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煞
叶汶对我说,有句俗话,人老深,马老滑,兔子老了鹰难拿,其实这个深不是别的深,是指心计,心计深也不是别的意思,是说办事有分寸,懂得适可而止。他说着就意味深长地笑了,然后摇摇头,又接着说,年轻时不这样,总是脑子一热,一条道儿跑到黑,说白了就是一根筋,只要认准的事,说怎么着就得怎么着,用我七爷的话说,不管不顾。
他说,事情的起因,是那年春天,福佑剧场后身儿的一个废品收购站着了一把火。这福佑剧场后来改叫“红卫兵剧场”,再后来又叫“战斗剧场”,这次废品站着火之前,刚又改回来。当时叶汶刚中学毕业,运气挺好,已经没有去农村插队的任务。但工作不理想,分到一个废旧物资回收公司,说白了也就是“收破烂儿的”。这个着火的废品收购站,就是这家公司的一个下属单位。据说,这把火是突然烧起来的,火苗子蹿起一丈多高,把前面的福佑剧场都映红了。幸好抢救及时,才没酿成更大火灾。事情出在清理火场的时候。当时消防队的人为消除隐患,把库房里所有的破烂东西都搬出来。就在这时,无意中发现了一个瓦楞纸的箱子。这箱子方方正正,不像旧东西,在破烂儿堆里也就挺显眼。有人把这箱子打开,里面是一摞一摞的白纸,却又不像一般的白纸,上面有字。于是就把消防队长叫来。消防队长拿出几张纸看了看,见一张的上面写着“关于汉奸白燕尘在日伪时期表现的揭发材料”,再翻翻箱子里别的纸,应该也都是类似的内容。消防队长不知这白燕尘是什么人,但显然,这种材料上说的应该不是一般的事。想了想,叮嘱这箱子先别动,就把废品收购站的站长叫来。站长过来扒拉着箱子看了看,倒没当回事,废品站里经常会有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就大咧咧地说,大概是底下的人当废纸收来的。消防队长毕竟有经验,立刻提醒说,这可不是一般的废纸,更不能流出去。站长一听,这才意识到事情有点儿大,于是赶紧给公司打了电话。
叶汶这时在办公室当文书。公司领导接到电话,让他去看看怎么回事。其实这种事以往也有过,底下的废品站收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一时吃不准,就向公司汇报。公司的处理办法一般都是物归原主。只要认为是不宜当废品的东西,从哪儿收来的还退回哪儿就是了。但这回不一样,叶汶一听“白燕尘”这名字,好像有点儿耳熟。接着就想起来,他爷爷懂曲艺,不光喜好,年轻时还是鼓曲票友,据他爷爷说,当年虽然算不上名票,在京城也小有名号,经常去子弟八角鼓的票房走局;叶汶好像听他爷爷说过,当初有一个叫白燕尘的人,最早在北京的票房一块儿玩儿票,“拆唱八角鼓”唱得最好,后来下海了,在珠市口的街南唱梅花调。但他爷爷从没说过,这白燕尘还是个汉奸。叶汶去废品收购站的路上想,就不知电话里说的这个“汉奸白燕尘”,跟他爷爷说的唱梅花调的白燕尘是不是一个人。
来到废品站,消防队的人已经撤了。废品站的站长姓吴。吴站长是个瘦子,长着一张黄脸,一见叶汶来了就赶紧说,没想到收破烂儿收了这么一箱东西,你快弄走吧,省得搁我这儿招惹是非。叶汶从箱子里拿出这几张“关于汉奸白燕尘在日伪时期表现的揭发材料”看了看,发现上面说的都是一些老艺人过去的事。再看,还有几个名字,也都是他爷爷曾提过的,心里就明白了,这个“汉奸白燕尘”,应该就是那个唱梅花调的白燕尘。
叶汶留了个心眼儿,回来的路上,先把揭发白燕尘的这份材料拿出来,揣在身上。回到公司,只把这个瓦楞纸箱子交给领导。下午,他找个没人的地方,把这份揭发材料又仔细看了一遍。这材料是一个叫郝连瑞的人写的。据材料上说,白燕尘的艺名叫“小白牙儿”,1936年来天津,当时是投奔他师父“老板儿牙”,后来一直在南市和谦德庄的几个茶馆儿园子唱梅花大鼓,最拿手的是“含灯大鼓”。1937年8月天津沦陷,那年冬天,一个下午,白燕尘突然拉着几个人去南市牌坊附近的一个地方。到了那儿才知道,日本的“红帽儿衙门”已经有人等着,要给艺人登记。这几个跟着去的人一看,心里都不太愿意。但已经被白燕尘拉去了,再看“红帽儿衙门”的人一个个儿都铁青着脸,样子挺凶,又不敢走。后来见白燕尘已经带头儿写了自己的名字,也就只好都把名字写上了。这个叫郝连瑞的人说,当时登记的人有十来个,好像有“老板儿牙”“蔫黄瓜”“二窝头”“唐转轴儿”,还有谁就记不清了,他自己也跟着登了记。他当时不敢不登,他已看出来了,白燕尘跟“红帽儿衙门”的人不光熟,应该还不是一般的关系,而自己在园子的后台候场时,跟大伙儿聊天儿经常拿日本人“砸挂”,还说过日本人不少坏话,他担心白燕尘向“红帽儿衙门”的人告发自己。这以后果然发现,白燕尘不光跟“红帽儿衙门”的人熟,也经常有来往。1938年秋天,日本人占领武汉。白燕尘表现就更活跃了,硬拉着大伙儿上街参加日本人的庆祝活动,在旭街一带,“白帽儿衙门”的人给维持秩序,白燕尘还带头儿为日本人宣传演出。
这份揭发材料不长,字也写得歪歪扭扭,可以看出,这个叫郝连瑞的人文化程度不高,应该是和白燕尘同一个时期的老艺人。叶汶曾听他爷爷说过,所以知道,这个郝连瑞在材料里说的“砸挂”,是曲艺艺人,主要是相声行里的一句行话,意思是开玩笑,随便抓哏拿别人找乐儿,当然是含着挖苦的意思。如果这样说,这个郝连瑞担心也就是有道理的。
从这份材料可以确定,这个白燕尘,确实是从北京过来的那个鼓曲艺人白燕尘,如果这样说,也就应该和叶汶的爷爷说的曾在北京票房一块儿唱“拆唱八角鼓”的那个白燕尘是同一个人。但问题是,这个白燕尘来天津之后,怎么又跟日本人的“红帽儿衙门”和“白帽儿衙门”扯上关系了呢?叶汶曾在一本书里看过,所谓“红帽儿衙门”,是日本侵华时期在天津的宪兵队,“白帽儿衙门”则是天津的日本警察署,这两个机构当时干尽坏事,天津人都恨之入骨。因为日本宪兵队的人穿黄军服,帽子上有一道红边儿,日本警察署的人穿蓝制服,帽子上有一道白边儿,天津人有个习惯,如果恨谁,就给谁起“外号儿”,于是暗地里就把日本宪兵队叫“红帽儿衙门”,把日本警察署叫“白帽儿衙门”。倘真如郝连瑞所说,这个叫白燕尘的艺人当年为“红帽儿衙门”和“白帽儿衙门”做事,那就应该是汉奸无疑了。
叶汶这个晚上回到家里,并没直接跟他爷爷说这事。
叶汶的这个爷爷不是亲爷爷,是他亲爷的七弟,论着叫七爷。后来叫来叫去成了官称,门口儿的街坊也就都叫七爷。叶汶的亲爷行大,年轻时就病死了,是这个七爷把他爸养大的,这些年也就一直当个亲爹养着。七爷这时已八十多岁,但耳不聋,眼不花,脑子也还清楚。只是话越来越少。过去偶尔高兴了,还说说当年在京城玩儿“拆唱八角鼓”的事。后来就不说了,只是玩玩儿鸟儿,也养养草虫儿。再后来鸟儿和草虫儿也玩儿不动了,就只剩了一个嗜好,家里有一台手摇的老式留声机,天津人叫“电转儿”,是个老货,还有一堆旧唱片,灌的也都是当年一些老艺人的鼓曲唱段。前几年怕被人发现,不敢使劲听。这二年外面的风声过去了,才又搬出来。平时沏上一壶茉莉花茶,一边喝,一边就闭着眼有滋有味儿地听这些老唱片。叶汶这个晚上没说白天的事,也是有所考虑的。七爷现在已不爱提当年的事,他担心说得太愣,再一问,七爷反倒更不说了。但再想,这事总得弄明白,所以问还是得问,于是吃完了晚饭,就试探着跟七爷说,记得当初,您提过一个叫白燕尘的人,跟这人熟吗?
七爷正闭着眼,一边喝茶,听曹宝禄的《翠屏山》,这时睁眼看看他,问,哪个白燕尘?
叶汶说,就是唱梅花调的白燕尘。
七爷摇摇头,又把眼闭上了。
叶汶说,您好像说过,跟这人,认识。
七爷沉了一下,我说过吗?不记得了。
叶汶想说,您还说过,这人唱“拆唱八角鼓”最好,后来也唱梅花调。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叶汶从小就知道,七爷的规矩大,说的话,一句是一句,不能顶嘴。
但想了想,又小心地问,还有一个叫“老板儿牙”的,您知道吗?
七爷又把眼睁开了,看看他,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叶汶这才把白天的事说了。说完,又拿出那份揭发材料。七爷的眼神儿不行了,脸上的肉皮也松下来,花镜戴不住。他一手扶着镜腿儿,拿起这几张纸看了看,没说话就放下了。叶汶一直看着七爷。七爷又沉了一会儿,嘟囔着说,汉奸,他怎么成了汉奸?
叶汶盯着七爷,等他继续往下说。但七爷鼻孔里哼一声,不说了。
叶汶又试探着问,这上面提到的人,您都知道吗?
七爷摇摇头,把留声机盖上,起身回自己屋去了。
叶汶想,七爷说不记得白燕尘了,应该不是不记得。如果真不记得了,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上了年岁,忘了,还一种可能,就是当年跟这人有什么过节儿,不想再提。
但叶汶觉得,这两种可能又都不太可能。首先,七爷虽然上了年岁,平时也不太说话,但脑子还清楚,偶尔说起当年的事,连一些细节都能说出来。其次,如果因为不熟才忘了这人,就更不太可能。七爷当初确实提过这个白燕尘,否则叶汶也不会在看到这份揭发材料之前就已知道,这个白燕尘是唱梅花调的。此外还有一点,七爷曾说,当年在北京玩儿“拆唱八角鼓”的都是票友。票友跟下海的艺人还不是一回事。下海艺人做艺,为的是养家糊口,而在票房唱“拆唱八角鼓”的票友则只是玩儿,说白了也就是图个乐儿。当年的七爷和这个白燕尘都是京城小有名气的子弟八角鼓票友,也算名票,如果彼此不认识,甚至没见过,这有些说不过去。这时叶汶就想起来,七爷看了这份揭发材料还自言自语,他说,汉奸,他怎么成了汉奸?七爷的这句话虽然说得含糊,但可以理解成两个意思,一是说,这个白燕尘根本不是汉奸。也可以理解成,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汉奸?但不管是哪种意思,他这样说,也就说明并不是不记得这个白燕尘了。倘果真如此,也就只有一种可能,七爷是因为什么事,或者当年跟这个白燕尘之间确实有过什么过节儿,所以才不愿再提了。
叶汶从小就听七爷说当年的老事儿,七爷听留声机,也在旁边跟着听,对曲艺这行也就多少了解一些。这次白燕尘这事,倘搁别人,一说一问,也就过去了。但叶汶的心里却过不去。过不去还不光是因为从小受七爷影响,对曲艺感兴趣,也是七爷说起这个白燕尘时,这种让人摸不透的态度。叶汶在心里断定,七爷不是跟这个白燕尘不熟,应该很熟。这时叶汶突然想到,那个瓦楞纸的箱子里还装着满满一箱纸,里面说不定还有东西。
这一想,心又一下子悬起来。
以往也有这样的事,公司遇上不宜流到外面去的大宗旧文件或旧材料,就直接跟造纸厂联系,让那边来人拉走,直接化成纸浆。叶汶想,这个纸箱子中午就交给公司领导了,倘领导随手给造纸厂打个电话,这箱纸一拉走就再也追不回来了。
叶汶第二天早早来到单位,先找这个纸箱子。去领导的办公室,没有。出来又在公司里转了一圈,最后才在办公楼的楼梯底下发现了。看来领导已经决定,甭管送哪儿,想赶紧把这箱废纸处理掉。果然,叶汶一回办公室,领导的电话就跟过来,让他立刻和造纸厂联系,来人把这箱废纸拉走。叶汶连忙说,他上午出去办事,正好路过造纸厂,一会儿用自行车驮着,到造纸厂给他们扔下就行了。叶汶的心里已经盘算好,出公司不远有一家新华书店,他有个同学,叫陈辰,就在这个书店工作,一会儿出去,可以把这个纸箱子先存在那儿。
这个上午,叶汶驮着这个纸箱子出来,在路上找个僻静地方,又把箱子翻了翻。可以看出,这箱子里都是一些互相揭发的检举材料,说的事也五花八门,有当年的事,也有这些年生活作风的事,还有的是说某人在历次运动中的一些言论和表现。叶汶翻了一阵,又发现一份揭发材料,也是这个叫郝连瑞的人揭发白燕尘的。他在这份材料里说,白燕尘在日伪时期,还曾经跟一个叫宫崎银花的日本女人鬼混过,这女人很有来历,据说也是“红帽儿衙门”的人,白燕尘为了跟她鬼混方便,也为掩人耳目,还收她为徒弟,当时很多人都知道此事。
叶汶不敢耽搁太长时间,只粗略看了一下,先把这份材料收好,就驮着箱子来到书店。
叶汶跟这个陈辰是初中同学,已经几年没见。陈辰是个不爱多事的人,一听叶汶是这事,也没多问,就让他把这个纸箱子放到库房的角落里了。
这个上午,叶汶回到公司,先忙完手里的事,才把这份新找到的材料拿出来,又仔细看了一遍。这份材料比上一份写得更含糊,没细节,也没确切时间,看来这个叫郝连瑞的人对他这次揭发的事也不是很清楚,从头到尾都只是“听说”。他在材料里说,听说,白燕尘还曾认识一个叫宫崎银花的日本女人,认识没几天就搞到一块儿了。又说,这个宫崎银花是干什么的不清楚,只听说,好像是日本“红帽儿衙门”的人。那时白燕尘在南市的聚缘茶园演出,每晚出来,这个叫宫崎银花的女人就已雇好胶皮等在园子门口,很多人都看见过,白燕尘散场一出来,就上了这女人的胶皮一块儿走了。听说这女人住在宫岛街,白燕尘还经常在这女人的住处过夜。后来白燕尘为了带着这女人去哪儿方便,就干脆收她为徒。拜师那天,行里去了很多人,听说还去了不少“红帽儿衙门”的人,这事后来在业内也有很多议论。
叶汶知道,这份揭发材料里说的“胶皮”,是天津人的叫法儿,也就是过去的人力车,在北京叫“洋车”。说的“宫岛街”,是当年日本占领时期,日本人取的地名,也就是今天的鞍山道。这时叶汶想,如果这个郝连瑞揭发的这些事确实属实,倘这个白燕尘还活着,在几年前那个特殊时期麻烦就大了,判刑入狱都是轻的,说不定在“批斗”时就已经让人打死了。照这样看,这个郝连瑞如此不遗余力地往死里揭发白燕尘,就算没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至少跟白燕尘也应该有什么解不开的宿怨。这时,叶汶对这个白燕尘已经不是好奇,而是越来越感兴趣。他想知道,这个人在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可要想进一步了解白燕尘,就得先找到这个写揭发材料的郝连瑞。而要找郝连瑞,就得先搞清这个瓦楞纸箱子是从哪儿来的。
这个下午,叶汶借着出来办事,又来到福佑剧场后身儿的废品收购站。吴站长一见叶汶又来了,就知道还是为那个纸箱子的事。叶汶也就不拐弯儿,直接问,这纸箱子是从哪儿收来的。吴站长说,已经问过底下的人了,是福佑剧场送来的。又说,不过不是福佑剧场的人,是“天和艺术团”的人。叶汶越听越乱,问,这“天和艺术团”又是怎么回事?吴站长这才说,这天和艺术团其实就是个曲艺团,但不属于国营,只是一些当年的艺人自己组织的,算“小集体”。叶汶明白了,当时除了国营单位,还有“大集体”和“小集体”两种。这两种虽然都是集体经济,但“大集体”是受政府行业管理部门的领导,“小集体”则是自主经营,自负盈亏。吴站长说,这个天和艺术团平时办公就在福佑剧场,演出也在这儿。前一阵剧场修缮,艺术团的办公地点也要一块儿整修,就把一些没用的东西清理出来,该扔的扔,该卖的卖,最后归置了一三轮车,给废品收购站这边拉过来,其中就有这个纸箱子。
叶汶听了问,这么说,这个纸箱子是天和艺术团的?
