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坡坡晒暖暖
春天说来就来,搭眼望去,村东小河两岸的柳树枝梢,似乎一夜间就上了色,淡淡的、黄黄的,河里也响起了汩汩的流水声。
春一到,庄稼人便忙开了,蛰伏了一冬的小麦起了身,锄草、施肥、浇水、灭虫,各种农活一桩接着一桩。抽穗、扬花,南风一起便麦浪滚滚,“算黄算割”鸟儿又飞了回来,不停地在浓密的树叶间鸣叫着,庄稼人没黑没明,收割碾打,龙口夺食。这边挥镰割倒了麦子,那边又吆牛犁开麦茬地,施肥、耱平,撒下苞谷、谷子、豆子籽种。又是一番番锄草、浇水、施肥、灭虫,直到把各类秋庄稼一一收回,再种下小麦,那风就寒了,霜也降了,空中飘起了雪花,地就上了冻,这大半年里,一天也不敢休息,更不敢避奸溜滑,舍不得出力,否则,你哄地皮,地皮就哄你的肚皮。日子、岁月,就在这一天天、一年年、一辈辈中轮回着。
只有入了冬,才是庄稼人的休闲日,懒觉可以睡,直睡到日上三竿,那早饭就吃得迟,吃毕饭,红彤彤的太阳艳艳地照着,百无聊赖的人们就三三两两聚到了阳坡坡地界,晒开了暖暖。
叫作阳坡坡,其实未必有坡,只是村巷间避风向阳的地方。靠墙矗立着一溜苞谷秆,身着黑粗布棉裤棉袄的庄稼人,一个个依偎在苞谷秆上,眯着眼睛,享受着冬日暖暖的阳光。
晒暖暖的阵容看似杂乱无序,随意蹲坐,实则大有讲究,大体分为男女各一堆,不太混杂。这男人又按年龄来划分,年轻人一群,拄拐棍的老汉们一伙,至于娃娃们则不分性别,大人窝子里窜来窜去,相互追逐嬉闹。
秦地天高土厚,造就了秦人生冷噌倔的性格。同时,秦地封闭,秦人又封建,尤其是那女性,还是姑娘时,把那身体发肤看得金贵,即使酷暑三伏天,也是长衫长裤,连脚面也不轻易示人,遇到同陌生男人说话,未言开,脸先红。但艰苦的农家日子,繁重的农活却一样不比男人少干,还要经管屋里老小的一日三餐、缝补浆洗,待到结了婚,有了娃,便粗放豪爽雄气起来,再无昔日的羞涩腼腆,众人面前敢解衣敞怀露乳,给娃娃喂奶。这不,冬闲晒暖暖,也基本上人手一个针线笸篮,不是缝衣连袜,就是纳鞋底子,要不就是织毛衣。手不闲,嘴更不闲,从儿女到公婆,从小姑子到小叔子,夸赞着,抱怨着。当然,时不时还要说几句连男人都不敢说的荤话,所以,妇女窝里最热闹,嘻嘻哈哈,哭了笑了,就像搭起了一个戏台子。
男人们闲下来最喜欢耍的游戏是丢方、狼吃娃,就地用树枝画几个方格,一方用土坷垃,一方用短柴秸,你布一子,我跟一子,类似于现在的五子棋。但下的人往往做不了主,周围看热闹的反而常常越俎代庖,因而丢方、狼吃娃摊子前,从一开始就吵吵嚷嚷,喊声叫声抱怨声不绝于耳。
这一切,老汉们都看在眼里,但也只是微微一笑,更多的是抽着旱烟锅子,想着心事,怀想着久远的过去,从年轻后生们的身上,回忆着当年的自己,相互间说的都是几十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因为耳聋,常常是问东答西,各说各话。也怪,人老了,夜隔黑吃得啥饭都想不起来,但童年时的某件小事却记得清清楚楚。每年的冬天,对老人而言,就是一道坎,这不前几天,还在一起晒暖暖的一位老弟兄,一夜之间,却再也没醒过来,现在已躺在了北沟的黄土下了。唏嘘过后,竟然流着长长的口水,睡了过去。忽然间,觉得身上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于是迷迷糊糊地伸手抓挠痒痒处,竟捉住了一只肉乎乎的虱子。顿时,睡意全消,正好此时周身也晒得热乎乎的,于是索性脱掉棉袄,光着上身捉起了虱子。捉完了自己身上的,还会把小孙子、小孙女叫来,躺在自己腿上,再为他们捉虱子。
庄稼人平时没啥零食可吃,时令的桃杏李枣此时早已过去。冬天里,只是偶尔将苞谷粒用铁锅炒熟了当作零食,奢侈些的,还会炒些黄豆、黑豆。起先是一个人偷偷从衣兜里往外掏,趁人不注意了往嘴里放几粒,但咯嘣咯嘣声又怎能瞒得了大伙,于是,众人一拥而上,从口袋里硬是统统掏了出来,散给大家分享,没分到的,还骂着逼其再回家拿些来,一大锅炒苞谷豆就这样给分食了。偶有那掉在地上的几粒,恰被在人窝空间处趾高气扬昂首踱步的大公鸡给叼了去,但自己却不舍得吞下,而是嘴里发出一阵“咕咕咕”的叫声,召唤在附近觅食的母鸡来食。
几只跑出圈的猪,也跑来阳坡处凑热闹,偶有哪个碎崽娃子拿树枝为其挠痒痒,便立马躺在地上,眯缝着眼睛,尽情地享受着阳光,享受着挠痒痒的舒爽,嘴里哼哼着,流着长长的涎水。
这暖暖一晒,就到了午后两三点,直到天上堆起了云层,地面刮起了大风,人们这才意犹未尽地四散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