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真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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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条小河

未出山时,还是一条河,于山谷间左冲右突,遇塞为湖,溢漫成瀑,千曲百折。待撕开了一条口子,流出峪口,却水分两股,变为两河,流向虽基本相同,却始终不远不近,各自蜿蜒流淌,分别滋润、涵养着两岸的草木、生灵,造出了不同的风光景象。

西边的河流小些,村人惯称为甘河。说是河,更像是溪,窄处数尺,宽处丈余,深仅没脚,却始终不枯不涸,不涨不溢。这倒也好,人穿两岸,无需架桥,几块大石依次蹲列,踩石几步即过,那石叫作列石。

甘河最不缺的就是石头。河道不阔,全由山上裹挟来的砂石组成。那时乡村房屋均由黄土捶夯成坯,再用黄土和泥,砌垒而成,沙子反倒用不上。但那石头,却可用来做房屋的基石,也可用来垒院墙、垒茅厕、垒猪圈、垒羊圈,风吹不倒,雨淋不塌,坚固似长城。各家门口、院中一般也都会放几块光滑的大石头,既可供人歇坐,也能当洗衣服的捶布石。井口必用石头箍砌,这才可防塌陷。磨面用的磨盘,碾场用的碌碡,都是石头做的。睡觉枕的枕头,也会挑一块大小合适的石头,说是热炕上枕着清凉的石头,眼睛才不赤不黏,口舌才不会生疮溃烂。就连涹浆水菜的瓦瓮、瓦盆,上面也会压一块石头,以防菜叶漂起,腐烂白花。所以,沿河村庄的乡人,地里干完活回来时,都会顺手挑拣些相中的石头,或背或抱或用架子车、蚂蚱车(独轮车)拉回院子。弯曲的村巷两边,满是用石头砌的白花花的院墙,兀自成独特的景。现在视为宝物的沙子,除了“二月二,龙抬头”炒苞谷豆、黄豆时用一些,平时则任由河水冲走,或堆积在岸边,上面自然就生满了萋萋荒草。

河岸一般不固不饰,不似现在,无论大小,几乎所有的河流堤岸,都用水泥砌筑,虽然安全齐整,但河却成了渠沟,河堤上更是光秃秃的寸草不生,少了生机,缺了自然。砂石泥土的河岸底部,就成了黄鳝、泥鳅、老鳖的家园,打洞造窝,繁衍生息。那绿色的青蛙,也常常上岸捉虫吃,感到危险,才纷纷跳入水中躲了起来,不时“呱呱”鸣叫几声。庄稼人一般不吃这些鱼鳖水怪,这就便宜了鹤鹳、鹭鸶,终日间起起落落,捉食那鱼鳝。吃饱了,则飞栖到岸边树枝上,将头弯埋到翅翼下睡觉,那树下就遗一片白花花的鸟粪。

乡人善用土地,遇有合适的地段,便就地淘挖出石头,垒高堤岸,整修出几块不大的水田来,插上绿油油的稻秧,被淘挖过的河床,水自然就深些,正好被挑担进稻田。在以苞谷、小麦、谷物为主的终南山下,居然也产出了珍珠般晶亮的桂花球大米,且因河水清冽,昼夜温差又大,那米便尤为筋道,喷香扑鼻。虽说大部分都拿到城里多换些粗粮,但过年时还是会蒸上一些掺了红豆的大米干饭,给一年清苦的日子增添一丝香甜,也令河边无稻地的村子羡慕不已。

天一热,河里就喧闹了,娃娃们割完猪草,剩下的时光就在河水中疯野,天不黑严,绝不回家,于是一个个晒得黑油油的。女人们最喜欢结伴,各提一篮脏衣裳,领几个碎崽娃子,裤腿挽得高高的,河中大石一坐,用紫红色的枣木棒槌,捶打洗濯着衣裳,水走百步为净,洗下来的污垢流不多远,就消失得无踪无影。寸长的小鱼水中窜来窜去,箭一般疾速,不时还轻轻吻撞一下人的小腿肚子,痒痒的在身上,酥酥的在心里。衣裳洗干净了,摊开晾在紫色的马兰花、粉色的打碗花丛上,将正在花蕊中采蜜的蜜蜂盖在了下边,急匆匆爬出,恰又看见几只燕子落下衔泥,吓得急忙又躲回了衣裳下面。

不加修整的河岸,长满了芦苇、菖蒲还有各种野草,秋来芦花似雪,春到花艳两岸。夏时最多的却是白色、黄色或五彩斑斓的蝴蝶,扑闪着翅膀,翩翩起舞,犹如花儿在动。蜻蜓则速度敏捷,忽上忽下,分为两种,绿蜻蜓大,紫蜻蜓小,一会儿用尾部轻点着水面,一会儿又落在尖尖的菖蒲上。

女人们一起来到一处河湾,这是男人们专为女人淘挖修整的一处天然浴场,四周绿荫覆盖,水可及大腿处,人躺在里面,暖暖的河水静静流淌,天上的白云飞升变幻,鸟鸣蝉噪,不觉间竟都有些睡意朦胧起来。

自然造化,很是神奇,像那严冬时节,蚊虻匿迹,盖因此时动物毛发格外茂密,人也衣裳裹得严实,此时蚊虻何以为食?待天一热,动物脱毛换季,人也能露则露,蚊虻方能肆无忌惮,“饥来柳絮轻,饱去樱桃重”,之后便雌雄追逐,寻欢作乐,繁衍后代去了。这不,虽说淳朴的乡下男人严格遵从着规矩,无人敢去妇女洗澡的地方,但蚊虻却不管不顾,循着汗味,对着嫩白肌肤,叮的叮,咬的咬。蚊子叮人痒,大如马蜂的虻扎人却是刻骨铭心的痛,躺在水中正在丢盹的妇女,立时慌作一团,惊慌失措起身时,发现大腿或屁股上还有几只蚂蟥吸附其上,紧忙一阵拍打,纷纷滚落水中。一个个穿衣梳头,收叠起晾干了的衣裳,抖落掉上面的蚁虫,领着崽娃子往回走,临走时,还不忘翻开几个大石头,捉几只惊慌逃窜的小螃蟹,那螃蟹几乎无肉,腥中带咸,但却富含钙质,回到家中,铁锅一焙,可增筋强骨,对娃娃们的软骨病有奇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