吴站长点头说,对。
叶汶从废品站出来时想,如果这个纸箱子是天和艺术团的,事情就可以解释了。按吴站长说的,这个天和艺术团是一个曲艺团,而这个箱子里的材料,说的也都是曲艺行里的事,这就对上了。叶汶从废品站一出来,就径直又来到前面的福佑剧场。
剧场的后院有一溜儿平房,天和艺术团就在这儿办公。叶汶从公司出来时,特意带了一张空白介绍信。这是一个月前去汽车运输场,为公司联系拉运废旧物资的事时特意开出来的。当时没用上,没想到这会儿派上用场了。叶汶来到剧场的后院,见一个办公室的门开着,就走过来。屋里的一个中年人立刻站起来,问找谁。叶汶来时已经想好了,就说,想了解一点情况。说着就把事先填好的介绍信拿出来。中年人看了看,是废旧物资回收公司的,就笑笑说,我们这是曲艺团,不知跟你们废品公司有什么关系?叶汶知道他会这么问,就说,是这样,我们最近回收的东西里,有一箱旧材料,是你们这儿送去的,按规定,我们要先跟当事人确认一下内容,这些材料才能当废品处理。又问,您贵姓?
这中年人立刻说,我姓关,是天和艺术团的业务副团长。
关团长又想了想,点头说,想起来了,前一阵团里的库房清理杂物,是有一箱旧材料,当时扔又没法儿扔,流传出去也不好,想想你们也许有办法,就当废品给你们送去了。
又问,你要找谁?
叶汶说,有个叫郝连瑞的,在吗?
关团长说,郝先生早就病了,也上了年岁,一直在家,已经不出来了。
叶汶明白了。这一点,事先没想到。从这个郝连瑞在材料上说的事推算,他现在也应该八十多岁了。关团长又说,他一直住南市的荣吉大街,在瑞蚨里,那一片虽是老房子倒也不难找。想想又说,不过,他是河北昌黎人,是不是回老家了,就不太清楚了。
叶汶说,还有个叫“老板儿牙”的,应该也是位老先生,还在吗?
关团长一听就笑了,说,“老板儿牙”是我父亲,十几年前就不在了。
叶汶听了又看看这个关团长。其实从进来,说了几句话,他就已猜到,这个关团长应该不光是行政领导,也是曲艺行里的人。曲艺行里的人说话有个特点,甭管熟人还是生人,都客气,这客气还不是虚的,虚的客气虽然客气,但给人的感觉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曲艺行里的人不是,客气里还透着知近,也就让人感觉挺热乎。这关团长既然是“老板儿牙”的儿子,用曲艺行的话说,也就应该是门里出身。果然,关团长说,他本来是唱梅花大鼓的,这两年管业务,联系演出的事多,才不太上台了。叶汶想起来,郝连瑞在揭发材料里曾说,“老板儿牙”是白燕尘的师父,当年白燕尘来天津,就是投奔“老板儿牙”来的。如果这样说,这个关团长应该也认识白燕尘,至少了解一些关于他的事。
于是问,有个白燕尘,您肯定知道吧?
关团长一听就笑了,说,从你刚才一说,要找郝先生,我就猜到是为白燕尘的事了。
关团长告诉叶汶,他不光知道白燕尘,当年还很熟。那时岁数小,晚上经常跟着他爸去茶馆儿园子,在后台玩儿时,总能见着白燕尘。白燕尘当时三十来岁,当然不太在意他这几岁的孩子。不过“老板儿牙”毕竟是他师父,师父的儿子,论着也是兄弟,就经常在门口给他买串糖墩儿,或买一把糖炒栗子。叶汶一见关团长把这事说破了,也就不再绕弯子,索性把在郝连瑞的揭发材料里看到的事都说出来。然后又问关团长,当年的这些事,他了解不了解。关团长没立刻回答,沉了沉才说,有些事,已经过去这些年了,现在也不太好说。
叶汶听了不太明白。在前几年的运动中,大家出于各种目的相互揭发,这样的事也常见。但后来落实政策,所有的人和事,最后都已有了确切的定论,应该不会再有悬而未决的问题。关团长明白叶汶的意思,摇头说,有定论,是针对活着的人,但有的已不在世,很多当年的事已经无法查证,就算有的相关当事人还活着,现在也都已上了年纪,再出于各种考虑,大家各说各的,落实起来也很麻烦,后来就成了无头案。关团长说着又笑笑,现在活人的事还忙不过来呢。话说回来,人都已经不在了,落实不落实也没太大意思,所以只要不是太重要的人和事,又不涉及现在还活着的人,一般也就都搁下了。
这时,叶汶突然问,您知道叶宝钤吗?
关团长想想说,听说过,好像是唱岔曲儿的,也是个老先生,今天要活着也得八十开外了。说着又笑笑,不过没下海,那时只是玩儿票,我要没记错,当年官称七先生。
关团长说完,又很快地瞟了叶汶一眼。
叶汶说的叶宝钤,也就是七爷。关团长说七爷时,话虽不多,但叶汶已经听出来,看来自己想的是对的,无论七爷当年是不是下海了,他至少跟曲艺行里的这些人是有来往的,倘这样说,他也就应该与白燕尘有过交往,而且很可能很熟。
叶汶这趟没白来。
这个关团长挺爱说话。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叶汶这时还不到二十岁,一个这样年纪的年轻人就对曲艺如此感兴趣,而且听得出来,对行里的事也多少知道一些,这在当时还不多见。况且,曲艺这一行本来就是江湖。七爷当初常说,曲艺行里有句话,“聪明不过帝王,伶俐莫过江湖”。可以看出,这个关团长虽然说话不动声色,但是个极精明的人,心里有数,也很有分寸,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他跟叶汶聊了一会儿,应该也就明白了,这个年轻人不光是为那箱废纸来的。这箱废纸只是个由头,也许还有别的目的。
所以,不等叶汶再问,也就把能说的都说了出来。
据关团长说,白燕尘确实是1936年来天津的。他当年是有旗籍的满人,在北京的票房跟一帮八旗子弟唱“拆唱八角鼓”,还是个名票。后来下海了,也是为在这一行里有根有蔓儿,虽然早就会唱梅花调,有一回来天津南市的“三不管儿”演出,跟“老板儿牙”一见面,俩人都挺对眼,于是在行里找个人给说合说合,就拜了“老板儿牙”为师。“老板儿牙”给取个艺名,叫“小白牙儿”。白燕尘拜师以后还在北京。那时是在珠市口。当时珠市口的地盘很大,分街南和街北。街南也就是所谓的“天桥”一带。白燕尘下海以后,又拜了天津的“老板儿牙”,在珠市口的街南也就挺红。
但后来,出了一件事。
白燕尘毕竟是旗籍出身,虽然下海了,“撂地儿”还是有些拉不下脸,平时就只在园子里唱。有时实在排不上场口儿了,才在街上跟别人一块儿“画锅”,行话叫“撂明地”。这时白燕尘已经在唱“叼灯大鼓”。但不是跟师父“老板儿牙”学的,早在北京的票房玩儿票时就已学会了。这“叼灯大鼓”也叫“含灯大鼓”,唱的也是梅花调。但唱的时候嘴里还叼着东西。这东西是一个小木头架子,最早的时候,这架子上吊着三盏带流苏的宫灯,表演时把灯点着了,木头架子叼在嘴里,用后槽牙咬住,所以嘴劲儿小的还唱不了,吐字又得清楚,唱词也就只能是“齐齿音”。后来因为太难唱,就把这三个宫灯去掉了,改在木头架子上点三根蜡烛。这一来也就好看了,唱的时候把蜡烛一点着,演员的脸上也照得通亮。白燕尘过去学这含灯大鼓,只是新鲜,觉着好玩儿,后来下海了,又在园子里表演,这一下也就成了绝活儿。当时这种含灯大鼓还很少,能唱的人也不多,白燕尘一下就红了。一天晚上,白燕尘刚从台上下来,有人往后台送来一座“银盾”。当时“捧角儿”,送“银盾”是常有的事。这种银盾比一个梳妆镜大点儿,中间是一个盾牌形状,有银的,也有“高碗儿锡”的,上面刻着赞美或祝贺之类的话,用个木头托儿架着。白燕尘一见有人送来这东西,吓了一跳,忙问后台管事的,这是谁送的?管事的先还不说,等旁边没人了,才告诉他,是一个女人送的。白燕尘问,哪儿的女人?管事的就拉他来到台口,朝下面坐在头一排的一个女人指了指。这女人看着也就二十多岁,像个有钱人家的太太,但着装打扮透着不俗。这时白燕尘已认出来,这女人这一阵子常来,每次来了都坐头一排。这以后,这女人又连着让人给送来几个“银盾”。白燕尘就沉不住气了。这时后台管事的才告诉他,这女人的底细已经打听清楚了,她叫兰雪篁,本来是燕京大学的学生,后来演“文明戏”,让一个军官看上了。这军官姓黄,是孙殿英手下的一个副官,头几年跟着孙殿英去马兰峪把慈禧的坟给挖了,趁乱也得了不少宝物,正是财大气粗的时候。但兰雪篁一个女学生,自然瞧不上这种扛枪扛炮的,一开始不愿意。可架不住这黄副官软硬兼施,又派手下人总去兰雪篁演文明戏的地方捣乱。后来兰雪篁实在没办法了,只好勉强嫁给了这个黄副官。但这黄副官人性太恶,平时经常欺压属下,底下的人已跟他积怨很深,娶了兰雪篁没两年,底下的一个小排长借着擦枪走火,就把他打死了。这以后,兰雪篁成了寡妇,倒也把这黄副官当初跟着孙殿英去挖慈禧的坟弄来的宝物都落在手里了。后台管事的说,您也是走了桃花儿运,这么有钱的寡妇,又年轻漂亮,不知多少男人惦记呢,现在她倒左一个银盾右一个银盾地送您,真要娶了她,您也就不用再吃这碗开口饭了。但白燕尘听了,心里却不这么想。白燕尘是旗籍子弟,当初也是吃过见过的,况且一听,这女人的死鬼丈夫当初是挖慈禧老佛爷的坟才得来的这些宝物,先就觉着恶心了。管事的已看出白燕尘的心思,赶紧提醒说,您不答应说不答应的,可千万别给我得罪人,咱这园子小,禁不起折腾,这女人每回来,身边跟的人看着也没一个省事儿的,别说我,您也惹不起。白燕尘这时已下海一年多,当然知道深浅,这类的事以往也曾听到过,也就明白,只要这女人一天不张嘴,自己就能脱身,可一旦把事儿挑明就不好办了,所以不能给她这机会。这么想了,一咬牙一跺脚,就来天津投奔师父“老板儿牙”了。
关团长说,这白燕尘来到天津,师父“老板儿牙”一看就堵心了。白燕尘来的第一天晚上,在南市的聚缘茶馆儿演头一场就是含灯大鼓。当时“老板儿牙”站在台口,沉着脸一直看着,等白燕尘下来,没说话就扭头走了。但白燕尘的这个含灯大鼓很受欢迎。当时天津也有含灯大鼓,可是跟白燕尘的不一样,所以观众看了都觉着新鲜。就这样又过了几天,“老板儿牙”实在忍不住了,一天晚上在后台,把白燕尘叫过来问,这含灯大鼓,是从哪儿学来的?又说,我没教过你。白燕尘说,在北京的票房跟他们玩儿时学的。
“老板儿牙”没再说话,哼了一声就走了。
其实“老板儿牙”说这话,已经明显带着气。但白燕尘这时心气儿正高,没听出来。后来又有一次,也是在园子的后台候场,“老板儿牙”借着跟别人聊天儿,终于把窝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他说,吃开口饭凭的是真能耐,要唱就执工执令地好好唱,讲的是字正腔圆,有板有眼,嘴里还叼个灯,跟耍猴儿似的,这算哪一道?
白燕尘在旁边听了,这才知道是说自己。
关团长说到这儿,让一个电话打断了。电话是唐山一个剧场打来的,说有两个人已经过来了,估计马上就到,要商量请天和艺术团去那边演出的事。
叶汶一听,就告辞出来了。
叶汶终于知道了,七爷当年玩儿票时,都叫他七先生。那时没下海,也就没艺名,七先生只是个官称。叶汶本来还想问关团长,七先生跟白燕尘到底是怎么个关系,当年他俩究竟熟不熟。但已看出来,这关团长虽然爱说话,却不是个爱多事的人,他觉着能说的,甭等问就说,可不想说的,你问也是白问。不过关团长的话也已经说得够明白了,他又是当年“老板儿牙”的儿子,听他的意思,七爷当初在天津,跟行里的人确实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叶汶这个晚上回来,七爷精神挺好。七爷毕竟已是八十多岁的人,精神也是好一阵坏一阵,好的时候听着留声机,也能聊几句,也有时坐着就能睡着了。叶汶的父母都在塘沽的港口工作,一个在办公室,一个在工会,每周六才回来一次。叶汶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也都在港口上班,平时家里就只有七爷和叶汶爷儿俩。这个晚上吃完了饭,叶汶来到七爷的屋里。七爷正喝茶。叶汶故意很愣地说了一句,白天看见“老板儿牙”的儿子了。
七爷喝了口茶,哦了一声说,这“老板儿牙”,好像叫关锡林。
叶汶一听有门儿,这回七爷没把话封死,就说,他儿子,现在是天和艺术团的副团长。
七爷听了,看一眼叶汶。
叶汶就把现在的天和艺术团是怎么回事,跟七爷说了。
然后又试探着问,听关团长说,当年,行里的人都叫您七先生?
