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昭烈来宋(三)
傍晚的霞光洒在汴梁城内,皇宫大内在西斜阳光下的照耀下显得有些冷峻。
大宋官阶混乱,官称和实职分离。而垂拱殿,作为赵官家日常办公的居处,也是大宋内朝日常处理大事的场所,无疑就是全国的权力中心。从这里发出的一道道政令,调度了两河上无数的纲船,控制着满朝官员的升迁,更决定了千万人的生死。
周发殷汤,坐朝问道,垂拱平章。宋太祖希望后世子孙,居于殿堂即可垂拱而治,故将此地命名为垂拱殿。
殿内,烟雾氤氲,蜡烛在在微风中不时飘摇,使得辽阔的大殿内一时间明暗交杂,恰如这混沌般的局势。
“九哥,九哥,这大宋的安危,均系于你一人的肩上了,拜托了。”赵桓有气无力地拍打着赵构的肩膀,眼睛里满是惊慌。
巍峨耸立的天下中央,坐殿的是如此帝王,无疑是有些讽刺。
金人退兵,需以亲王、宰相为质。去当人质,就是赵官家传唤康王的原因。
“请官家三思,如今太原、真定尚未被攻克,定州金人也守不住,宗望不过就是一支孤军,何需割地赔款!”李纲李相公手持护笏板,厉色以对,声响震天。
“孤军?孤军能杀穿我大宋百万大军?孤军能从燕云兵临汴京?”另一位李相公李邦彦驳斥道,脸色阴沉,嘴角抽着冷意,“李伯纪,太史公有言:‘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如今千载危局,你将官家的安危置于何处?在这垂拱殿中,你如此求战,是不是想将官家,想将我大宋拱手送于金人?”
刘备没有理会赵官家,也没有理会两位相公的争执,反而在眨巴着双眼认真打量,仔细欣赏着这九百年后的皇宫大殿。
九百年来,工匠技艺进步神速。雄骏奔腾的脊梁,飘逸飞扬的屋顶,绚丽精妙的梁柱,都让刘备看得眼花缭乱。
来的路上,大宋登峰造极的园林艺术,更是让他眼界大开。亭台楼阁、轩榭廊舫,都是他没有见过的样式,与这大宋的皇宫相比,自己在成都的宫殿实在是寒颤了不止一点。
“就算是长安、洛阳,也是没有如此雄伟绚丽的建筑吧。皇帝还是得住在这种地方。”惊艳在刘备心头涌动。
但刘备也没有只是沉醉于大宋宫城的繁华,在来的路上,他也结合赵构的记忆分析了一下现状,并对当下的时代局势有了一个基本的认识:
首先,金人来自于东北,也就是辽东的北边,起于白山黑水之间,不可究其源,但大概和匈奴人是一个路子?都是一群部落组成的联盟?
其次,金人很猛,不过数年,就灭亡了大宋百年来的心头大患,雄踞北方的万里大国,契丹人的辽。
与之相对的,大宋就很弱,对,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弱。大宋本来想着借着金人起势趁机北伐辽国,一举收复燕云,但却被垂死挣扎的辽国打得丢盔弃甲,送出去了几十万兵马。
最后,大概是在宋军荒诞的北伐中,金人看出了大宋朝廷的羸弱,便立即撕毁了盟约,趁机南下。
这一南下不要紧,要紧的是,金人在南下的征途中,彻底撕破了大宋百年来虚假繁华的外衣。在大宋承平日久的表象下,是国家武备松弛、百官内耗、中枢寡断的本质。
在这一切有利因素的助推下,金人直接从燕云打到了汴京城下,一路上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留下了“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神话。
于是,这才有了当下的战与和的争论。从刘备的认知来说,按理来说,按照兵法来说,李纲说得都对,甚至非常对。
孤军深入三千里,即使女真再不可敌,但也已经是强中干。只要坚持坚壁清野,固守待援。最多不过数日,完颜宗望必将北返。如果再在其北返途中,各州层层阻击,遣兵追杀,说不得可一举洗刷屈辱,将完颜宗望的人头献俘于宗庙。
大宋甚至可以趁机再度北伐,直入燕云,一举灭金。到时候,赵恒说不得就是大宋的光武帝。
可是,经过一天的适应,刘备也明白了一个事实——在九百年的时间里,这片土地的国际局势已早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现在的汉家军队,已经不是他那个时代可以一汉抵五胡的天兵天将了。不说一汉顶五胡,现在的禁军哪怕是能跟金人一换一,赵官家都可以在宗庙烧高香感谢太祖保佑了。甚至,就算是五汉顶一金,大宋也不至于被金人打过黄河。
所以,即使李纲虽然说得很对,但朝廷也不能用常理来推测这个事。万一,截击的部队,还是一些废物点心,又被完颜宗望杀穿了,那真还不如就先议和了。
毕竟,如果事情都按常理发展,养兵百年,蓄兵百万的大宋,灭辽平金,岂不是举手之劳?
