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恋恋风尘》:父亲看着我
那天,嫂子突然打我电话,她说父亲躺在堂屋里,120的医生都建议不要送医院了,说是脑中风,已经不行了,问我怎么办。
我急得大喊:“赶紧送医院抢救!”
在我的印象里,父亲的身体一直很好,说起话来高声大嗓,走路带风,七十五岁的人了,看上去顶多六十来岁的样子,怎么可能突然不行了?我要嫂子把手机递给医生,医生说:“是的,人已经不清醒了,大小便失禁,瞳孔放大,典型的临死症状。送医院应该也够呛了,百分之九十九会死在路上,按乡俗到时尸体连屋都进不了,只能摆在外面,所以建议不送院。”
我的眼前一黑,扶住身旁的椅子:“不是还有百分之一的机会吗?请您给我父亲挂瓶氧气,立刻送医院!”
嫂子跟着救护车一起去医院,我胡乱拿了几件换洗衣服,冲出家门,开了车往老家赶。没多久,嫂子的电话又来了,她说父亲情况不好,120不肯送了,怕父亲死在路上我们要找他们的麻烦。我让医生接电话,向他保证一切后果由我们自己负责,他们无须承担任何责任。随车医生这才同意继续将父亲往医院送。
我从深圳出发,开了七百多公里高速,连夜赶到医院时,父亲已经进了ICU,医生正在抢救。嫂子和大姐坐在病房外的塑胶凳上,都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嫂子一见到我就说,多亏了大姐当时眼疾手快扶住了父亲,要是倒在地上,当时人就没了。我问怎么回事,大姐说:“昨天清早起床,心里闷得慌,莫名其妙地烦,总觉得要出什么大事,就想回娘家看看。早餐都没吃,坐车回到家里。妈妈正在灶屋做早饭,她很奇怪,我嫁出去三十年了,从来没有这么早回过家,妈妈问我有什么急事。还说爸爸去地里干活去了。八点半的时候,爸爸回来吃早餐,从我面前走过去,可能是要进灶屋洗手,突然听到爸爸喊了一声:‘何得了。’眼看就要倒在地上,我冲过去抱住爸爸,问他怎么了。那个时候,爸爸已经讲不出话来了……”
我问父亲现在怎么样,大姐抹了把眼泪,哽咽着说:“医生不让看,爸爸只怕闯不过这一关了……”大姐的话,听得我简直就要窒息了。稳了稳神,我要大姐和嫂子先回家去,她们一天一夜没合眼了,得休息休息,我在医院守着就行。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十多个小时过去了,医生却告诉我:父亲还没脱离危险。除了默默为父亲祈祷,除了在过道上走来走去,我还能干什么?
父亲个子不高,还不到一米六。幺姑每次讲起父亲小时候的事情,总是忍不住抹眼泪。爷爷是个技术高超的鞋匠,到处给人纳鞋挣钱维持生计。他纳布鞋又快又好,一天两双,草鞋更是了得,每天至少可以做八双,牢固且结实,是当地李大地主指定的鞋匠,每年“双抢”过后都要去李大地主家纳一个月鞋,所以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爷爷家的生活比一般山民要好一些。爷爷奶奶重男轻女,一心想要个儿子,奶奶的肚子偏偏不争气,头胎生个女的,第二胎又生个女的。家里多了两个人吃饭,爷爷压力陡增,阴黑的脸拉得好长,奶奶天天在家里念阿弥陀佛拜观音菩萨,祈祷生个儿子。可是,第三胎下来却是一对双胞胎女儿。这对双胞胎溺死在马桶里……奶奶怀上第四胎时,肚子尖尖的,大家都说是个男孩,奶奶又惊又喜,把全部希望寄托在这个孩子身上。那年除夕,家家户户贴对联放鞭炮的时候,这个婴儿呱呱落地了。然而,依旧是个女孩子。