七爷慢慢放下茶盏,你是去问白燕尘的事了?
叶汶说,是。
七爷说,这白燕尘当年挺精神,一嘴的小白牙,就为这,后来“老板儿牙”给取艺名,才叫他“小白牙儿”。想了想又说,他人也机灵,弦子弹得好,还会弹两下琵琶,是个云遮月的嗓子,单一个味儿。说着沉了一下,其实要论起来,他跟咱叶家,还算亲戚。
叶汶一见七爷的话匣子打开了,赶紧问,怎么个亲戚?
七爷告诉叶汶,白燕尘是满人,叶家当年也是满人。叶汶一听很意外,这些年了还是第一次知道,敢情自己是满人。七爷说,当年刚进民国时,满人受歧视,也没地位,很多满人子弟为了生计,就都给自己改成汉族,叶家也就跟着改了。七爷喝了口茶,又说,京城的满人多了,当然也不能是个满人就是亲戚,但跟白燕尘的关系是另一回事,当初一块玩时,曾论过这事,满人的白姓和叶姓,早年入关以前都是瓜尔佳氏。但白燕尘家的这个瓜尔佳氏比叶家厉害。当年他先祖入关以后,是在京西香山一带的“健锐营”。这“健锐营”也叫“飞虎健锐云梯营”,在八旗禁卫军里,是一支带有特种部队性质的队伍。所以说起来,这白燕尘也算名门之后。那时旗籍子弟整天闲着没事,凑在一块玩儿“全堂八角鼓”,也就是玩儿票,图个乐儿,但后来一进民国就不行了,当初有“钱粮月米”供着,家里不愁吃喝,大清国一倒,“铁杆儿庄稼”没了,再说玩儿票就说不起了。有的旗籍子弟在票房时就已唱成名票,一咬牙索性下了海,但也有面子窄的,脸皮儿薄,瘦死的骆驼不倒架,过去在票房玩儿票拆唱八角鼓,怎么唱都行,可真以做艺为生,指着这个吃饭,就拉不下脸了,宁愿去做小生意。这时,白燕尘和七爷虽然还算不上京城名票,也都已经小有名气。白燕尘就和几个过去一块玩的票友下海,去了天桥的园子。七爷也咬了几次牙,但最后还是没狠下这个心。于是跟朋友凑了几个钱,倒腾点儿古旧东西。这时旗籍的人家大都败了,靠跑当铺,卖着过日子。开当铺的也就看准这一点,专欺负旗人,多好的东西拿去也往死里压价。七爷和几个旗人子弟就做这个生意,去旗籍人家收东西,开价尽量合理,然后再转手卖给当铺。这样干了一年多,生意挺顺手,也赚了点儿钱,没事的时候几个朋友就又开始玩儿票。当时七爷最爱去的票房是苇坑胡同的“聚英楼”。一天晚上,七爷从聚英楼出来,一个年轻女人也跟出来。走了几步,在身后叫住七爷。七爷回头一看,认出来,刚才唱岔曲儿时就已注意到了,这女人一直坐在自己对面。但从穿着打扮儿能看出来,是个新派女人。来票房玩儿的一般都是旗籍票友,或因为好喜这个,让哪个票友带着来的。这女人是个生脸儿,又是新派,就很少见。这时,这女人走过来说,七爷唱的岔曲儿真有味儿,这么好的嗓子,还真不多见。七爷一见人家夸自己,也就赶紧说,只是好喜这个,跟朋友一块儿唱几句,也就图个乐儿,不能当真。这女人说,七爷客气了,您可是京城的名票啊。
七爷一听这才明白,这女人听自己唱,应该不是头一回了。
这女人又说,想请七爷去喝个茶。
以往这种事也有,哪个票友听高兴了,请七爷去喝个茶或吃个饭。可眼前这毕竟是个年轻女人,又初次见,不好叨扰人家。七爷就推辞说,自己还有事。这女人也不坚持,笑笑说,那就明儿晚上吧,还在这儿,听完您唱,赏脸吃个便饭。七爷见人家实心实意,不好再推,只好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过明晚确实有事,后天吧。
于是就这样,跟这女人定下来。
第三天晚上,七爷特意从聚英楼早出来一会儿,就和这女人一块儿去吃饭。这顿饭吃得挺愉快,聊得也挺投机。这女人叫兰雪篁,不仅懂曲艺,还懂文明戏,而且一说话就听出来,文化也挺高。再一聊才知道,还在燕京大学读过书。七爷这几年玩儿票,出入票房和一些场所,见的女人也不少。可像兰雪篁这种新派女人,还是第一次接触。这时再看这女人,不能说长得多漂亮,但眉目清秀,细鼻子细眼的,有些像话本小说里的绣像仕女。七爷的心里一高兴,跟这女人也就越聊话越多。二人喝着聊着,还真有点千杯少的感觉。
这以后,这女人又请七爷吃了几次饭,两人也就熟了。
七爷说到这儿,就停下了。
叶汶看出来,七爷不是不想说了,是没精神了。七爷闭上眼,坐了一会儿,又把眼睁开,指指桌上的留声机。叶汶明白了,七爷的意思是让他把留声机打开。他以为七爷想听,就打开留声机的盖子,拿出摇把儿,刚要插上摇几下,七爷摆摆手,又朝留声机的盖子指了指。叶汶这才发现,这盖子从里面看,还有一个夹层。这夹层是一块皮子,不细看,还以为是个衬里儿。叶汶试着在这夹层里摸了一下,掏出几张照片。这显然都是老照片,已经发黄,有的上面还有一些水印。叶汶给七爷拿过来。七爷拿在手里,眯起眼一张一张看了,拿出一张放到桌上,用手指敲了敲说,这个,就是白燕尘。
叶汶拿起照片,仔细看了看。
这是个油头粉面的男人,身穿马褂儿,怀里抱着个琵琶,和几个人坐在一棵石榴树下。从面相一眼能看出来,就是个当年的八旗子弟,眼角眉梢透出一股清秀的脂粉气。但再细看,两个嘴角和鼻子尖儿都很锋利,也有几分桀骜不驯的狂气。叶汶想问七爷,照片上的这几个人里,哪个是他。但七爷已经躺下了。叶汶把东西收起来,就轻着脚从屋里出来了。
七爷这个晚上说的话,让叶汶有点糊涂了。
七爷提到一个叫兰雪篁的女人。天和艺术团的关团长在说起白燕尘时,也曾提到过这个女人,也说她懂文明戏,不光懂,还会演。倘这样说,他们说的就应该是同一个人。如果按关团长说的,这个兰雪篁是在白燕尘来天津之前,在北京天桥的园子演出时,她去捧他的。可七爷又说,他是在北京的子弟八角鼓票房见到她的。七爷虽没明说,或者要说的话还没说完,也能听出来,这个兰雪篁请七爷吃饭,好像不光是因为爱听他唱的岔曲儿,应该还有别的意思。叶汶明白,七爷已经这把年纪,总不会在女人的事上跟自己吹嘘,况且,他也不是这种人。可如果真这样,问题就来了,七爷跟这个叫兰雪篁的女人接触,究竟是在她去天桥捧白燕尘之前,还是之后呢?关团长和七爷在说起这个兰雪篁时,有一点是一致的,这是一个新派的知性女人,但再怎么新派,总不会在请七爷吃饭的同时,又去捧白燕尘吧?
叶汶这时已经基本可以确定了,看来七爷当年,跟这个白燕尘的关系很深。他虽然没下海,跟曲艺行里的人应该也有着择落不清的关系。但还有一点,叶汶也明白,要想弄清这些事,只能等七爷想说的时候,他自己说。倘一追问,他也许反倒不说了。
第二天是星期六,叶汶特意倒休一天,这样跟第二天的星期日连上,就可以休息两天。上午,叶汶一吃了早饭就奔南市的荣吉大街来。上次去天和艺术团时,关团长曾说,那个叫郝连瑞的人住在荣吉大街瑞蚨里。但当时只顾说话,没问具体是瑞蚨里几号。不过问题也不大,郝连瑞是老艺人,在瑞蚨里想必也是老住户,一打听应该都知道。果然,来到瑞蚨里一问,一个正在门口点煤球炉子的胖女人朝里一指说,往里走,右一拐,头一个门儿就是。
让叶汶没想到的是,这个郝连瑞已经躺在床上不能动了。这是个干瘦的老男人。人一老,再一瘦,肉皮就更松了,皮下又没肉,像一件衣裳披在骨头上。屋里像个黑窑,有一股呛鼻子的尿臊味儿。郝连瑞的老伴儿是个半人多高的小老太太,叶汶听关团长说过,郝连瑞的老伴儿也是行里人,当年是说相声的。显然,这小老太太这些年已经历过很多事,一见叶汶立刻警惕起来,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半天,又问是哪个单位的。叶汶心里明白,这时,如果再把跟关团长说的那套话跟她说,皮儿就太厚了,这小老太太也不一定能听懂。于是说,自己是来搞外调的。但故意没说是哪个单位的。果然,小老太太一听更紧张了,也明显比刚才客气了,赶紧让座,又去拿烟。叶汶没坐,又摆摆手,意思是自己不会抽烟,然后就走到床前,看看躺在床上的郝连瑞。郝连瑞的两个眼窝已经深陷进去,眼窝儿一陷,就显得脑门儿挺大,看着有些吓人。他瞪着眼,看着屋顶。叶汶发现,他的眼皮一眨不眨,眼珠儿也不动,像是凝住了。叶汶在他跟前站了一会儿,问,你写过白燕尘的揭发材料?
郝连瑞似乎没听见,两眼仍然一眨不眨地瞪着屋顶。
叶汶又问,你在材料上说的,现在还能负责吗?
郝连瑞的两眼瞪着,像没听见。
这时小老太太过来说,他不会说话了,整天炕拉炕尿,就是个活死人了。
叶汶只好转过身来问她,关于这个白燕尘的事,您知道吗?
小老太太立刻拨楞着脑袋说,不知道,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谁还记得?
叶汶点点头,就准备告辞。但刚要转身,床上的郝连瑞突然说,那都是假的。
叶汶回头看看他。他的声音不大,吐字也不太清楚,但还能听懂。小老太太立刻有点儿慌。她刚说郝连瑞已是个活死人,现在这“活死人”突然开口说话了,脸上一下有点儿挂不住,也担心自己说了瞎话,被这个来搞外调的人怪罪,就赶紧往回找辙说,这可新鲜,真是太新鲜了,他怎么突然能说话了呢?已经几年了,还当他不会说话了呢。
叶汶没理她,又来到床前,看着郝连瑞。
郝连瑞的两眼仍然一眨不眨,像冲着空气说,那些事儿,都是我干的。
小老太太赶紧过来说,甭听他的,他已经糊涂了。说着就拿过一条发黑的毛巾给他擦嘴角的涎液,其实是捂他的嘴,一边嘟囔着说,你忘了挨皮带的时候了,又胡说八道。
郝连瑞突然拿起个手边的东西,在小老太太的头上砸了一下,同时有什么东西溅出来。叶汶闻到了,应该是尿,有一股臊味儿。细一看,果然是个便壶。小老太太挨了这一便壶,赶紧躲到一边去了。郝连瑞的身上盖着一条薄被,肚子在薄被底下一起一伏。他慢慢转过脸,看着叶汶,两眼终于眨了一下,又使劲说,那些事儿,不是他。
说完就把眼闭上了。肚子仍像蛤蟆的下巴,一扇一扇的。
叶汶从郝连瑞的家里出来时看看时间,还不到中午。荣吉大街离福佑剧场很近,想了想,就又奔福佑剧场来。天和艺术团的几个办公室都锁着门。叶汶来到前面,问剧场传达室的人。一个秃头的胖子告诉他,关团长一早就出去了,说中午以前回来。正说着,就见关团长骑着自行车回来了。关团长一见叶汶就问,找我吗,还有事?
叶汶说,也没太大的事。
关团长说,来吧。
叶汶就跟着关团长来到剧场后面的办公室。叶汶告诉关团长,刚才去郝连瑞的家了。关团长一听,愣了一下。显然,他没想到,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对这件事竟然这么认真。叶汶这时也看出来了,关团长的眼珠转了几转,似乎要说什么,但嘴唇动了动,又没说出来。于是就主动说,刚才在郝连瑞的家里,他已经把实话说出来了。
关团长更意外了,问,他现在,能说话了?
叶汶问,他一直不能说话吗?
关团长说,这几年,去看过他几次,他老婆说,他早就不能说话了。
叶汶听了,再想想刚才的那个小老太太,心里就明白了。
关团长又问,他刚才,说什么实话了?
叶汶的心里立刻转了一下。其实刚才,郝连瑞并没说什么,一共不过三句话,第一句是,“那都是假的”,第二句是,“那些事,都是我干的”,第三句是,“那些事,不是他”。但如果照实把这三句话说出来,关团长肯定就不会再说什么了。这么想了,就说,他现在说话呜噜呜噜的,听不太清,不过大致的意思还是能懂,把当时的事,都说了。
果然,关团长一听郝连瑞都说了,沉了一下说,其实这些事,他现在说不说,承不承认都已经无所谓,当初他写这些揭发材料时,大家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叶汶问,您那时就见过这些材料?
关团长笑了,有的材料,还是经我手递上去的。
关团长告诉叶汶,这郝连瑞是唱乐亭大鼓的。当初他写这些揭发材料时,团里有的老艺人还在世,当年的事也就都在心里装着,其实谁也骗不了谁。关团长那时还小,有的事虽不记得了,但这些年也断断续续听他父亲“老板儿牙”说过。郝连瑞揭发说,当年白燕尘把园子里的人拉到南市牌坊,去日本人的“红帽儿衙门”登记,这件事确实有,但是据一块儿去的“老板儿牙”后来说,那次并不是白燕尘拉着去的,而是郝连瑞。当时郝连瑞还吓唬大伙儿,说“红帽儿衙门”的人已经说了,他们手里有名单,如果谁敢不去登记,等他们找上门来就没这么客气了。大家一听,都是出来混饭吃的,家里还有老婆和一堆孩子,也就只好跟着去了。事后有一回,郝连瑞喝大了,才把实情吐露出来,他给“红帽儿衙门”办这事儿,还得了一笔钱,但具体得了多少他不说。那时郝连瑞有个毛病,好赌,手里不能有钱,一有钱就往宝局跑。当时南市有几个大宝局,他不敢进,就往小赌窑儿里钻。一进去就赌得昏天黑地,不把手里的钱输光了不出来,为这有几次,还把园子的场给误了。别人“上地儿”进园子,是为了挣钱养家糊口,他也为挣钱,可挣钱为的是赌。后来他老婆实在受不了他了,就带着孩子跟人跑了。再后来日本人的“红帽儿衙门”也看出他有这毛病,就给他钱,让他拉着身边的艺人为日本人干事,赶上有庆祝活动,还出来演出。其实大伙儿的心里也明白是怎么回事,可是都看出来,郝连瑞跟“红帽儿衙门”的人熟,怕他告发,所以他一叫,也就只好都跟着去。1945年日本人投降,开始抓汉奸。艺人里有人举报,说郝连瑞是汉奸,给日本人干过不少事,跟“红帽儿衙门”和“白帽儿衙门”的人都有走动。郝连瑞听说了,连夜就跑回河北的乐亭老家去了。在那边躲了几年,直到解放,才又回天津来。他现在这老婆,当初是在唐山的“小山儿”说相声的,俩人不知怎么搭咯上了,就把她也带到天津来。
关团长说,前几年搞运动时,郝连瑞担心自己当年的事让人兜出来,就想先下手,安在别人身上。他知道,清楚当年这些事的人,除了“老板儿牙”,还有唐转轴儿、“蔫黄瓜”和“二窝头”几个人。虽然“老板儿牙”和唐转轴儿都已不在世,可“蔫黄瓜”和“二窝头”几个人当时还在,他自然不敢往他们身上安。就这样,他把这些事都安在白燕尘的身上了。
叶汶问,这个白燕尘,是哪年去世的?
