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往
说起来,秦始皇这个人也挺有意思,一方面励精图治,先让偏于一隅的秦国强盛崛起,而后东征西伐,硬把一个四分五裂的华夏,重又统一为大秦帝国;另一方面却又立法,强令一个完整的家庭,只要兄弟长到一定年龄,就必须分家,使一个个好端端的家庭分裂成几家,目的就是为了增加赋税,扩大税源。这一分一合之间,有多大关联,那是史学家们研究的事,反正自此,分家就由当初的被迫,逐渐变为主动,且一直延续至今。
终南山至北,为关中平原,本就属秦地,所以农村中弟兄分家极为平常。弟兄们分了家,另起了炉灶,平素各过各的日子,但遇到葬埋老人、祭祀先祖,或谁家娶妻嫁女、盖房造屋等种种重大事项时,依然还得齐心协力,共同操办。哪怕再上溯下延,仍属同宗同族,自家门户人,终生一个村子住着,共吃一口老井的水,连畔种着地,共用一个打麦场,或亲亲热热、济济常常,或吵吵嚷嚷、打打闹闹,不论怎么闹腾,毕竟打断了骨头连着筋,一根蔓上结出来的瓜,永远也分不开,你今个儿端给我一碗搅团,我明个儿拿几块锅盔送你,相互走动,相帮相扶,所以这个不叫追往。
被称作追往的都是外戚,也就是姐妹嫁出去,或迎娶媳妇进门后形成的亲戚关系,按关中道上人的说法,就是“姑家姨家,老小外家(舅家)”。虽说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虽说只有三里五里,至多十里八里,甚至还有嫁给了同村异姓的,这就形成了亲戚关系,既是亲戚,遇到前边说到的那些大事,也都依礼前来,但那只是行个礼,礼数到了为止,实际上已属外人。兄弟、姐妹、姐弟间也只是过年节时相互走动一下,平时各过各的日子。这走动也是老人在世、同辈人在世时,待老一辈人、同辈人都过世了,下一代、下下一代继续走动,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追往。
关中平原乃十三朝建都之地,积淀深厚,说话用词也颇为讲究,看似寻常话里,都透着文化。今天我们常说的昨天、前天、大前天、去年等,用关中话来讲就是夜儿隔、前儿隔、大前儿隔、年时隔,中间一个隔字,意思分明且更准确、更有味道。追往这词同样如此,追本溯源相互来往也。可别小看了这追往,现在农村若老人去世了,要盖房子了,要为儿子娶媳妇了,一个电话,挖掘机开到地头几下子就挖出个墓穴。刚有了盖房子的打算,各种建筑队便争着向你揽活,你连问都不用。至于嫁娶,中式西式、多少桌酒席、什么标准,婚庆公司全程服务,用不着主家操心,主家只须备足银子即可。可在过去漫长的岁月里,生产力低下,人们生活艰难苦焦,遇到此等事,门中若人丁兴旺还好,若门中人丁冷落,那诸如打墓子、抬棺材、打胡基、上大梁、娶媳妇、办宴席,这些事靠谁来干呵,这时就得依赖亲戚的张罗了。平时不追往,遇事再求人,张得开口吗?于是追往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端午、中秋、过会、过年,应属农村最重要的节日,哪怕自家都舍不得吃的油糕、粽子、月饼,此时也得咬咬牙买上几个,实在买不起了,蒸上几个曲连糕子(蒸馍),给姑家姨家、老小外家分别送去,接过礼来,主家自然是烫酒燣菜擀长面,热情款待,席间免不了追思故人,追忆往事,感叹日月如梭,人生苦短,唏嘘落泪后,那感情自然就又加深了一些。收了礼的主家呢,也舍不得吃那贵重稀罕的油糕、粽子、月饼,而是又当作礼行送给自己的姑家姨家老小外家了。有时候,一两天之内,这东西竟又原封不动转回到了最初的购买者之手——这就是年节时的追往。
平日里呢,树上的桃红了,杏黄了,李子青了,地里金灿灿的谷子、稻米熟了,或宰杀了一头年猪,做了一板豆腐,生了一罐豆芽菜了,也都会提上些给亲戚送去。亲戚呢,遇上此事,同样会专程送来,你来我往,追往不断,这亲戚才能越走越近,才能一代代延续不断。其实,在关中农村还有一说,“舅死姑一埋,从此两不来”,指的就是追往少。正是靠着这追往,人们才相互扶持着、帮助着,在那个艰难的岁月里,抱团取暖,走过了一代又一代。
终南山下的营沟村,尤家可谓大户,门中老大的媳妇娘家就在几里外的上堡子村,逢年过节,还是平时,老婆婆就拧着小脚上坡下原,领着几个孙孙去娘家送些吃货,几个孙孙也乐得跟去。一来可以在舅爷家的院子打枣、打核桃,还能吃上炒了几个荤菜的饭食;二来也能与几个同龄的小表弟小表妹玩耍,娃娃们见了面一回就熟欢咧,逢割麦、收秋,舅爷也吆着大车领着自己的儿女来帮老姐家收麦、收苞谷。如今,舅爷、姑奶早已作古,儿孙们也已耄耋,陆续离世,但当年两家的小孙孙小孙女,至今仍往来不断,还在追往,虽说都在西安城里忙于自己的工作、生活,遇到事了,或年节时,仍要相互探望走动,定期相约着坐坐。
如今,农村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拆迁上楼,外出打工,传统意义上的村庄除了几个老人,就是一些留守儿童。加之条件好了,凡是有需求的地方,市场上都专门有人来干,都走市场化了,追往似乎不那么重要了,甚至明明亲戚家遇到事了,连人都懒得过去,手指头一点,微信里转过去几两银子,似乎礼数到了,但那浓浓的化不开的滚烫的亲情、乡情却往往无处可寻,乡愁一词也才从未有过地走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