“张相公,金银可都备好了?”赵桓转过身去,看向张邦昌,神情满是严肃。
“官家,之前赏赐军民花了许多,宫中的金银储备早就不够了。”张邦昌脸色尴尬,声音中透露出一丝不安。
“金人要多少?”赵桓问道。
“金人要金五百万两,银五千万两。”李邦彦幽幽说道。
“夺少?(多少)”刘备瞠目结舌,一时语塞。
他奶奶的,倒反天罡了,他完颜宗望一只孤军,凭什么敢狮子大开口?这汴京百年都城,只要修整武备,和完颜宗望打上三年五载的不成问题。
就算金人都是战神,那刀也会砍顿吧?马也会没草吃吧?粮食也总会吃完的吧?
“不够,远远不够。”赵桓严肃的神情一下就垮了下来,满脸愁绪,“先把宫里剩下的装上车运往金营,不够的,从民间筹一筹吧。”
“禀官家,我早已命禁军从娼优家中借款金二十万两、银二百万两。”李邦彦眼珠一转,急忙补充。
是知道大宋富裕,远比大汉富裕,更比他的蜀汉富裕,但也没想到这么富裕!
仅仅只是娼妓家中,就有如此财富,这些钱比他和孔明在益州辛苦忙活一年还多!嗯,总得来说,是孔明忙活一年,他只负责花。
“不够不够,还是不够。”赵桓撇着嘴巴,眉毛紧锁,一脸悲伤。
见官家就要伤心落泪,李邦彦连忙献媚安抚:“官家,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我们还可以从百姓那借,百万百姓总归还是有一些的,这件事让禁军去办吧。”
听闻此言,张邦昌不忍偷偷看了李邦彦一眼,目光中带着些许鄙夷,但也只是看了一眼,就挪开了目光,对于此项提议,他选择保持沉默。
大家都是大宋官僚系统里出来的,谁还不知道谁?
这李邦彦说的好听,说是“借”,但除了骗一骗皇帝,怕是根本没有人会相信。李邦彦的“借”跟抢就没有丝毫区别。
你禁军一出动,百姓敢不借吗?你让禁军为你“借”一两,禁军不得借“十两”?多“借”九两来当作辛苦费总不过分吧?
甚至,值此乱世,人家禁军的大哥不把百姓“借”到倾家荡产,只是多收点银子,就已经是道德高尚了。
此项命令一出,其中危害,对城中的百姓来说,怕是不亚于金人破城吧。
张邦昌低声轻叹,虽然他也算是小人,但毕竟也是科举考出来的小人,是读了圣贤书的。如此为难百姓,还是让他有些不痛快。可那又有什么办法?一切要按官家的意办。
听到金人的钱有了来处,赵桓的愁容一下就散了开来,他努力绷着面庞,努力压住快要出现的喜色:“这不太好吧。”
“国难当头,相信百姓会理解的。苦一苦百姓吧,骂名我来担。”李邦彦双手持笏,义正词严地吐出每一个字。
“相公忠君体国,不愧为我大宋股肱之臣。这样,先把宫里的金银装上车,待到明日使团出使,再由康王送至金营。也请九哥给金人说说,剩下的金银,随后就送到。”赵桓眉头飞扬,暗暗对李邦彦如此体贴表示了赞扬。
“送给金人??!!”刘备厉声尖啸。
他以为搜刮金银是为了招募士兵修整武备,是为了赏赐将士背水一战,是为了厉兵秣马准备北伐。
但没想到是为了送给金人。朝廷居然要资敌?资敌就算了,还要送给金人那么多钱?这皇帝的脑子怕不是傻了?
见到皇帝和宰相之间心照不宣的一同无耻,李纲彻底无法忍受:“不能送!官家,就算穷尽我大宋四百军州,得来的黄金白银都满足不了完颜宗望的要求,金人的贪欲永不会有尽头!”
“金人还要太原、中山、河间三镇!三镇难道也要割给他们?金人有了三镇,南下渡河就是举手之劳,今日给他们百万两金银,明日他们就想要千万两了!”