关团长摇头说,这话要说就长了,已经这些年了,还一直是个悬案。
叶汶本想让关团长接着说,但看出来,他刚回来,手头还有事,就只好先告辞出来了。
这个下午,叶汶回到家已是四点多钟。家里没人。七爷现在年纪大了,已经轻易不出门,这样的时候很少见。屋里挺乱,好像突然有什么事出去的。这时,叶汶才发现,在外面的桌上有一张字条,是母亲留的,说七爷突然病了,她和叶汶的父亲送七爷去滨湖医院了,让他一回来就立刻过去。叶汶一看赶紧从家里出来,奔滨湖医院来。
叶汶赶到医院,才知道七爷是突发脑溢血。叶汶的父母每周六只上半天班,中午就从塘沽回来。这个下午到家,跟七爷说了几句话,七爷就回自己屋去了。刚进去,就听屋里咕咚一声。叶汶的父亲赶紧进来,见七爷已经倒在地上。幸好这时叶汶的哥哥姐姐也回来了,一家人赶紧把七爷送到滨湖医院。滨湖医院是脑系科的专科医院,果然,大夫一看就确诊了,是脑出血。据大夫说,幸好破裂的不是大血管,而且只是渗血,送来也及时,所以还没有太大危险。但病人的年纪太大了,对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来说,病情还是很危重。
叶汶赶来时,七爷已在重症监护室。
叶汶的父亲一见叶汶就问,这几天,七爷是不是有什么事?叶汶在来医院的路上也已经想过这个问题,是不是自己这几天一直跟七爷说当年的事,勾起他的心思,让他的情绪有波动。但再想,又觉得应该不会,七爷说这些事时,情绪似乎没有太大变化。叶汶的父亲又说,刚才七爷来到医院,稍稍清醒了就一直问,叶汶去哪儿了。
叶汶的父亲问,你知道他要跟你说什么吗?
叶汶的心里大概能猜到,但还是说,不知道。
叶汶从小跟着七爷,爷儿俩最亲。七爷前些年还爱说话,没事的时候,就经常跟叶汶说闲话儿,聊一些当年的老事儿。起初叶汶不太懂,后来大了,就明白了,七爷跟自己说话,是因为心里有话。所以,爷儿俩渐渐地就有了一个默契,甭管七爷说什么,叶汶只听,听完记在心里也行,不记也行,只是不能跟别人说,连父母也不说。也正因如此,叶汶这些年知道七爷的事,就比家里人多。这个晚上,七爷从重症监护室推出来时,身上还插满管子。叶汶的姐姐跟普通病房这边的一个护士长认识,特意给安排了一个两人病房。护士长说,另一个床的病人病情不重,白天做完治疗,晚上就回去了,也就等于是单人病房。七爷从重症监护室一出来,病情就稳定下来。但夜里输液,还要有人陪护。
叶汶说自己留下。就让家里人都回去了。
七爷一直昏睡。叶汶去护理站打了个招呼,就下楼去,先在医院门口的馄饨铺喝了碗馄饨,又给七爷买了点儿夜里吃的东西。再回病房时,七爷已经醒了。七爷经了这场病,再醒过来,倒像有了些精神。他看看叶汶说,这几天,你好像挺忙,一直在外面跑。
叶汶见七爷已输完液,针头也拔了,就问,饿不饿?
七爷摇头说,不饿,光输液就输饱了。
又问叶汶,你这一天又去哪儿了?
叶汶知道,七爷已经猜到了,自己白天出去,应该又跟白燕尘有关,于是说,前几天给您看过一份揭发材料,写这材料的人叫郝连瑞,您还记得吗?
七爷说,记得,当年是唱乐亭大鼓的。
叶汶说,我去他家了。
七爷说,他比我小,应该也八十多了。
想了想,又说,这人的人性不行,人性要行,也不会写这种揭发材料。
叶汶想告诉七爷,郝连瑞已经承认了,他揭发白燕尘的那些事,其实都是他自己干的。但这时,他不想把话岔开。他现在最关心的,还是那个叫兰雪篁的女人。据关团长说,这个女人曾在北京天桥捧白燕尘,当年白燕尘就是为了躲她,才来天津的。但七爷又说,他在北京的票房唱子弟八角鼓时,这女人也曾主动接近他,又请他吃饭喝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会儿病房里没人,外面的楼道也清静下来。
叶汶故意把话朝这边拐了一下,说,当年你在京城,也是个名票啊。
七爷淡淡笑了一下,名票说不上,不过是外面走局时,一提都知道。
叶汶说,是啊,要不那个叫兰雪篁的女人,怎么追着请您吃饭呢,肯定也是爱听。
七爷看一眼叶汶,沉了一下,嘴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下巴底下的喉结像个干核桃似的滚了几滚,又把话咽了回去。深深喘了一口气,就把眼闭上了。
叶汶这几天也跑累了。护士来查夜房时说,护理站有躺椅,是专给陪床家属预备的,不过得租,一晚上一毛钱,天一亮就得还回去。叶汶去租了个躺椅,放在七爷的床边,把病房的灯关了,就半躺半倚地坐下来。但累归累,眯了一会儿,又睡不着。这几天的事,一直在脑子里翻腾。本来就是一件事,一个叫白燕尘的人,另一个叫郝连瑞的人写材料揭发他,说他是汉奸。可这几天一问,再一捯,却越捯涉及的人越多,事儿也从这一件捯出了一堆事儿。叶汶不光从小受七爷影响,对曲艺这一行的事感兴趣,也爱看书。七爷的床底下有一箱旧书。有的是旧小说,也有鼓词唱本。过去的老艺人大都没文化,跟师父学艺,只是口传心授,用曲艺行里的话说,是师父一口儿一口儿喂出来的。但七爷当年毕竟是和一些旗籍子弟玩儿票,旗籍子弟大都读过书,也能写唱本,所以这些东西留下来就很珍贵。前几年七爷怕惹事,白天不敢拿出来,只有到了晚上,才给叶汶拿出一本,让他夜里看,天一亮就赶紧又放回箱子里,藏在床铺底下。就这样,叶汶这几年把七爷的这箱旧书都看了。
夜里,叶汶刚迷糊,就听七爷在床上轻轻叹了口气。
叶汶赶紧起来,不知刚才是不是做梦。来到病床跟前,见七爷睁着眼。病房里很暗,只有门上的小窗透进一缕外面楼道的灯光。借着这灯光能看见,七爷的两眼挺亮。七爷的眼里本来已经浑浊发黄,他自己常说,什么叫老眼昏花,这就是老眼昏花。可这时,他的白眼球儿挺白,黑眼球儿挺黑,看着很清澈。七爷看一眼叶汶说,你坐吧。
叶汶就在七爷床边的凳子上坐了。
七爷说,人跟人,就是个缘分。
叶汶知道,七爷指的,应该是那个叫兰雪篁的女人。
七爷舒出一口气,躺了一会儿,又说,其实那时,还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女人。
七爷说话已经没底气,声音像一股烟儿似的从嗓子里飘出来,但吐字很清晰,听着就似乎若远若近。他说,那时玩儿票跟下海虽是两回事,但碰上真爱听的人,也是个高兴的事儿。那以后,跟这个叫兰雪篁的女人一块儿吃了几次饭,又喝了两回茶,也就熟了。七爷这时已经成家,而且不是个随便的人,平时跟朋友一起玩儿票归玩儿票,却从不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但毕竟已在票房玩儿了几年,又经常走局,对一些风月的事也就都懂。这时心里已有感觉,这女人这样三番两次地请自己,显然已不是只喜欢自己唱的岔曲儿,应该还有别的心思。七爷这时正是风流倜傥的年纪,再看这女人,言谈举止又透着不俗,跟她说话聊天儿挺投机,心里就想,倘她真不是光为喜欢自己唱的岔曲儿,倒也是一桩美事。
但就在这时,这女人跟七爷聊天儿时,却不知不觉地把话拐弯儿了。
一天晚上,这女人请七爷吃了饭,又去茶馆儿喝茶。一边说着闲话,不知怎么聊起乐器,这女人说,她最喜欢弦鼗的声音,有一种紧绷绷的劲道,一听就男人气。七爷一开始不知她说的弦鼗是什么东西,后来这女人再一说,才明白了,敢情自己玩儿了这些年的三弦儿,在古时叫“弦鼗”。他没想到,这个叫兰雪篁的女人竟然对乐器也有研究。这女人又说,其实她更喜欢的还是琵琶。她曾听过,白燕尘虽然唱梅花调最拿手,但琵琶也弹得好,有一回信手弹了一曲《阳春白雪》,本来只是随便玩儿的,可真是已经到了化境。七爷跟这女人正聊得高兴,不想她却突然拐到白燕尘的身上,又这么赞不绝口,心里就有些悻悻。其实这时,外面的人都知道,在票友里七爷跟白燕尘的关系最近。俩人关系近,还不光是因为经常一起走局,说话也能说到一块儿。白燕尘是个有洁癖的人,不光人有,心里也有,平时穿衣打扮总是一尘不染,脚上的青布鞋也白是白,黑是黑,一看就透着一股精神气儿,而且无论在哪种场合,别管遇到多高身份的人,或遇到哪路事,也总是不卑不亢,既没有旗籍子弟的油滑轻狂,也没有趋炎附势的低三下四。七爷敬重他,拿他当朋友,也就是看中他这一点。但尽管如此,这时,这个叫兰雪篁的女人在自己面前这么夸他,心里就还是有点不太得劲儿。
没过两天,这女人又请七爷吃饭,这回还特意备了一份厚礼。七爷一看就更不对了。从情理上说,七爷是票友,兰雪篁要送礼物,也就是送个银盾或锦帐之类,这种礼就已经够重了,可这回送的却是一对玉佩。七爷毕竟有见识,一眼就看出这对玉佩不是一般的物件儿,应该有些来历。七爷的心里一动,就明白了,对方礼下于人,自然是必有所求。果然,这兰雪篁倒也不是个叽叽歪歪的女人,干脆就挑明了,大大方方地把送这份厚礼的意图说出来。她说,她看上了白燕尘,不光是看上他的艺,也看上了他这个人。她觉着,白燕尘跟别的艺人不一样,别的艺人吃开口饭,做艺做的是饭,可白燕尘不是,他做艺就是做艺,在他这儿,艺比饭更要紧。这女人说,现在白燕尘在天桥的园子演出,她几乎天天去,去了还总坐头一排,每晚就这么直盯盯地瞪着白燕尘,可他却像没这么回事,一直视而不见。兰雪篁说着就流下泪来。她说,她不想像市面儿上的那些俗人,往台上扔东西,砍钱,真那样就没意思了,话说回来,白燕尘要是真吃这一套,她也就不会这么稀罕他了。可现在,就不知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要说压根儿就没注意她这人,应该也不对,她已经往后台送过几回银盾,管事的总得告诉他这是谁送的,可他如果已经明白她的心思,行还是不行,应还是不应,总该有个回话儿。兰雪篁对七爷说,有句老话儿,要想成好事,还得找对人,她已经看出来了,要说白燕尘的身边,能跟他论得上朋友的人也不少,可这种事,自然不能找那些俗流,况且就是找了也没用,在白燕尘跟前肯定没这分量,说也是白说。她说,她已经听说了,七先生跟白燕尘的关系最近,所以,如果方便,就请七先生给白燕尘递个话儿,也探探他的心思。
七爷一听,这才明白了。七爷自从认识这个叫兰雪篁的女人,这些日子心情很好,觉着遇上这样一个红颜知己,实在难得,甭管以后怎么着,至少现在一块儿吃吃饭,喝喝茶,天南地北地聊聊天儿是个很开心的事儿。却不料,人家接近自己,其实是揣着另一段心思,心里一下就有些失落。但既然对方已经张了口,彼此又以朋友相称,况且白燕尘也确实是自己多年的至交,也就只好硬着头皮应下来。不过还是把话先说在头里,白燕尘那人的脾气他知道,是出了名儿的“拧轴子”,当初朋友开玩笑,说他是个“拧死爹不戴孝帽子”的主儿,所以只能说个试试,也就是把兰雪篁的心意传过去,但成与不成,不敢保。
兰雪篁听了立刻千恩万谢。
几天后,七爷果然和白燕尘见了一次。七爷当初和白燕尘一块儿玩儿票走局,整天黏在一块儿。但自从白燕尘正式下海,七爷又去做了生意,两人各忙各的,见面的机会也就少了。七爷和白燕尘这次见面,话说得不太投机。白燕尘显然不喜欢这个兰雪篁,也已知道她是怎么回事。跟七爷说话时,话里话外就带出来,好像七爷来当说客,替这个兰雪篁保媒拉纤儿似的。这一下七爷就有些恼了。七爷的心里本来就带着八分气儿,自从跟这个兰雪篁认识,经常一块儿吃饭喝茶,聊天儿也聊得挺热乎儿,却不料是剃头挑子一头儿热,人家对自己根本就没这意思,一门心思都在白燕尘的身上。现在本来是硬着头皮来的,白燕尘倒不领情,可你不愿意说不愿意的,话也不该这么说,就像自己在这里边得了多少好处似的。心里这么想着,脸也就一下耷拉下来。七爷本来也不是好脾气,这时正跟白燕尘喝茶,本来说好,喝了茶再一块儿去吃饭。这一恼,也就找个托辞,起身告辞走了。
七爷说到这里,就停下了。
叶汶知道,七爷累了。
七爷嘟囔了一句,是啊,是有点儿累了。
叶汶说,您睡会儿吧。
这时,七爷躺在床上,忽然哼哼唧唧地唱起来。声音含在嗓子眼儿里,忽上忽下,像在水上漂着。叶汶曾听过老艺人孙书筠的唱片,知道这是京韵大鼓《大西厢》:
二八的俏佳人懒梳妆,崔莺莺得了这么点儿的病,躺在了牙床。她是半斜半卧。这位姑娘,苶呆呆闷忧忧,茶不思,饭不想,孤孤单单冷冷清清空空落落凄凄凉凉,独自一个人闷坐春闺低头不语寂寞无言腰儿瘦损斜睨着她的双眼,手儿托住她的香腮帮……
七爷的声音,似乎越漂越远。
叶汶再看,七爷好像睡着了。
叶汶一夜没睡,脑子里像过电影,翻腾的都是这几天听到的事。
关于白燕尘和这个叫兰雪篁的女人,叶汶一直有一种感觉,他们之间的事应该没这么简单。这个晚上七爷一说,也就基本清楚了。首先,这女人主动来接触七爷,并不是对七爷有什么意思。由此可以知道,她是看上白燕尘在先,而且在接触七爷之前,就已经常去天桥的园子看白燕尘的演出,也送过几次银盾。由此可以推断,她这时已对白燕尘有了明确的表示,只是白燕尘对她的表示没有任何回应,或者说,一直没理她这个茬儿。她是实在没办法了,又不知在哪儿打听到,七爷跟白燕尘有交情,所以才来苇坑胡同的聚英楼票房找七爷。这也就可以进一步推测,正是七爷跟白燕尘这次见面之后,白燕尘意识到,这个叫兰雪篁的女人真动了心思,而且要来真的了,所以才下定决心到天津来。不过还有一点,也可以确定,七爷后来也来天津,跟白燕尘和这个女人没有任何关系。七爷曾亲口说过,他当年经常来天津不是玩儿票走局,是为生意上的事。后来也是因为生意上的事阴错阳差,才落在天津了。
这时,叶汶又想起天和艺术团的关团长。关团长每次说起白燕尘,似乎总是欲言又止。问他白燕尘是怎么死的,也只是吞吞吐吐地说,至今仍是一桩悬案。
叶汶想,是不是这里边还有什么事,关团长又不想说出来?
