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虫嗣
愈是向着街道深处前行,周遭的景象便愈发怪异。
起初,两侧的房屋只是如同被打散又重新拼回的积木,即使局部与局部之间发生错乱,整体却仍能看出先前的轮廓。
到了现在,两侧的建筑已经难以分辨出原型,甚至很难将其称作建筑。
——与其说那是建筑,倒不如说是一团团巨大丑怖的增生肉茧。
漆黑的软质甲壳包裹着臃肿的茧,其表面质感粗粝、凹凸不平,让人想到尚未凝结的沥青。深红色的肉质挤出甲壳的缝隙,其晶莹的外层下隐隐可见血管的蠕动。
这些林立的巨茧微微颤动着,好似正在呼吸。
庄吾抬起手,接住从空中降下的雨线:那已然不是先前清澈的水滴,而是青黑色的粘稠液滴,就像是某种生物的胃液。
液滴与他掌心的白霜相触,发出略有些刺耳的滋滋声。
某个猜测自然而然地浮现而出。
他回忆起了五月雨薰当时提到的那句话。
“——它们正在做梦。”
既然它们身处梦中,那么梦境本身必然存在于某处,以作为盛放它们的容器。
就是这里吗?
倏地,他听到了从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没想到竟然有人能进到这里......真是令人意外。”面带疲态的男人走出转角处。他上下打量着庄吾,毫不掩饰眼中的惊色。“该说是千分之一,亦或是万分之一的小概率事件吗?”
“听起来,你似乎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庄吾审视着面前的男人。
男人套着白色衬衣,胸挂酒红领带,黑色西装被随意地提在手上。他体态高瘦,留着络腮胡,戴无框眼镜,深蓝色的眼眸中带着挥之不去的疲色。
尽管看上去就像是写字楼里的白领,但这种环境中,他那寻常的外观反而显得异常。
“这里是梦。”男人耸耸肩,随意地说道。“存在于集体潜意识海洋上方的,承载千万人的梦境的梦中之梦。”
“——也是哺育祂的巢穴。”
“祂?”庄吾捕捉到这个异样的字眼。
“是的,祂。”男人欣然点头。“尚在茧中孕育的,即将降临世间的蠕行者。”
“那么,那些是什么?”庄吾抬起右手,指向远处林立的黑红肉茧。“是盛放祂子嗣的容器,还是为祂提供养分的肉囊?”
“都不是。”他摇了摇头。“确切来说,祂的母体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想要让祂在此界诞生,就需要对应的载体。”
“这些茧便是盛放祂在此界身躯的容器——当降临之际到来时,祂自然会从这千万只茧中破壳而出。”
“而且,”男人倏地说道,“如果你想了解祂,为什么不自己去看呢?”
他抬起手指,悠然地指向天空。“祂的胚胎不就在那里吗?”
闻言,庄吾下意识地看向头顶。
然后,他看到了。
那是狰狞与恐怖远不足以形容的,超越人类认知的可怖事物。
铅灰天宇正中的巨大孔隙里,祂那山脉般的身躯展露而出。无数的附肢和虫目生长在祂的软质外壳上,像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黑紫色森林。那一只只冰冷的橙黄色眼眸,如同千万颗挂在树梢的果实。
危机感如同尖锐的铁针刺入脊髓,但他仍不受控制地睁着双眼,两行猩红的血从眼角淌下。
嗤。
肉体被刺穿的声音。
庄吾低下头,看向被尖锐虫肢穿透的右肩。漆黑锋利的虫钳没入体表,几乎将那一块的骨肉都悉数搅碎。
倘若他没有本能地偏移身躯,这只虫肢便会径直击碎他的心脏。
“为何不再看一会呢?”
男人发出遗憾的声音。他的一只手臂已然换了幅模样:臃肿、粗硕、漆黑甲壳覆盖其上,边缘锋利狰狞。在手臂的最前端是虫类般的爪钳,其尖端上仍沾着猩红的血。
“你不想试试吗?在梦境中死去,究竟会脱离梦境,还是连同现实的身躯也一并死去呢?”
庄吾凝视着男人的虫臂,某个念头划过脑海。
“原来如此。”他点了点头。“是你杀了我的同伴吗?”
“是我。”男人坦率地承认道。
苍白冰霜在肩头缺口凝结,如同有生命一般沿着虫臂向上蔓延。
男人愕然挑眉。他倏然向后跃起,与庄吾拉开数十米的距离。然而,那只虫臂上已然覆满苍白的霜雪。刺骨寒意如千百根钢针扎入血管,几乎让他的血液凝结。
直至此刻,冰霜也仍在在迅速蔓延。不过数个呼吸,男人的大半个身躯就已经被冰霜覆盖。
庄吾瞥向自己的右臂。现在,肩头的创口已然发黑,畸形的团块血肉蠕动着于其中增生。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同化了。
他平静地举起左手,将那些血肉尽数削去。已然生出黑紫色骨质甲壳的畸形肉团落在地上,被无情地冻作硬块。霜雪在右臂断口处聚集,重新凝结成手臂的模样。
“你就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看着向自己走来的庄吾,男人颇为疑惑地问道。面前的人类双眼已然变作青蓝色,散发着毫不掩饰的冰冷杀意。那种眼神带着鲜明的异质感:并非把他看做有着知性的生命,仅仅是将其当做一团会动的肉块、一个正在发出声音的石头。
“关于这个梦境的情报、关于祂的更多信息......你就没有想要了解的欲望吗?看样子,你似乎准备直截了当地杀了我?”
“我不会问。”庄吾平静地说道。“如果你想说,那就现在把所有知道情报的全都说出来,然后我给你个痛快;如果你不想说,我会用一切手段来折磨你,直到你全部说出来为止。”
庄吾的声音中听不出愤怒与憎恨。他仅仅是在冰冷地陈述某个即将发生的事实。
男人一时哑然。半晌,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他笑了起来。
“你似乎比我更像怪物。”
“没有别的要说了吗?”庄吾走到已然动弹不得的男人面前。男人的身躯几乎被封入冰棺之中,只留一个头颅在外面。
庄吾抬起右手,“如果没有其他的话要说,那我会让你说出来的。”
“不。”男人摇了摇头。即使此刻,他的面孔上也只有疲惫,不见恐惧。“要杀我的话,现在还不是时候。如果你有那个能力,下次再来试试杀掉我吧。”
“你该回去了。或者说,你就本不应来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