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完颜宗望(五)
“你先行回营地去吧。”宗望话音刚落,手臂再次高举,那金雕似乎心领神会,振翅而起,其翼展之宽广,犹如天边垂下的云幕,瞬间遮蔽了耀日。
金雕展翅高飞搏击长空,宗望目视其身影,心中涌动出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太大了,太大了,辽国和宋国,都太大了。”
兀术也抬头看着在天空盘旋的金雕,眼中露出一抹慕色:“疆土之广,岂非我大金征战之利?他们的土地越宽广,我们斩获的便越丰富。”
宗望摇了摇头,深邃的目光看向远方:“即便与立国两百年的契丹人相比,我们女真人的根基仍旧浅薄,更不必说那历史悠久的汉人。”
“自太祖起兵反辽,至今日灭辽伐宋,不过十余年。这十余年间,我们的崛起如同疾风骤雨,太快了,金国的建立,也太快了。”
“辽国的土地我们尚未完全消化,即便攻下了汴梁,现今也难以坚守。此次南征的收获已然颇丰,是时候考虑撤军了。”
宗望缓缓转身,看向兀术,似是询问,又似是自语:“兀术,兵法有云:‘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此句出自何书?”
兀术面露窘态,支吾其词:“二哥,你给俺的那卷兵法,俺实在没来得及细读。”
宗望轻笑出声,手指轻敲兀术的额头,语气中带着一丝戏谑:“你啊,总是这般。”
“那你可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宗望继续问道,目光中带着期待。
“嗯...大概说的是,征战需要耗费大量的粮食和财宝吧。”兀术回答,语气中带着不确定。
“不错,打仗确实要耗费无数的钱粮,但其中含义远不止于此。正因为战事一旦开启,便是金山银山也难以支撑,我们才需慎之又慎。”
“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如今的赵官家已然胆怯,再无与我金国争雄之心,若我们逼迫太紧,宋人反而会作殊死一博。”
“自古围敌必阙,我们先且退兵,宋人反而会主动把金银交到我们的手上。”
“兵道奥妙,就在这一张一弛之间。若一味紧逼,或一意放纵,皆非上策。唯有张弛有度,方能将我军之利,发挥至极致。”
“太原、中山、河间,三镇之地,乃是宋国北疆之锁钥。若此三镇一失,宋国北境则门户洞开,无险可守。”宗望的目光精炼,声音中有着一种从容不迫的气度。
“所以,我要取三镇!我大金立国,必取三镇!”
早在遥远的会宁府之时,他便看过宋国的地图;燕京一下,他便即刻去遣人去搜寻府库,将宋国的舆图尽数封存,以图后事。
郭药师上呈的奏疏中,那一幅幅详细的地图,他亦不知翻阅了多少遍。
大宋河东、河北的每一条河流、每一座山,宗望都已了然于胸。
“暂且收兵,北归燕京,是为了再来。待到秋高气爽,我们的战马膘肥体壮,便是再次挥师南下之时。”
“届时,无三镇之阻,从燕云到黄河千里平原,铁浮屠可长驱直入,大金可尽取河北之地。”
“有了三镇,战和之权,皆在我手。”
金兀术伫立于宗望之侧,四野无声,两人的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兀术的眉头微微舒展,眼中闪过一抹钦佩之色,嘴唇微动,好似想要再问些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了一声轻轻的叹息,与风声一同消散在空中。
两人沉默良久,兀术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与春风“呜呜”的吹拂声交织在一起:“如此说来,汴梁城现在确实是无关紧要,先前是俺唐突了。”
“无妨,我刚上战场的时候,也什么都不懂,但仗打得多了,就自然而然地会想,我们究竟为什么要打仗,又为何而打仗。未来还有很多仗等着你去打,可你仍需多看、多学、多想。明白了吗?”
“是,我明白了。”兀术郑重答道。
多年以后,在萧瑟的秋风中,望向一望无际的华北平原,兀术将会回想起二哥完颜宗望带他谋划宋国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这是他距离杀死刘备最近的一刻,也是唯一的一刻。
只是,那时却早已物是人非,唯有黄河,仍旧滔滔不绝,奔腾东流,不舍昼夜。阻其前路,亦绝其退路。
“嗒嗒——嗒嗒——嗒嗒”
远方的地平线上,一阵低沉而有力的马蹄声缓缓逼近,如同闷雷在天际滚动,踏碎了大地的宁静。
斥候在尘土飞扬中若隐若现,疾驰而来。随着马蹄声的临近,斥候的身影也逐渐清晰,战马汗水淋漓,喘着粗气,显然这是一份急报。
战马奔到二人身前立定,斥候迅速下马,单膝跪地,行云流水的动作中透露出一种紧迫:“二太子,宋使就要到了。我们的斥候被他们杀了!”
兀术呼吸凝重起来,这宋人,好像还有一战之力。
宗望的眉宇间则是掠过一丝讶异,仿佛春日的风云突变,眼神中也是闪过一抹意外之色。
他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中带着一丝自嘲:“看来,我确实小觑宋人了。”
然而,这惊讶之情转瞬即逝,宗望的嘴角边很快便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有趣,这才算有趣。”
“兀术,今日我再授你一课,”宗望的声音中流露出某种狂热者的兴奋,“即便你的计谋再如何周详,也总有疏漏之处。”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再次投向远方,似乎在凝视着远方巍峨的汴梁城,他的声音变得更加激昂振奋。
“而当这些意外出现时,你所能做的,便是欣然接受这不可预知的变化。这,是长白山神的恩赐。这,才也是战争的真正魅力!”
“有趣,有趣,实在是太有趣了!”
“兀术,我们回营。”
说罢,宗望转身上马,骑上了那匹毛色暗淡浑浊的千里良驹,兀术则紧随其后,一同上了马。
“嗒嗒——嗒嗒——嗒嗒”
又是一阵马蹄声响起,万千灰尘扬起,三人最终消失在了天际线的尽头,再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