第二天早晨,叶汶的父母来时,七爷还没醒。叶汶等着大夫查完了房,又跟家里交代一下,就从医院出来。星期日的上午,街上很清静。叶汶骑着车,虽然一夜没睡,感觉还挺有精神。这时,他突然又想起存在新华书店的那个纸箱子。这个箱子还一直没仔细翻过,里边会不会还有什么有用的材料?这样一想,就掉转车把朝书店骑来。
书店星期天不休息。叶汶来时,那个叫陈辰的同学已在班儿上。陈辰一见叶汶,就带他来到仓库。但叶汶说,这箱子先不取走,只是看看里边的东西。陈辰说,行,你就自己在这儿看吧。说完就回前面去了。叶汶打开这个纸箱子,又翻了翻,发现手写的材料只是上面几层,再往下就是半箱废报纸了。他把这箱子送来时,曾在路边翻过,知道这些材料的大概内容。这时,一个牛皮纸袋引起他的注意。他拿起这个纸袋,把里边的东西抽出来。这显然也是一份材料,但只有两页纸。这份材料是一个叫马福升的人写的,在这名字的后面还有个括号,注明叫“蔫黄瓜”,这应该是这个人过去的艺名。叶汶想起来,在郝连瑞揭发白燕尘的材料里,曾提到过这个艺名叫“蔫黄瓜”的人。这份材料没标题,但看得出来,应该是一份证明材料。叶汶仔细看了一下就明白了,也是关于白燕尘的,说的是白燕尘当年跟那个日本女人的事。叶汶记得,关于白燕尘跟这日本女人的事,郝连瑞也曾写过一份揭发材料,说白燕尘当年曾跟一个叫宫崎银花的日本女人不清不楚。但郝连瑞的那份材料写得很含糊,从头至尾都只是“听说”,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事。而“蔫黄瓜”的这份材料就比较详细了。不过虽详细,显然也很客观,只说自己亲眼见过的事,而且是就事说事,不下任何结论。
叶汶注意到,“蔫黄瓜”的这份材料里不仅提到宫崎银花,还提到一个叫吉筱美的日本女人。这份材料说,白燕尘应该是先和这个叫吉筱美的女人认识的。这吉筱美一看就是个日本女人,头发绾得挺高,还总穿一身大花儿的和服,身后背着个小枕头。那时白燕尘每晚在南市的聚缘茶馆儿演出完了,一出来,这个吉筱美的小汽车就已经等在门口。当时白燕尘曾在茶馆儿的后台说过,他不想跟这女人来往,也看得出来,他每晚出来,确实不想上这女人的汽车。但后来才听说,这女人是“红帽儿衙门”的人,白燕尘不敢得罪,担心真得罪了会给园子里找麻烦,也就只好勉强应付。“蔫黄瓜”的这份材料说,不过后来,这个叫吉筱美的日本女人就不见了。过了些日子,又有一个叫宫崎银花的女人,晚上经常雇了胶皮,在园子门口等白燕尘。一开始没人知道她叫宫崎银花,只叫宫银花,也不知她是个日本女人。白燕尘起初跟这女人走得挺近。后来这女人还叩了白燕尘,虽没“摆知”,也成了“口盟”徒弟。但再后来,有人告诉他,这女人其实是个日本人,白燕尘才知道上当了,从这儿开始,就总躲着这个女人。当时园子里的管事是唐转轴儿。后来听唐转轴儿说,这个叫宫崎银花的日本女人也是“红帽儿衙门”的人。“蔫黄瓜”在这份材料里说,后来他离开聚缘茶馆儿,去了谦德庄的园子,所以关于这件事也就只知道这么多。但当时园子里的“二窝头”和“田醋溜儿”,还有“老板儿牙”也都知道这件事。不过“老板儿牙”这时已跟白燕尘翻脸,说不认他这徒弟了,还要清理门户,所以白燕尘的这种事,他当然不管不问。但“二窝头”和“田醋溜儿”跟白燕尘的关系近,有一回这个宫崎银花来园子找白燕尘,还是“二窝头”帮着给挡的。叶汶一看这几个名字就想起来,在郝连瑞的揭发材料里,都曾提到过。但又在箱子里翻了翻,却没找到“二窝头”和“田醋溜儿”的证明材料。这有两种可能,一是可以想象,老艺人都胆小怕事,所以不愿给自己惹麻烦。还一种可能,就是这两个人都已不在世了。
显然,这个艺名叫“蔫黄瓜”的马福升写的这份证明材料,跟郝连瑞的揭发材料有很大出入。郝连瑞揭发的只是一个叫宫崎银花的日本女人,而“蔫黄瓜”在说了这个宫崎银花的同时,又说出一个叫吉筱美的日本女人。但在郝连瑞的揭发材料里为什么没提这个吉筱美呢?是郝连瑞不知道这个女人,还是故意不说?如果故意不说,就说明这里应该还有什么事。
叶汶想,现在能把这些事说清楚的,只有一个人,就是天和艺术团的关团长。如今这些当年的老艺人已经死的死,傻的傻。关团长毕竟是“老板儿牙”的儿子,虽然那时还小,但这些年也应该听他父亲说过不少老事。如果关团长再说不清楚,那就应该没人能说清楚了。叶汶想到这儿,就在书店给福佑剧场这边打了个电话。
关团长星期天没休息,这时果然在。
叶汶放下电话,就蹬上车奔剧场来。
叶汶有些后悔了。
当初七爷还能说话,也爱说话时,跟他聊得太少了。七爷年轻时也算是在江湖里泡过,这大半辈子攒了一肚子的杂学儿,用曲艺行里的话说“肚囊儿宽绰”,很多事不让他说出来,将来有一天就这么带走了,真太可惜了。七爷曾说,当年在票房唱子弟八角鼓,跟下海走江湖是两回事,走江湖吃的是开口饭,有句话,叫“状元才,英雄胆,城墙厚的一张脸”。意思是说,干这行得有个好口才,这口才还不光是能说,也得出口成章,赶上相声的“贯口”或成本大套的“人物赞”“兵器赞”,一口气能说出上百句;“英雄胆”则说的是无论独走江湖还是雄兵百万,一张嘴不光满腔豪侠之气,还要气贯长虹,不仅有英雄的胆识,还要有英雄的胆略。但光有这两样还不行,吃开口饭的还有一点最重要,就是“不要脸”,脸皮得比城墙还厚。七爷说,当年的老先生曾说过,其实不要脸才是要脸,要脸也许反倒是不要脸。江湖上还有句话,叫“既要卖,脸儿朝外”。脸皮儿薄、小性儿不行,你上台一句词说错了,底下的茶壶也许就飞上来。人家花钱买票,来听的是玩意儿,你真好,就捧,不好就往下轰,谁也不是贱骨头,花钱买票坐在这儿听你胡唱八唱。不过还有一宗,干这一行的耳朵得聋,眼也得瞎,顺眼不顺眼的都能看,顺耳不顺耳的也都能听,所以日子一长,吃开口饭的也就得练得没心没肺,没囊没气,没脸没皮,没羞没臊。七爷说,有的人就不行,在票房唱惯了子弟八角鼓,后来下海了,还是玩儿票的爷们儿脾气,听不得倒好儿,还没到哪儿就先害臊了,这种人要拉不下这脸,还不如别下海,照这么干非饿死不可。
现在叶汶回想,当初七爷说这话,就是说起白燕尘时说的。
叶汶赶到福佑剧场已是将近中午,一见关团长有点儿不好意思,说路太远,紧赶慢赶才过来的。关团长正喝茶,笑笑说,没关系,反正中午不回去,早来一会儿晚来一会儿无所谓。看一眼叶汶,又说,现在曲艺观众已经越来越少,满大街放的都是港台流行歌曲,年轻人都去听邓丽君了,像你这样,对曲艺的事这么感兴趣,还真难得。
说着看看叶汶,又问,你家里,有干这个的?
叶汶这才说,上回问您的叶宝钤,是我爷爷。
关团长一听连连点头,笑着说,这就难怪了。
又说,这回来,还是为白燕尘的事?
叶汶点头说,是。
叶汶就把七爷这几天说的关于白燕尘的事,都对关团长说了。又说,上午又去翻了翻那个纸箱子,发现了“蔫黄瓜”在几年前写的一份关于白燕尘的证明材料,其中提到两个日本女人,一个叫宫崎银花,另一个叫吉筱美,都跟白燕尘有关系。关团长一听就说,这事儿你问我,算问对了,这两个日本女人的事,我还真知道。
叶汶一听高兴了,立刻在关团长的对面坐下来。
关团长说,这两个日本女人的事,这些年,听我爸断断续续地说过。
关团长说着就有些感慨,沉了一下,才对叶汶说,曲艺这一行到底是江湖,既然是江湖,安身立命就靠一个义字,所以说起来,江湖人都讲义气。
叶汶听了点点头。
关团长说,他爸“老板儿牙”也是如此。
“老板儿牙”当年虽跟白燕尘师徒反目,甚至清理了门户,但后来每次说起白燕尘的这段往事,还是该怎么说怎么说,不往好里褒,也不往坏里贬。据“老板儿牙”说,一开始,确实是这个叫吉筱美的日本女人先出现的。在这之前,白燕尘刚出了一档事。当时白燕尘在南市一带的园子唱“含灯大鼓”,已经越唱越红,后来谦德庄和地道外的一些大小园子也都来请他,有时一天得跑几场。所以当时,虽然他的艺名“小白牙儿”已被师父“老板儿牙”收回去,也就又有了一个新的绰号儿,叫“白赶五”,意思是他一天能赶五个场子。就在这时,日本人的“红帽儿衙门”也就盯上他了。后来才知道,当时日本人想在天津成立一个由他们控制的“曲艺工会”,把天津的曲艺艺人都收纳进来,这样不仅便于管理,也便于为他们服务。但要成立这样的“工会”,就得找一个有名气的艺人牵头儿,名气越大,才越有号召力。当时白燕尘在天津正红得发紫,行里树敌又少,“红帽儿衙门”就相中了他。但“红帽儿衙门”的人知道白燕尘性子倔,没直接找他,而是先找的唱乐亭大鼓的郝连瑞。郝连瑞这时明里暗里一直替“红帽儿衙门”办事,大家心里都清楚,只是谁也不说。
一天晚上,郝连瑞来找白燕尘,说要请他吃饭。白燕尘一听就乐了,说这可新鲜,您也有请客的时候,我早就说过,这辈子在天津,能吃你一碗“嘎巴菜”死了都值。郝连瑞知道白燕尘是旗籍子弟,说话嘴损,也就只当没听出好赖话儿。这个晚上,郝连瑞把白燕尘拉到“正阳春鸭子楼”。白燕尘在鸭子楼里一坐,就觉出不对了,这不是吃开口饭的艺人来的地界儿。郝连瑞也不提别的,只顾点菜,点了菜又要酒。白燕尘一直看着他,等他点完了,跑堂儿的伙计走了,才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郝连瑞一听就笑了,说没怎么回事,刚发了一笔小财,咱是爷们儿,今晚请你开个洋荤。白燕尘说,咱爷们儿归爷们儿,可还没有这么吃饭的交情,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一边说着酒菜就上来了。郝连瑞立刻张罗着吃。白燕尘却没动筷子,仍然看着他说,你先说清了吧,不说清了,这饭我没法儿吃。
郝连瑞这才说,那就明说吧,这顿饭不是我请的。
白燕尘问,谁?
