏狂,带着一股子傲气。可梅兰竹菊本就是花中四君子,要张扬、要狂,也不应是在表面,而应在其迎风傲立、寒梅胜雪的神韵中狂;在经冬不凋,刚直不屈中挺立;在清丽淡雅,还艳于百花凋后,不与群芳争艳的精神......”
“此番种种,家里的老爷子曾点拨过他多次,可这小子却始终不明白。”
说到这里,中年人叹了口气。
而听完他这番话的沈歌,一点就通,此刻已然明了对方想表达的意思,梅、兰、竹、菊,花中四君子,同时也是绘画绕不开的四朵花,若想绘其魂,必先通其神。
这四种植物,都有其各自的特点和神韵,而不能只单单深究其表面,正如要画的兰,色淡香清,多生于幽静偏僻之处,被视为谦谦君子的象征。如果画它表面张狂,岂不冲突,哪怕要借此表达,也应该通过其神韵。
念及至此,沈歌开始动笔。
照旧是一笔长,二笔短,三笔破凤眼。
但是,他的笔锋却变了。
“写兰。”
见此,中年人目光微凝,低语一声。
正如卫夫人《笔阵图》中的书法美学:横,如千里阵云;折,如百钧弩发。
以书法来写兰!
篆法圆奋,章草飘落,飞白窈窕。
此时此刻,沈歌笔下的兰,依旧在迎风而立,宛若君子,不卑不亢,自谦立世。而那狭长的兰叶,细看之下竟好似出鞘的剑锋,藏芒于鞘,蓄势待发。
除了转折笔锋如剑,亦有张扬如发丝借势若飞,这朵兰在飞白的笔墨下,更显苍劲古朴。
一旁观摩沈歌画画中年人,瞳孔微缩,与他那不成器的儿子相比,眼前这个年轻人只是听完他转述的老爷子以前说过的话,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奥妙,并且直接落笔写就?!
以草书为骨架,飞白辅之,既绘出了兰花的谦逊,又写出了兰花藏锋于鞘的内敛,真正的形神兼备,完全画出了老爷子口中的花中四君子。
这......
中年人张了张嘴,一时语塞,而后又闭上了嘴巴。
书画不分家。
沈歌执笔描绘,似写,似画,不多时,一幅兰花便留在了纸上。
“好了。”
沈歌收笔,长出一口气。
这幅兰花与他之前所画的种种都有所不同,他也是听了中年人刚刚说的那一番话,心有所感,抬笔绘画时,思绪迸发,一挥而就。
对于这幅画,他还是挺满意的。
当然,主要还是看金主满不满意。
他抬眸看向一旁的中年人,“这幅兰花如何?”
“好......”
中年人正欲说些什么,却被画舍外传来的一道声音蓦然打断。
“爸!”
两人闻声转头,当看到来人时,他倏地一愣。
叶高俊。
沈歌:“......”
这就是你那不争气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