“李纲,都城都要破了,还要什么三镇?三镇重要,还是官家重要?至于金银,就更没有官家重要了。”李邦彦言语中阴冷,犹如毒蛇吐信。
他本是银匠之子,就是靠着揣摩圣意,阿谀奉承有了今日的地位。虽被世人称为”浪子宰相”,但也是宰相。因此,他不光要求和,心想官家的人设更是要时时刻刻立出来,对待与官家圣心相违的臣子,就是要不顾一切的进攻。
他的头上,只有赵官家这一个太阳。
“三镇皆是防御要害,今日丢三镇,那河东河北怎么办?若再失了河东河北,我大宋还有何脸面自称天命正统?”李纲昂然直立,目光紧盯着李邦彦。
李邦彦被李纲夏日流火般的目光烧的有些痛,反击道:“三镇、三镇,李纲,三镇,难道比官家的性命,比文武百官的性命还要重要?金人就算取了三镇,依然只是蛮族,如何敢窃取我大宋的天命?”
“李相公,眼下的关键,还是以官家的安危为要,一切的,之后再说吧。”张邦昌见局势焦灼,也赶忙彰显自己绝对拥护赵官家的立场。
虽然李邦彦的举动无耻至极,但若是官家的意思,那也只能拥护。
“官家,就算要议和,也绝不能现在议和!”
“我们可以派人去金人大帐拖延时间,拖到各地勤王的军队抵达京城。待到那时,就算我们不议和,完颜宗望的大军也必将退去。”
“真要议和,也一定要等到金人退兵之时再派大臣前去议和。”
“若是现在就与之议和,先不说能不能让其退兵,但宗望定将更加不可一世。金人贪得无厌,待到秋天马匹肥壮之时,他们必定还要南下。到了那时,难道我们还要割让汴京吗!”
“派遣的人质一定得是宰相,不能派亲王。宗室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富贵之间,从没有闻过血腥味,这样的人如何能接得住完颜宗望的威慑试探?”
李纲昂然直立,姿态凛然,恰似暴雨中的竹子,纵然风吹雨打,大厦将倾,依然挺拔。
见此李纲如此雄姿,刘备也是想到了一位白衣故人,亦是同样的坚韧。只是那人远比李纲更加深谙人性,更加懂得如何谈判。那人不光明辨是非,也更加懂得如何晓以利害,而非如此简单的横冲直撞。
李邦彦无言以对,他只能默默回头看了一眼赵官家赵桓,赵官家一言不发,神情难看。见此场景,李邦彦松了一大口气,也不再去反驳李纲,沉默了起来。见皇帝没有说话,张邦昌也是不再多嘴,继续装死。
明明是生死攸关的时刻,明明是需要皇帝与宰相一同挽狂澜之即倒、扶大厦之将倾倒的时刻,整个大殿却就这么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中。
纵然李纲说的一切都对,但皇帝已然被吓破了胆,对年轻的新皇来说,自己的安危远大于未来可能出现的隐患。
如果仅仅只是皇帝吓破了胆也好,大臣刚猛也可以揪住皇帝,君不见寇准寇老陕,抱着真宗皇帝就上了城墙。
只是,从真宗一朝到了现在,宰相之权被屡屡限制,他李纲早就不能像寇老西那样可以力排众议拽着着皇帝继续战斗。
但只要百官同心协力,总能拉着皇帝继续战斗的,可这百官中,有软骨头呀!
李纲明白了,纵然自己说的如何如何正确,也是拉不回官家了。
大宋,怕是要亡了吧。国家将亡的悲哀在其心头涌现,胸中尽是奸臣当道的悲鸣。
“罢了”他叹了一声气,浑身绷着的劲一点点泄了下来,满眼血丝的眼中似有泪水婆娑。
“陛下,臣请辞!”李纲缓缓躬下坚硬的脊梁,身体抽缩,整个人变得憔悴万分。
赵桓见状,连忙想要开口安慰,虽然老东西冥顽不灵,但毕竟也是大宋的宰相。如果就这么让李纲辞职了,事儿传出去,给自己落下一个尖酸刻薄的话语,对刚登基不久的自己不利。
但还不待其开口,一声似春风般飒爽的声音就抢先吹了起来,在威严的殿中回荡。
“李邦彦早就被吓破了胆,就差当金人的狗了,李纲相公何必与其斗气,大宋还要依靠相公。”
与此同时,李纲只感觉,自己的肩膀上,突然出现了一只有力的大手,在这只大手的拉拽下,他不管如何努力弯腰,都再也弯不下去了。
他转头回看,看到了康王满是灿烂春光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