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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上穷碧落下黄泉
暮色压城,真定府堞楼旌旗猎猎。
种师中五指扣住女墙箭痕,忽将佩剑重重顿在垛口,金石声惊起寒鸦一片。
“你的意思是让我据守于此吗?”他侧目睨向参军士英,甲胄映着残阳如凝血。
“金虏携我大宋万万两钱财,驱我子民签军为奴。”
“刘参军,你是读过书的,知晓些圣人言语的。”
“此刻放兀术过真定,他日史笔如刀,你我都要遭后人耻笑!”
言及此,种师中猛地扯开护颈,露出脖颈一道狰狞箭创,“这先前被金狗留下的疤,可还烫着!”
士英还是不解种师中的行为艺术:“将军,我等坐拥城池之利,何不以逸待劳?”
“若是金人不攻城呢?”种师中问道。
“若是出城阻击大败而归丢了城池呢?”士英十分干脆反问道,毫不客气。
在收到了金人北反的消息之后,种师中立马就带人从井陉口返回了真定,以防金人撤兵的时候搂草打兔子。
真定府不似汴梁,不仅扼守太行山要道,更还是与金人的势力范围直接接壤。
如果真定丢了,那就真难办了。
士英攥紧腰间布带急辩:“老将军明鉴!我欲宰杀金狗之心,日月可察!”
“但金人军势强大,听送信的斥候来说,金人在汴梁城下也不曾遭受过重创,若是野战失利,丢了城池,我等该如何面见官家?”
“你又如何有脸再见授予你便宜行事的康王殿下?”
种师中脸色有些难看,却是突然劈手指向西南:
“康王已过滑州,渡黄河!”
城下斥候恰在此时挥动旗帜,三簇彩色撕破暮色。
他抚过腰间别着的授予他便宜行事的白信纸,声调陡转:
“先前无数大好儿郎殒命于此城下,独留某这老朽。今日若不能在此撕下完颜宗望半幅皮肉,他日黄泉怎见他们?”
“老将军为了死去的人,就要白白牺牲掉还活着的人吗?”士英怒不可遏。
忽的,甲士出城的踏地声吞没了士英喉头的劝阻。
种师中忽擎起架在烽燧旁的七尺长刀,刃口崩缺处映出他霜鬓颤动:
“我意已决,”刀尖遥指远方,“某要这真定府变成女真的哭坟场,某要他女真人家家戴孝!”
士英还欲再说,却已知是无可奈何,只得摇头苦笑。
都说李相公倔犟,定了意,七头牛都拉不回来。
与其相比,种师中也是毫不逊色呀。
他们先前的计划已经破产,似乎并没有军队提前渡河去阻击金人。
但也没有完全破产,至少金人已经退兵了,而康王也带着人从后面追上来了。
这就到了一个很微妙的点。
之前他预料等金人到了真定城下已经是疲惫之师,是一支残军了,所以当然可战。
但当下,似乎金人北反的一路上是顺顺利利的,气势并没有受到多大的损失。
如此却还要与其野战,凶多吉少呀。
如此想着,暮色中的城墙垛口忽地炸开一蓬酒气,士英摔碎犀角酒囊,琥珀色的桑落酒顺着石缝渗入不知是哪年留下的旧血痕。
“老种!”士英喉结滚动如困兽,“当年你在西北吃沙子的时候,我还裹着开裆裤玩泥巴!”
士英又用皮靴猛踏女墙,震落簌簌墙灰,
“既然要战,我也要亲自带儿郎们去砍下完颜宗望的头,去搏一搏万户侯的功名!“
佩刀呛啷出鞘,刃光丝毫不比种师中的刀弱,
“九泉之下,且看你我谁家刀口更亮!”
“咱们,黄泉路上再见!”
种师中望着青年头也不回的就大步下了城楼,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好像就要把肺咳出来。
数十年西北刮不完的风沙,已把他的五脏六腑熬成了破絮。他颤巍巍抚过城墙箭孔,那里还卡着半枚锈蚀的契丹铁簇,这或许是太宗在夕阳下驾着驴车在高梁河飞驰的青春剪影?
“官家...王爷.....”
老将苦笑着将腰间的白纸抽出,三下五除二地便将其撕成了碎片,向城下撒去,碎片在半空中回旋起伏,不一会儿便彻底消失了踪迹,兴许是被城下沟渠中的河水冲走了吧。
河面倒影里,那个在环州雪夜生啖西夏斥候的少年骁将,如今却连握刀都要用布条缠死颤抖的指节。
“黄泉路上见!”
种师中对着空气高呼道。
种师中扶着城墙望向南方的滚滚烟尘。
他何尝不知据守方为上策,只是枯槁的手掌已能摸到寿数的尽头,六十七载寒暑,足够让战马磨平铁蹄,让铠甲锈蚀成泥。
他实在太老了!
“士英还能等三十年。”
老将喉间滚出浑浊的叹息,城下正在整队的士卒多是未及弱冠的农家子。
若是还在道君皇帝年间,他或许会守着这座孤城终老,但如今新的官家锐意进取,他何尝不是如吕颐浩一般暮年才得遇明主。
借此机会,他想成就一番丰功伟业。
看着城下小伙子们的年轻面庞,种师中狠狠咬了咬牙,脸上的褶皱挤在了一起:
“慈不掌兵。”
“黄泉路上我再与你们赎命便是!”
....................
“殿下,金人直扑向真定府了。”刘晏快马来报。
“信德府呢?”刘备问道。
“据附近的村民说,金人应该是弃下了信德府,全力去攻真定府了。”
“当如是也。”刘备点了点头。
相较于真定,信德府还是太过深入了,金人只要是知兵的,都知道其必然据守不了。
(刑州就是信德府,由宋徽宗改的名字。)
只是,此番弃城的举动,倒也是干脆!
“殿下,此地距离信德府尚有百里,傍晚前是到不了信德府了。”刘晏提醒道。
“周遭有一村落,其中的里正邀请大军于其旁扎营。”
“先前因为金人入寇,不少村民都逃入到附近的深山野林之中去了,至今未归,也留下了不少空闲着的房屋。大军若在村边扎营,倒也省下了许多功夫。”
“既然如此,就在村边扎营吧。”刘备再度点了点头,以示同意。
“但是,把本王的命令传下去,若有人敢欺压强抢村中百姓,杀无赦!”
“是!”刘晏抱拳作答,转身而去。
不一会儿,在夕阳之下,村中就升起了袅袅炊烟,此情此景,十分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