郝连瑞说,你眼下可是响腕儿,有名的“白赶五”,已经红得摸不得了,尤其你这含灯大鼓,跟别人差样儿,在天津是蝎子的㞎㞎,独一份儿,所以啊,有人看上你了。白燕尘知道郝连瑞跟日本人的“红帽儿衙门”有来往,这时就已猜到八九分。果然,郝连瑞又说,后面的事以后再说,先说眼前吧,过几天,日本人在福岛花园儿有一个大的庆典,连搞三天,你是有名有姓的大角儿,就想请你出来,只要你一出来,再找别人也就好找了。
正说着,一个留平头的方脸男人走过来,在饭桌跟前坐下了。
郝连瑞赶紧介绍说,这位是绪方课长。
方脸男人面带微笑,冲白燕尘欠了一下身,伸过手说,我叫绪方清一,请多关照。
白燕尘看看这个绪方清一,只点了下头,说,我还有点事,先告辞了。
说完,就起身走了。
这次事后,郝连瑞对白燕尘说,你惹祸了,这个绪方清一可是“红帽儿衙门”的人。白燕尘也知道自己惹祸了。他虽然没跟“红帽儿衙门”打过交道,也听说过,那地方只要进去没几个能活着出来的,知道天津是没法儿再待了,正打算去济南避一避,但就在这一晚出事了。这时白燕尘在园子的场口儿已是最后,用行里的话说叫“攒底”,也就是梨园行的“大轴儿”。他的习惯是每晚后半场时才来园子,路上先喝碗馄饨,等散了场回家,再松松快快地喝二两,散散一天的乏累。这个晚上,他又来到南市口儿拐角的一个小馄饨铺。要了一碗馄饨,正喝,旁边两个喝馄饨的人不知怎么说着说着话就矫情起来。这俩人都三十多岁,一看就不像省事儿的,先是一对一句地戗巴,接着就你一下我一下地动起手来。白燕尘正喝馄饨,嫌乱,就回头说了一句,你们要打上外边打去,外边地界儿宽绰。不料这俩人一听不打了,立刻都冲着他来。一个抓起桌上的脏东西,啪地扔进白燕尘的碗里。白燕尘一看就知道碰上了天津的“杂巴地”,起身要走。另一个跟过来,伸手就在他头上给了一下。这一下白燕尘真急了。白燕尘在京城玩儿子弟八角鼓时,也跟朋友一块儿练过,有些身手。这时一反手就叼住这人的手腕子,往怀里一带,又往外一推,嘴里说了声,去你的!这人倒退几步跌出门去,一屁股就坐在地上。另一个一见也急了,抄起馄饨碗就朝白燕尘扣过来。白燕尘闪身躲过去,但袖子上还是溅了油汤子。白燕尘平时穿的衣裳都是一尘不染,雪白的领口儿雪白的袖口儿,这时一见脏了,更急了,抄起身边的凳子就要砸。但就在这时,又有几个人冲进来,不由分说就把白燕尘和这两个人都按住了。显然,这几个进来的是便衣。白燕尘一见这俩人跟这几个便衣对眼神儿,就明白了,他们认识,应该是一伙儿的。等进了班房,才知道,自己是让“红帽儿衙门”的人抓了。第二天,日本人控制的《庸报》就登出消息,说著名含灯大鼓艺人白燕尘昨晚在饭馆儿与人大打出手,碗碟横飞,还伤及无辜。在这则消息的旁边,还登了一张白燕尘在台上表演含灯大鼓的照片。白燕尘在班房里听说自己上了《庸报》,气得两眼发黑。这时,那个叫绪方清一的日本课长又来见他。白燕尘一见这个绪方清一,旗籍子弟的爷们儿脾气就上来了,赌气说,既然你们已把我说成是天津的杂巴地,为喝碗馄饨就跟人大打出手,还拿海碗把人开了,我这种人再给你们演出,你们不嫌丢面子吗?咱干脆两便,既然话都让你们说了,报纸也让你们登了,你们想怎么处置我就随便吧,大爷我这大鼓,是死活不唱了。说完干脆在班房里一躺,谁也不搭理了。
但白燕尘在“红帽儿衙门”里只关了几天,就给放出来了。他直到稀里糊涂地让日本人给推到街上,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当天晚上,白燕尘来园子的后台跟大伙儿见了个面。白燕尘的脾气虽倔,人也各色,但平时挺大气,手也松,谁有事都帮忙,所以人缘儿很好。大伙儿一见他平安回来了,都围着问这问那。后台的管事唐转轴儿知道白燕尘在班房里受了几天惊吓,还不能上台,就让他先回去歇歇。这时有人进来,对白燕尘说,外面有人找。白燕尘出来一看,一辆雇好的胶皮已经等在门口。旁边站着个小干巴瘦的年轻人,不认识,一张嘴是河南口音,对白燕尘说,特地来请白先生,有点事,借一步说话。白燕尘看出这年轻人虽然干巴瘦,却像个行武出身。这次经了这一场事,也已经豁出去了,没问话就上了胶皮。
这个晚上,白燕尘被拉到“小白楼”的维格多利西餐馆。“小白楼”本来是美国人在天津的租界,后来美国人把这块地界儿给了英国人,又成了英租界。但这西餐馆是一个白俄女人开的,一楼是咖啡座。白燕尘一进来,就看见了坐在角落里的兰雪篁。白燕尘立刻明白了,自己这次能从“红帽儿衙门”里囫囵着出来,应该是兰雪篁来天津办的事。兰雪篁正低头喝咖啡,见白燕尘来了,先让他在自己对面坐下,然后告诉他,确实是自己跟“红帽儿衙门”的人通融的。但事情已闹成这样,日本人答应放他出来,也是有条件的。
白燕尘坐在兰雪篁对面,看着她。
兰雪篁说,您这爷的脾气,我是知道的,不过还是得告诉你,日本人让你出来的条件是,他们最近要举办一个隆重庆典,你必须出来,至于后面的事,后面再另说。
说着看看白燕尘,我已经替你答应了。
白燕尘一听,心里立刻来了气,自己要答应日本人早就答应了,还用费这么大劲嘛。但毕竟跟这女人不熟,虽然不知人家这次是来天津办事,偶然碰上的,还是专为这事来的,就算偶然碰上的,既然帮了这么大忙,况且还是从“红帽儿衙门”里往外捞人,自己总不能不识好歹。这么一想,也就竭力压着火儿,尽量把口气放平和说,你没问我,不该答应他们。
兰雪篁说,我知道你会这么说,不过告诉你,现在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日本人说了,只要你翻车,他们把你怎么着另说,你常去的这几个园子,一律查封,你寻思寻思吧,日本人是什么玩意儿变的你应该清楚,他们可是说得出来就干得出来。说着,又拿出一个锦盒,放到白燕尘面前的桌上,我明天一早就得回去,那边还有事,这是来时,特意去了一趟同仁堂,给你拿的阿胶,经了这一场事,你也该好好儿补一补。
说完,就起身走了。
日本人的这次庆典,白燕尘还是去了。白燕尘明白,自己是孤身一人,怎么都好说,可园子后台的这些人就不行了,家里都有老婆孩子,还张着嘴等着吃饭,园子别说让日本人封几天,就是封一天也受不了。这么一想,这件事也就只好硬着头皮应下来。叶汶听到这儿,心里就明白了。郝连瑞在揭发材料里说,当年白燕尘曾拉着园子里的艺人去给日本人演出,看来指的就是这件事。但他只说其一,没说其二,当时白燕尘去给日本人演出,其实还另有难言之隐,而且这难言之隐不是因为他自己,是考虑到别人。
关团长点头说,是啊,当年他父亲“老板儿牙”也说过,白燕尘这人的身上毛病是挺多,可毛病归毛病,就冲他这回为大伙儿应了这事儿,当时的人就都该感谢他。
关团长说,白燕尘在当时毕竟是有名有姓的大角儿,艺人里也就很有号召力,这次日本人的庆典他一出面,能去的人也就都去了,“红帽儿衙门”挺高兴,庆典之后,又要跟他商议下一步成立“艺人工会”的事。但白燕尘在福岛花园儿勉强唱了三天,已经唱恶心了。“红帽儿衙门”的人再跟他商量后面的事,表面只是哼哼哈哈,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心里却已盘算好,想赶快离开天津。日本人也不傻,看出白燕尘不想在天津待了。但这时也已知道,这白燕尘软硬不吃,是个蒸不熟煮不烂油盐不进的主儿。于是没过几天,就把一个叫吉筱美的日本女人打发过来。这吉筱美的模样确实挺漂亮,瓜子脸,尖下颏儿,两个媚眼细长,小鼻子小嘴儿。日本女人本来都是“萝卜腿”,又短又粗,可这个吉筱美却是两条大长腿,还细腰儿大屁股。白燕尘这时已经三十来岁,但这些年贪玩儿,一直没心思成家,后来下海了,又整天忙生计,也就还没顾上。其实白燕尘倒不是不喜欢女人。但喜欢女人的男人也分几种,有的男人喜欢女人,是好色,一见女人想的就是那点事儿,除了那点事儿也就没别的。也有的男人喜欢女人,是喜欢女人的这个人,倘人喜欢了,再干那点事儿也就锦上添花。换句话说,如果是不喜欢,或瞧不上眼的女人,甭管长相多漂亮,该不喜欢也照样还是不喜欢。这也就应了那句俗话,宁吃鲜桃儿一口,不啃烂杏一筐。白燕尘也就是这后一种男人。在他眼里,女人不光是漂亮不漂亮,还得看喜欢不喜欢。
这个叫吉筱美的日本女人,白燕尘就不喜欢。还不光因为是日本女人,见面头一眼,就觉着身上有一股说不出的风尘气。这女人又是郝连瑞领来的。其实郝连瑞跟这女人早就认识。当初“红帽儿衙门”的人最先看中的是郝连瑞,觉着这人在这一行里认识的人多,整天东串西串,也活泛,如果让他牵头办事应该是个合适的人选。要想笼络一个男人,最快也最有效的办法当然是女人。于是这吉筱美很快就跟郝连瑞认识了。两人吃了几次饭,吉筱美就把郝连瑞带回自己的住处。但吉筱美很快就发现,这个郝连瑞看着挺男人,还留着一嘴胡子,真到床上却是个银样镴枪头儿。这还不算,两天过来,就对床上的这点事儿没兴趣了,再后来干脆就不见人了。吉筱美找了几天才知道,原来这个郝连瑞真正感兴趣的不是她,而是赌,每晚园子一散,他就一头钻进赌窑儿不出来了。吉筱美回到“红帽儿衙门”一说,日本人也就投其所好,又开始给他钱。给也不多给,只是细水长流,让他手里总有点儿,不断流儿,就这么一直抻着他。于是就这样,也就把郝连瑞套牢了。这次郝连瑞把这个吉筱美引到白燕尘的跟前,用的办法挺笨。这时白燕尘的心里已经明白,经过这次庆典之后,日本人也就更不会放过自己,所以不想连累太多的人,谦德庄和地道外的园子能不去就都不去了,只在南市的聚缘茶馆儿。一天晚上,园子散了场,白燕尘在后台收拾了正要走,郝连瑞过来拉住他,说要请他喝茶。白燕尘知道又没好事,推说自己还有个约会,就想赶紧脱身。不料郝连瑞一把拉住他,涎着脸说,让你去,你就去,今儿晚上去了保你不会后悔。白燕尘知道郝连瑞这人不地道,但看看他,又不知他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就只好跟着出来了。
郝连瑞雇了胶皮,拉着白燕尘来到旭街跟宫岛街的交口儿。旭街也就是今天的和平路,宫岛街是现在的鞍山道,这一带最早是日本人的租界,当时取的也就都是日本街名。在宫岛街路口的拐角,有一个日本茶室。这时白燕尘的心里就已明白了八九分。但既然已经来了,也就只好下了胶皮,硬着头皮跟着进来。来到一个房间,见榻榻米上坐着个穿和服的日本女人。郝连瑞给白燕尘介绍说,这是吉筱美小姐,她去园子听过你的含灯大鼓,很仰慕,早就想认识你,一直没机会,所以今晚才让我把你请来。白燕尘跟“红帽儿衙门”打了这几次交道,已经知道日本人的心思,也就猜到这个叫吉筱美的日本女人是怎么回事。郝连瑞喝了一杯茶,说旁边的房间还有个熟人,过去看看,就出去了。白燕尘知道郝连瑞不会回来了,几次也想起身走,但心里明白,这个叫吉筱美的日本女人看着花枝招展的挺漂亮,但也不能得罪,真招了她,肯定跟招了绪方清一是一样的结果,也就只好耐着性子,跟她喝了一会儿茶。又过了一会儿,吉筱美就凑过来,给他捏肩,捶背。这一下白燕尘有借口了,闭着眼任由吉筱美捶捏了一会儿,就说,真是挺舒服,这一舒服就困了。吉筱美一听立刻说,那就去休息吧。说着帮白燕尘穿上外边的衣裳,就一块儿出来。这时小汽车已等在门口,上了车,沿着宫岛街一直朝西边来。白燕尘的心里明白,这一定是去吉筱美的住处。汽车开到宫岛街和三岛街的交口儿,白燕尘让车停一下,说下去买包烟。这样下了车,往黑胡同里一拐就走了。
如果依白燕尘过去的脾气,第二天见了郝连瑞,肯定得把他骂一顿。但这时的白燕尘已经学乖了,知道这郝连瑞既然能这么干,肯定是日本人让他干的,也就不想得罪他。所以第二天来园子,郝连瑞一见就歪嘴乐着问,昨晚怎么样,今天还能爬起来就不简单。
白燕尘也就只是笑笑,不置可否。
白燕尘以为,头天晚上跟这个叫吉筱美的日本女人这样不辞而别,这女人也就应该明白是怎么回事,不会再来纠缠自己。但他想错了。第二天晚上,园子刚散场,白燕尘一出来,这个吉筱美就迎上来。这时园子的门口都是人,白燕尘又是个名角儿,都认识,这女人穿着一件黑地儿月白牡丹花儿的日本和服,奓开两根白藕似的胳膊朝白燕尘扑过来,在街上也就很扎眼。白燕尘是个好面子的人,不想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跟这女人纠缠,又不好发作,只好跟着她上了停在路边的小汽车。但一上车就有点儿急了,越想越气,觉着自己是让这女人绑架了。汽车刚拐了一个弯儿,看看已离开园子,就让汽车停下。吉筱美不发话,汽车也就继续往前开。这下白燕尘真急了,一使劲把车门推开,就要往下跳。
吉筱美这才让车停下来。白燕尘没说话,就从车上下来了。
这以后,连着几天,这个吉筱美天天晚上散场的时候来。白燕尘也不用这女人费事,一出来,就乖乖地钻进等在路边的汽车。然后汽车拐一个弯,白燕尘再下来。几天以后,白燕尘就明白了,这个日本女人这么干是成心的,她跟自己有没有真事并不重要,只想达到一个目的,就是让园子的人都知道,白燕尘现在跟日本人是什么关系。这样想明白了,这天上午就来找郝连瑞。他对郝连瑞说,这个叫吉筱美的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想知道,究竟是谁让她来的,我也不想问,不过你告诉她,她要是再这么没完没了地缠着我,真把我惹急了,咱就扳倒葫芦洒了油,我也不是豁不出去的人,不信咱就试试。
当时郝连瑞听了,眨巴着两眼没说话。
但从这以后,这个叫吉筱美的日本女人果然再没露面。
叶汶这才明白,为什么郝连瑞在另一份揭发材料里只说了宫崎银花,却没提这个叫吉筱美的女人。当年真正跟这个吉筱美有过实质性关系的并不是白燕尘,而是郝连瑞自己。如果他在这份材料里提这个女人,也就等于不打自招。叶汶想了想,又问关团长,这个叫宫崎银花的女人又是怎么回事?关团长说,要说这个宫崎银花,就有点儿来历了,她的中国名字叫宫银花,当年他父亲“老板儿牙”说起白燕尘时,也曾提过这个女人。她就生在天津,也在天津长大,能说一口地道的天津话,如果不说,没人能看出她是日本人。
所以,关团长说,一开始,白燕尘也不知道。
白燕尘认识这个宫银花时,刚又出了一件意外的事。当时那个叫吉筱美的日本女人不露面了,“红帽儿衙门”的人也没再来找麻烦,白燕尘的日子也就消停下来。但就在这时,他师父“老板儿牙”又跟他闹起来。白燕尘的脾气倔,“老板儿牙”的脾气更倔。白燕尘这时唱含灯大鼓已经越来越红,但他越红,“老板儿牙”也就越有气。他早已放出话来,要清理门户,跟白燕尘解除师徒关系。这时看看杂七杂八的事都已消停了,就要办这事了。当时也有行里人劝他,你虽是他梅花大鼓的师父,可这梅花大鼓怎么唱,是含灯还是不含灯,这就不是你能管的事了,俗话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你总不能管他一辈子,况且徒弟红了,当师父的脸上也有光,何必撕破脸,非得走到这一步?但“老板儿牙”听不进去,一门心思就要跟白燕尘解除师徒关系。他要解除,还不是一般的解除。当初白燕尘拜师是摆了酒席的,这种拜师摆酒席,行里叫“摆知”,也就是把这个师徒关系摆出来,让同道同业的行里人都知道的意思;这次“老板儿牙”跟白燕尘解除师徒关系,也要“摆知”。只不过当初拜师“摆知”,是白燕尘摆,可这回却是“老板儿牙”自己摆。但“老板儿牙”这次自己“摆知”,也有个条件,不光当初“摆知”时来的人有一个算一个,还都得来,白燕尘也必须到场。这就有点儿过分了,解除师徒关系“摆知”,这已经没这个先例,还要让白燕尘自己也到场,这分明是要在同行面前羞臊他。但白燕尘看在这几年师徒的情分上,还是答应了。不过同行同业的人一听还是糊涂了,“摆知”都是拜师,还没听说过倒着摆的。
于是到“摆知”这天,仪式的气氛也就可想而知。
“老板儿牙”当然拿不出太多的钱,这次“摆知”也就没去太像样的饭馆儿。吃饭的时候,虽然大伙儿都使劲说笑,故意把这尴尬气氛冲淡一些,白燕尘也照样到每一桌,挨着个儿地敬酒,但“老板儿牙”还是有点儿搂不住,没一会儿就喝大了。他一喝大,嘴也就没把门儿的了,开始数落白燕尘。白燕尘也不说话,更不还嘴,数落就让他数落。但他这时毕竟已是有名有姓的大角儿,让“老板儿牙”数落了一会儿,脸上就有点儿挂不住了。不过白燕尘到底是旗籍子弟出身,又在行里混了这几年,当然不会跟师父还嘴。可自个儿的心里又憋屈,就使着劲地喝酒,这一喝也就喝得有点儿大了。
就在这时,跑堂儿的伙计来跟他说,外面有人找。白燕尘出来一看,是个小干巴瘦的男人,有点儿脸熟,再细一看就认出来了,是跟在兰雪篁身边的那个手下,上次去小白楼的维格多利西餐馆见兰雪篁,就是他来接的自己,于是问,有什么事?
这男人把一个信兜交给白燕尘。
白燕尘撕开一看,是一个请柬和一封信。这请柬上写的是,兰雪篁要跟一个叫尚云飞的人结婚,举行婚礼这天,请白燕尘出席。白燕尘看了这个请柬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再看这封信,是兰雪篁写的。白燕尘看了信才知道,这个来送信的小干巴瘦男人就是尚云飞。兰雪篁当初的那个死鬼丈夫,也就是孙殿英手下的黄副官,跟前有几个马弁,这个尚云飞就是其中之一。这尚云飞跟黄副官是河南老乡,这些年一直忠心耿耿地跟着黄副官。黄副官死后,留下的值钱东西太多,兰雪篁一个女人,怕不安全,就让尚云飞又挑了几个当初黄副官身边的近人,留下跟着自己。兰雪篁也看出来,这个尚云飞一直对自己有意,只是不敢表示。但她当初连黄副官都看不上眼,自然也就更看不上这个尚云飞。可是兰雪篁在这封信里说,人跟人都是缘分,她看出来了,也想明白了,怎么都是一辈子,既然是缘分,也就有缘分的道理,只要看透了,随缘就是了。她在信上说,只是还有一个请求,知道白燕尘现在已是天津的名角儿,事儿多,也忙,可事情再多,也请他抽个空儿,来参加她的婚礼。
白燕尘一看心里就来气了。兰雪篁显然是让这个叫尚云飞的小干巴瘦男人特意来天津,给自己送这个请柬和这封信。可她这么干是什么意思?赌气,还是成心向自己示威?白燕尘这会儿也是喝得有点儿大,就把这请柬和这封信又摔给尚云飞,说了句,我没这闲工夫儿。说完转身就往里走。这一下这个叫尚云飞的男人恼了。他一直跟在兰雪篁的身边,当然知道兰雪篁对白燕尘的心思。本来这次让他来天津送这个请柬和这封信,他就有点儿不太情愿,现在一见白燕尘这么说,一下就有点儿要急。俗话说,抬手不打笑脸人,这大老远巴巴儿地来给你送请柬,你不想去说不想去的,可这么说话,就太不地道了。这尚云飞毕竟是行武出身,也有脾气,一看白燕尘把请柬和信摔回来,就瞪起眼说,白先生,你这是啥意思?白燕尘也是正拿酒劲儿顶着,加上刚才一直让师父“老板儿牙”数落,心里窝着火,只横了他一眼,没搭理就径直往里走。尚云飞一看更来气了,追上来拉了白燕尘一把。
白燕尘以为他要动手,回身就给了他一下子。
这个尚云飞虽是行武出身,但背枪筒子行,身手却不行,长得又瘦小枯干,白燕尘虽然也瘦,可身材高大,又练过,他这一下正推在尚云飞的胸口上。尚云飞没防备,往后倒退了几步一屁股就坐在地上的一个水洼儿里。这下尚云飞终于忍不住了,噌地把腰里的手枪拔出来,咔吧掰开机头。白燕尘是见过大世面的,旗籍子弟的爷们儿脾气也上来了,一见尚云飞拔出枪,反倒折身回来了,把自己的脑袋伸到他眼前,用手指着说,你要真有本事就朝这儿打,我这脑袋正痒痒呢!这时里边的人听见外面吵吵,出来一看,白燕尘跟一个举着枪的小个子男人正矫情,眼看要出人命,知道白燕尘这会儿心里正没好气,就赶紧把他劝进去了。这时候,里面的这顿饭也吃得差不多了,还不光是差不多,也是越吃越没劲。张罗这事儿的“唐转轴儿”一看,赶紧见好儿就收,也就招呼着让大伙儿散了。
白燕尘窝着这口气出来,这会儿反倒觉着酒劲儿下去了。见路边有个小馆儿,就走进来。这小馆儿是专做水爆肚的,味道有点儿像北京大栅栏儿门框胡同的“爆肚杨”,白燕尘偶尔从这儿过,就进来吃一碗。这时在一张桌子的跟前坐下,要了一个水爆肚,又要了二两烧酒,就独自闷头喝起来。正喝着,有个人过来,在对面坐下了。白燕尘抬头一看,是个年轻女人,长得不算漂亮,但挺受看,从穿着打扮能看出来,不像是老城里的。这女人冲白燕尘笑笑说,白先生一个人在这儿喝呢。白燕尘见这女人认识自己,想想也不奇怪,自己天天在园子演出,自然是自己不认识别人,但别人净认识自己的。
这女人又说,今天的事儿,不叫个事儿,您别往心里去。
白燕尘明白了,这女人应该是一路跟过来的,刚才的事,她都看见了。但毕竟不是什么露脸的事,就摇头叹了口气。这女人又说,其实师徒也像夫妻,就是个缘分,有缘分在,怎么都行,一旦缘分没了,就是行也不行了,况且拜师不是卖身,总不能一辈子沿着师父给划的指甲印儿走,漫说师父,就是爹妈也有说得不对的时候,该不听,也照样可以不听。
白燕尘一听,觉着这女人说得入情入理,话也顺耳,又抬头看她一眼。
这女人又接着说,我最爱听您的含灯大鼓,经常几个园子追着听,您这嘴里的一盏灯,就像是一块锦,唱的梅花调就如同是一朵花儿,合在一块儿,真是锦上添花。
白燕尘一听笑了,觉着这女人的比喻挺有意思。
这女人说,您别误会,我这可不是恭维您,您来天津这地界儿不是一天两天了,天津人的脾气您应该知道,都是直肠子,肚子里不拐弯儿,你唱得好,活儿地道,就捧,锛瓜掉字儿另说,谁都备不住,可要是真不行,茶壶茶碗儿飞上去的时候也有。
白燕尘这才明白,这女人虽年轻,看来真是自己的老观众,不光熟悉自己的含灯大鼓,连当初是从北京过来的都清楚。这么想着,刚才窝在心里的气也就消了点儿,冲这女人笑笑说,你也过奖了。这女人认真地说,这可不是过奖,您这嘴里叼着东西,还能字正腔圆,听着也单一个味儿,这可不是谁想学就能学的,要我看是胎里带,天生的。
白燕尘忍不住噗地笑了,给自己倒了一盅酒,端起来说,要说我来天津这几年,见的观众也不少,听你这话说的,不光是懂行,还真是一个知己,我敬你一杯吧,不成敬意。
这女人一下有些惶恐,赶紧说,我不会喝酒,这样吧,我以茶代酒,也敬您一杯。
白燕尘跟这个女人就这样认识了。
这女人告诉白燕尘,她叫宫银花,家里是混洋事儿的,父亲在斋藤洋行做高级职员。本来家里是新派,可她从小就喜欢曲艺,尤其是大鼓。后来偶然听了白燕尘的含灯大鼓,一下就爱上了。她说,白燕尘的含灯大鼓,不光梅花调唱得好,台上看着也好,几根蜡烛一点,叼在嘴上真是光彩照人,再配上他这副独特的嗓子,简直就像天上飘下来的声音。接着又摇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可她一直想坐前头,离台近,能看得真着点儿,却总是没有靠前的茶桌。白燕尘一听就明白了。园子里靠前的茶桌就那几张,都在唐转轴儿的手里管着。唐转轴儿是指着这几张茶桌赚钱,哪个有身份的人物来了,自然都要坐前头,茶桌钱也就由着唐转轴儿随便要,反正多个三块两块的这种人也不在乎,所以头前的茶桌一般人也就坐不上。白燕尘一听,对这个叫宫银花的女人说,这事好办,我回去跟他们说一声就行了。
这以后,这女人再来聚缘茶馆儿,前头的茶桌就给她留出来。
几天以后的一个晚上,白燕尘散了场一出来,宫银花已雇了胶皮等在门口。见白燕尘出来了,就朝这边招手,意思是让他上车。白燕尘看出她有事,犹豫了一下,还是过来上了这辆胶皮。俩人又来到南市口那个专做水爆肚的小馆儿。进来一坐下,宫银花就说,我当初是跟师父在这儿认识的,所以今晚还来这儿。
白燕尘没听懂,看看她问,哪个师父?
宫银花笑笑说,当然是您啊。
白燕尘更不懂了,不知她说的这师父从哪儿论的。
这时宫银花已要了一盘“羊散丹”,一盘“羊肚领儿”和一盘“蘑菇尖儿”,又特意要了一壶烧酒,笑着说,今晚师父在台上,嗓子出奇的好,我也陪您喝一盅儿吧。
白燕尘看着宫银花,还是不明白她今晚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宫银花先陪着白燕尘喝了一盅酒,然后才说,她早就有一个心愿,想学梅花大鼓,可说实话,一直不知道该拜谁为师,听人说,拜师不是个简单的事,不光看艺,也得看人,人不行,艺就是再高也不能拜,真拜了日后也有麻烦。自从听了白燕尘的含灯大鼓,也常听人们议论,心里一直很仰慕,这回也是缘分,总算有机会认识了,这几天想来想去,就想拜白燕尘为师。接着赶紧又说,她倒没想过下海,只是喜好,拜师也就是为了学艺,将来是不是真指这个吃饭,还说不定。白燕尘听了很意外,他还从没想过要开门收徒,况且就是真收,也不会收宫银花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年轻女子。但白燕尘也看出来,宫银花这话不是随便说的,显然已经过深思熟虑。这时,宫银花又说,她知道曲艺行里的规矩,拜师得“摆知”,可她不想这么干,倒不是觉着这“摆知”俗,只是折腾这一场事,花几个钱倒无所谓,可劳心劳神的,又惊动那么多人,实在没有太大意义,所以想来想去,只要白燕尘同意,承认她这个徒弟,她就心满意足了,以后一定跟着师父一心一意认真学艺,这才是最重要的。
白燕尘一听不“摆知”,心里才放下一些。想想说,难得你这么喜欢这一行,这样吧,行里的规矩看来你多少也懂一点儿,咱就算口盟的师徒吧。说着又笑笑,只是我连口盟的徒弟也还从没收过。宫银花显然知道“口盟”是怎么回事,一听赶紧说,行。跟着又说,虽然不“摆知”,可她总得请几个亲朋挚友吃顿饭,也让大家高兴高兴,知道她拜了这样一位名师,再有就是行里,白燕尘平时知近的朋友,也该请几位过来。白燕尘一听,也就同意了。
这个宫银花挺会办事,又跟白燕尘商量,这次请客,虽不想铺排太大,也总不能太寒酸,是不是还让园子里的管事唐转轴儿给操持一下。白燕尘也没太当一回事,一听就点头答应了。平时行里谁有这类事,也都是找唐转轴儿。但这次唐转轴儿一听,想了想,对白燕尘说,你这徒弟收得可有点儿各色,说是不“摆知”,可如果这么请客,说来说去还跟“摆知”是一个意思,这就让我为难了,真“摆知”好说,该请谁请谁,可现在明明“摆知”,又不叫“摆知”,非叫请客,这让我请谁不请谁呢,到时候真有人挑眼,我可落不起这个埋怨。
白燕尘本来对这事没太走心,也没把这当回事,这时听唐转轴儿一说,才突然意识到,看来宫银花说的这个简简单单的请客,也没有这么简单。
但白燕尘这时还不知道,这件事的麻烦才只是开始。到吃饭这天,宫银花果然请了一些人来,说都是她的亲朋好友。唐转轴儿话虽这样说,也知道行里的人平时谁跟白燕尘关系好,也就请了几个跟白燕尘最知近的人。这顿饭一开始倒没事。但吃到快一半时,唐转轴儿过来把白燕尘拉到一边,小声问,你这个徒弟,是怎么认识的?
白燕尘问,怎么了?
唐转轴儿说,你了解她吗?
白燕尘这才觉出有事了,问唐转轴儿,到底怎么回事?
唐转轴儿说,咱是自己人,我就跟你明说吧,你这个徒弟今天请来的这些朋友里,有几个人我看着面熟,刚才想起来了,上回日本人在福岛花园办庆典,这几个人都在,好像还都有头有脸,我如果没记错,他们应该是“红帽儿衙门”的人。
白燕尘一听,眼立刻瞪起来,刚要说话,唐转轴儿赶紧把他按住了,又小声说,我还怕看错了,刚才又问“二窝头”,“二窝头”说,他和“田醋溜儿”一来就认出来了,这里边少说有三四个是“红帽儿衙门”的人,有一个他还知道名字,叫小野。
白燕尘听了,扭头就走。
唐转轴儿连忙拉住他问,你去哪儿?
白燕尘气哼哼地说,我走,这不是拿我打镲吗?
唐转轴儿一听也急了,说,今天这可是你的事儿,甭管摆知还是请客,我们都是冲你面子来的,你这主家走了算怎么回事?总不能把个烂摊子甩给我们啊?
白燕尘想想,唐转轴儿说得也是,倘这宫银花请来的这几个所谓的亲朋好友都是“红帽儿衙门”的人,自己这样不辞而别地一走,得罪人的屎盆子也就都扣在唐转轴儿他们几个的头上。宫银花既然能把“红帽儿衙门”的人请来,就说明跟他们的关系不一般,甚至她自己也是“红帽儿衙门”的人。倘果真如此,自己这样甩手一走,她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这一想,也就只好强忍下来。硬着头皮把这顿饭吃完了,连招呼也没打就走了。
白燕尘连着两天没在园子露面。第三天再来时,就发现,他收了个女徒弟的事已在后台哄嚷动了。事情就是这样,最怕传,一传就走样儿。其实说起来也没太走样儿,就说是白燕尘收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徒弟,两天前刚“摆知”,且这个女徒弟很有来头儿,“摆知”那天还请了“红帽儿衙门”的人。更有人说,这回白燕尘可没人敢惹了,以后有了撑腰的。
白燕尘一听,气得两眼发黑,但又总不能去挨着个儿地给人家解释。
晚上园子散了,白燕尘刚回到后台,唐转轴儿就过来了,看看身边没人,小声对白燕尘说,我看出来了,你根本就不清楚这个叫宫银花的女人是怎么回事,对吗?
白燕尘丧气地说,说得是啊,要知道,我能招惹这种人吗?
唐转轴儿说,好吧,咱行里有句老话,不知者不为怪,那我就告诉你吧,这两天,我已经打听清楚了,这个宫银花,其实是个日本女人,她本名叫宫崎银花。
白燕尘立刻吓了一跳,想想说,可她一口的天津话,哪像日本人?
唐转轴儿也叹口气,摇头说,是啊,要不怎么就把你骗了呢,她在天津土生土长,也是喝海河水长大的,别说你,连我这地道的老天津人都没看出来。
白燕尘这时已经明白了,这个宫银花来接近自己,又要跟自己拜师学艺,其实跟那个叫吉筱美的日本女人是一个目的,假如自己真收了这宫银花,日本人就有话说了,而自己也就让他们套住,再怎么解释也解释不清了。唐转轴儿又对白燕尘说,你现在是大腕儿,外边都叫你白老板,日本人当然会盯上你,这事到底怎么着,你自己拿主意。说着朝两旁看了看,又往跟前凑凑小声说,不过告诉你,这个宫银花,这会儿正在园子门口等你呢。
白燕尘一听,转身就往后门走。
唐转轴儿又一把拉住他说,你先等等,再听我说句话。
白燕尘只好站住了。
唐转轴儿说,有句俗话,叫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眼下这庙虽不是你的,可这庙里不光你一个和尚,你走了,别人怎么办?更何况这庙真让人烧了,大伙儿也就都没饭辙了。
白燕尘说,可我总得躲躲。
唐转轴儿说,你躲得过初一,躲得过十五吗?再说这么躲,到哪天是个头儿?
白燕尘让唐转轴儿这一说,一下也没主意了。寻思了一下,没好气地说,好好儿的,怎么就上了这条贼船,现在左右都不行,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唐转轴儿说,要我说,发昏当不了死,你该跟她见,还得跟她见,甭管好话歹话,总得当面说清了,只是别往僵里说,现在既然已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种人,咱千万得罪不得。
白燕尘又想想,只好点头说,好吧。
说完,就从园子里出来了。
白燕尘一出来,宫银花就迎过来,脆脆地叫了声,师父。白燕尘一听她叫师父,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但忍了忍,没发作,只是瞥她一眼。宫银花又说,师父,今晚有几个朋友,想请您吃个便饭。这时白燕尘已看见了,不远的街边正停着一辆黑色小汽车。于是冷冷地说,已经半夜了,我没有这时候吃饭的习惯。说着转身就要走。
宫银花立刻拉住他说,欸,师父,您先等等。
白燕尘站住了,回身拨开她的手说,你还是叫我白先生吧,这么叫,我听着别扭。
宫银花倒并不介意,只是冲着白燕尘笑笑。
白燕尘又说,从一开始咱就说了,这个拜师不“摆知”,既然不“摆知”,按行里的规矩也就不算真拜师,口盟不口盟也就是这么一说,从我这儿就没当回事。
宫银花听了又一笑。这女人这个晚上化妆挺重,抹了个大白脸,这时在街边的路灯底下龇牙一笑,也就显得没一点血色儿。她说,师父,话不能这样说,口盟也是盟啊,常言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您这样的身份,总不能说了话又不算是不是?
白燕尘一下给噎住了,冲宫银花张张嘴,扭身就走了。
事后“二窝头”说,白燕尘曾跟他说过,他知道,这回自己真要摊上事儿了,既然日本人对他下了这么大心思,还一直没完没了,这回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他。果然,接下来的几天,这个叫宫崎银花的日本女人没再露面。但一天晚上,白燕尘一来到园子,就觉着大伙儿看他的眼神不对。但只是看,谁也不说话。等他演出完了,从台上下来,唐转轴儿才过来说,刚才你上台之前,没敢跟你说,你看今天的《庸报》了吗?
白燕尘意识到又有事,愣了愣问,《庸报》怎么了?
唐转轴儿就拿来一张当天的《庸报》。白燕尘接过一看,只见头版的大字标题写着,《著名艺人白燕尘喜收新徒,东洋新秀宫崎银花拜师学艺》。旁边还有一幅宫崎银花双手捧着酒杯,给白燕尘献酒的大幅照片。白燕尘一下就愣住了,看来这照片是那天吃饭时,有人偷着拍的。唐转轴儿笑笑说,这回你该明白了吧,日本人费这么大劲,绕来绕去最后还是把你套住了,他们在这报上一登,白纸黑字儿,又有照片,这回你不承认都不行了。
白燕尘看了没说话,扔下报纸就走了。
《庸报》虽然是日本人控制的报纸,但这个消息一登出来,天津还是立刻就炸了。天津人平时最爱曲艺,甚至比京戏都爱,当时白燕尘在天津的名气也就很大,街上一提几乎没有不知道的。现在这报上说,白燕尘竟然收了个日本女徒弟,天津人就蒙了,都知道白燕尘从不沾日本人的边儿,就闹不清这是怎么回事。白燕尘自从来天津,在台上还从没听过“倒好儿”。这以后再上台,底下就经常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一声“咚——!”,跟着那边又接上一声“咜——!”。还有时不知从哪儿,突然就飞上来一个茶壶。有一回飞上来的茶壶还带着半壶热茶,白燕尘没防备,嘴里的灯也掉了,一场大鼓演砸了不说,底下的观众本来还不好意思明着轰,这一下逮着机会了,干脆连茶碗果盘儿瓜子儿碟子都扔上去了。
这以后,白燕尘就不上台了。
但谁都不知道,这时白燕尘正谋划一件事。几天以后,《庸报》上又登出一则消息,位置虽不显眼,标题却很引人注意,《著名艺人“白赶五”昨晚溺水身亡》。大致内容说,天津著名鼓曲艺人“白赶五”,昨晚因酒醉,不慎在金钢桥上跌入海河,溺水身亡。这是白燕尘自己花钱,在《庸报》上的付费专栏登的一个消息。《庸报》的人不知道这“白赶五”是谁,当时花钱登些奇奇怪怪消息的人也经常有,就稀里糊涂地把这消息给登出来。但《庸报》的人不知这“白赶五”是谁,天津老百姓却都知道,一下又炸了,到处都在议论,说白燕尘虽然喝酒,但不嗜酒,怎么会喝醉了掉进海河淹死呢?等日本人明白是怎么回事,白燕尘在海河淹死的事天津人就都已知道了。这时日本人就料到,看来白燕尘想离开天津了。
日本人果然没猜错。白燕尘在《庸报》上登了这条消息,也就等于告诉天津人,这个绰号叫“白赶五”的白燕尘,从此在天津死了,没了。但就在他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天津时,这天一大早,唐转轴儿跌跌撞撞地跑来找他。白燕尘一看就知道有事,忙问,又怎么了?
唐转轴儿说,出事了,园子出事了!
聚缘茶馆儿有个十几岁的孩子,叫年三儿,本来是个街上的小要饭花子,赶上阴天下雨,就在园子门口避雨,有时夜里没处去也在园子门口的房檐儿底下睡。这孩子挺懂事,觉着总在这园子门口给人家添麻烦,没事儿就拿块破布,给园子擦门脸儿,赶上门口有事也跟着搬搬抬抬。后来唐转轴儿发现这孩子挺勤快,一问叫年三儿,干脆就让他来园子里打杂儿,管吃管住,一个月给一块零花钱。这个叫年三儿的孩子也挺热心,平时谁有事都帮忙,人缘儿也挺好。可就在这个早晨,这孩子突然死在园子门口了。脖子上有一根绳子,显然是让人勒死的。再看尸体旁边,还有一封信,说这只是开始,只要白燕尘不露面,往后这园子就会一天死一个人,轮着谁是谁。白燕尘一听就明白了,这肯定又是“红帽儿衙门”的人干的。这也就说明,日本人已经知道了,自己并没死。
唐转轴儿说,是啊,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你白老板的腕儿大是腕儿大,可这腕儿一大,也是树大招风,日本人这回算是盯上你了。说着又摇头叹了口气,这“红帽儿衙门”的人也真他妈忒狠了,你跟谁就冲谁,一码归一码,年三儿一个孩子,你说招谁惹谁了!
说完看一眼白燕尘,好像还想说什么,又把话咽回去了。
这时白燕尘已经明白了,看来走是不能走了,倘自己真跺脚一走,这园子非遭大难不可。唐转轴儿又看看白燕尘,犹豫了一下说,白老板,咱这园子可是几十条人命啊,倘真像“红帽儿衙门”说的,一天死一个,也死不了几天,你可不能不管不顾地说走就走。
白燕尘点头说,放心,我白燕尘的为人,你唐老板还不清楚吗?!
关团长说到这儿,才忽然想起来,笑着对叶汶说,光顾着说话,已经这个点儿了,剧场的食堂也没饭了,门口有个小铺儿,素烩饼做的味儿挺好,咱去吃碗烩饼吧。
叶汶赶紧说,我请您。
关团长一听就笑了,说,不用你请,你上次说过,叶宝钤是你爷爷,这叶老先生听我爸说过,也是老前辈了,这要论起来,你跟我还差着一辈儿呢。
叶汶也笑了,说是。
关团长站起来,拍着叶汶的肩膀说,看你这岁数也是刚上班,等以后吧,甭管干哪行,挣了大钱,再请我吃好的,今天这碗素烩饼,还是我来吧。
两人说着,就来到剧场门口的小铺儿。
关团长跟小铺儿的人挺熟,要了两碗素烩饼,又让灶上炒了一个葱爆肉,然后问叶汶,喝酒不喝。叶汶笑了,说,喝点儿就喝点儿。关团长又要了两瓶啤酒。两人一边吃着喝着,叶汶忽然想起来,上次来时,曾问过关团长,这白燕尘后来是怎么死的。当时关团长说,白燕尘的死,还一直是一桩悬案。这时就问,后来白燕尘,究竟是怎么死的?
关团长摇头说,这件事,到现在也没人能说清楚。
关团长说,要说这白燕尘,不愧是当年旗籍“健锐营”的后代,是个有血性的爷们儿。那次日本人的“红帽儿衙门”杀了年三儿,又扬言只要白燕尘不出来,就一天杀一个人。白燕尘一听这话,也就没离开天津。但没离天津,也还是没去园子露面儿。过了几天,“红帽儿衙门”果然又杀了一个人。这回杀的是一个唱西河大鼓的艺人,叫陈傻子。这陈傻子四十来岁,正年轻力壮,是个有名的老实人,平时吃喝嫖赌全不沾,没一点儿不良嗜好,也从不招人惹人,整天除了做艺不知道别的。可一天晚上散场,他从园子一出来,人就没了。家里等到天亮不见人,就来园子找。园子也说不知道。又过了两天,人就在海河里漂上来了。这下园子里的人都炸了,知道又是“红帽儿衙门”的人干的,就都推举唐转轴儿,再来找白燕尘商量,看这事怎么办,总不能眼瞅着园子里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死。于是唐转轴儿就又来找白燕尘。可这次来了,一见白燕尘就愣住了。这时的白燕尘,几乎已认不出来了。只几天的工夫,他的一口牙全没了。白燕尘本来是个挺帅的人,平时又爱干净,好打扮,从上到下都透着一股精神气儿。可这时牙一没,看着就像个老太太,腮帮子嘬了,下巴也翘了,连鼻子翅儿都扇了。唐转轴儿来时,白燕尘正躺在床上。唐转轴儿赶紧问,这是怎么回事?
白燕尘这时已说不出话,只冲他摆摆手。
这下,唐转轴儿的心里倒踏实了。白燕尘唱的是含灯大鼓,得用嘴叼着灯,嘴叼灯其实是牙的劲,得用后槽牙咬着灯架子。现在一口的牙都没了,别说叼灯,一张嘴都撒气漏风,就是干唱也唱不了了。既然已经成了这样,“红帽儿衙门”的人也就总该死心了。
几天以后,《益世报》上登出一则消息,说天津最近出现了一种怪病,叫“鬼吃牙”,著名鼓曲艺人白燕尘本来有一口好牙,所以当初的艺名才叫“小白牙儿”,可一天早晨,一觉醒来,一口雪白的牙齿竟然都莫名其妙地掉了,一夜之间成了个七八十岁的老人。这消息旁边还配了一张照片,白燕尘躺在床上,瘪着嘴,两眼半睁半闭。显然,这消息又是白燕尘自己花钱登的。这以后,天津也就再没白燕尘的消息了。再后来街上有人传说,白燕尘牙没了,不光不能唱,连饭辙也没了,后来就真跳了海河。当初他自己花钱在《庸报》上登消息,说自己在海河溺水身亡,没想到,竟然一语成谶。
叶汶问,他就——这么死了?
关团长说,是啊,都说他当年就这么死了,可后来,又出了一件事。
关团长说,这事也是听他爸“老板儿牙”说的。大约在1942年前后,南市的聚缘茶馆儿出了一件奇事。也不是天天有,隔三差五,就会有一场奇怪的含灯大鼓。这个含灯大鼓演唱的时候,园子里得先关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然后台上就出现一张人脸,叼着灯。这脸就像一个巨大的夜明珠,让叼着的灯一映,也会发光。但又看不见身子,就像飘在台上,所以当时的报纸上就叫“浮灯大鼓”。那段时间,聚缘茶馆儿一下就火了,天天晚上一票难求。但这个奇特的“浮灯大鼓”不是天天演,门口的“水牌子”也不写,只能赶,赶上哪天算哪天。后来“红帽儿衙门”的人听说了,暗中来过几次,这“浮灯大鼓”就再也不演了。
叶汶听了,想想说,这事儿要问园子的管事唐转轴儿,不就清楚了?
关团长说,是啊,可唐转轴儿这人看着八面玲珑,其实也胆小怕事,对这事一直守口如瓶,后来再有人问,干脆就说,是园子里请的神。再后来,聚缘茶馆儿着了一把大火。这把火也奇怪,是在夜里着的,园子的后台没人,突然就莫名其妙地烧起来。唐转轴儿那一晚正好睡在园子里,也烧死了。直到几年后,还有人议论这事,说是“红帽儿衙门”的人干的事。唐转轴儿一死,这“浮灯大鼓”的事也就真成了一个谜,再也没人能说清楚了。
叶汶问,白燕尘的死呢,真是跳了海河?
关团长摇头叹了口气,这件事,也成了一桩悬案。
关团长说,但后来也有人说,唱这“浮灯大鼓”的就是白燕尘。据传说,后来那个叫兰雪篁的女人又来到天津,掏钱给白燕尘镶了一口金牙。当年她那个死鬼前夫,也就是孙殿英手下的黄副官,跟着孙殿英去挖慈禧的坟时,曾偷着留下一颗夜明珠。后来他死了,这颗夜明珠也就到了兰雪篁的手里。兰雪篁给白燕尘镶了这一口金牙之后,就让人把这颗夜明珠碾成粉。白燕尘再上台时,抹在脸上。这以后,也就有了在天津轰动一时的“浮灯大鼓”。
叶汶从天和艺术团出来时,已是傍晚,看看表,没回家,就直接奔滨湖医院来。病房里没人,七爷的床上已经重新整理过了,又换了干净平整的白床单。叶汶立刻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连忙来到护理站。果然,护士说,18床的病人已经去世了。
叶汶从楼上下来,看到刚办完手续的父亲。
叶汶站住了,看着父亲说,七爷走了?
父亲说,走了。
叶汶问,他走时,有话吗?
父亲说,他只是一直问你去哪儿了。
叶汶听了没说话,想了想,眼泪就流下来……
2019年清明改毕于天津木华榭
2021年6月6日修改于曦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