奶奶朝天大喊:“天哪,我前世造了什么孽?为什么这样折磨我!”爷爷也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大过年的,爷爷阴沉着脸说:“命中注定了的,带着吧!”奶奶边哭边把奶头塞进婴儿嘴里……过了两年,奶奶又怀孕了,肚子一边大一边小,山村那个有经验的接生婆说怀的是儿子,奶奶又高兴又担心,生怕又是空欢喜一场。终于等到了瓜熟蒂落的时候,老天终于开眼了,胖瘦不同的一对双胞胎男婴出生了,哥哥有五斤多,脸蛋圆圆、生龙活虎的,很讨人喜欢;那个双胞胎里的弟弟就是我的父亲,当时只有二斤重,严重营养不良,他的双眼紧闭,不会哭喊,难看得像个小老头。总算有了儿子的爷爷奶奶欢天喜地。为了让大家能够填饱肚子,爷爷每天都要去河里捞鱼虾、上山挖野菜扯茅草根,一同倒入铁锅用清水煮熟,美其名曰“合菜”,希望能够这样挺过饥荒。这些东西连奶奶自己都吃不饱,又能有多少奶水呢?两个儿子饿得哇哇直叫。万般无奈之下,奶奶只有遵循自然法则——优胜劣汰,让两个孩子自己抢奶吃,抢得过的多吃点,抢不过的少吃点。父亲那么瘦小,怎么抢得赢?父亲咬着已经没有半点奶水的乳房,哭得死去活来。奶奶见了直掉眼泪,只好熬点稀米糊喂点糖开水。父亲饿得奄奄一息,爷爷奶奶以为父亲熬不过去,没想到他竟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日本入侵那年,奶奶背着父亲牵着其他孩子往山上躲,经过屋后的那丘庄稼地时,父亲的哥哥踩到了一些脏东西,一天后脚开始发痒直到溃烂。大家躲在山洞里,没有医生,没有药物,就连消毒用品都没有,大家也不敢下山,唯有眼睁睁看着这个孩子被毒疮折磨致死。爷爷奶奶悲痛欲绝,奶奶将父亲紧紧地搂在怀里,哭着说:“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从此,父亲被爷爷奶奶视若珍宝,有什么好吃的,一定先给父亲,晚上也要带在身边睡,尽管奶奶后来又生了一个男孩,但父亲的这份特殊待遇从没变过。
那时候,山上能吃的东西都被吃光了,只有河里的鱼、虾、蟹还比较多。为了给父亲调理身体,不管刮风还是下雨,爷爷都要去河里捕鱼捞虾。河里甲鱼也多,只是很难捉到,但爷爷会识水路,甲鱼从哪里爬过,藏在哪里,他一眼就看得出来。爷爷每周抓一只大甲鱼回家,小的就放生。父亲身体慢慢好了起来,人也越来越聪明,尽管个子比同龄人矮小,读书却很厉害。初中毕业后,父亲就参加了工作。父亲的毛笔字写得非常漂亮,他自学法律,成了当地有名的土律师,经常帮山民免费打官司。父亲还自学了财会知识。他本来可以去当副县长的,为了照顾家人,他却回家当了一名村干部。
父亲正直廉洁,家教也很严。他要求我们吃饭时要安静端坐,饭不离桌,筷不敲桌,筷不插碗,菜只能夹自己坐的方位这边的等等。若有违反,轻则挨骂,重则取消吃饭资格。我小时很调皮,有一次,好不容易有点猪肉汤喝,我一高兴,忘了家规,将汤喝得呼呼响,父亲批评我像猪吃食一样,直接把我赶离了饭桌。挨罚次数多了,我觉得委屈,对父亲的怨恨慢慢多了起来。每当父亲不让我吃饭,我就跑去偷别人地里的东西吃,红薯、土豆、黄瓜、甜高粱、花生等等,只要能吃的都偷。父亲被我气坏了,要动手打我,我只好能逃则逃。母亲有一次看不下去,劝父亲饶我一回,父亲却说:“现在是毛贼,还不管教,长大了不是强盗就是大贼!”父亲起先用竹枝打我,这种打法很痛但不伤筋骨,过几天就好了。我好了伤疤忘了痛,再犯,父亲就觉得不下重手不起作用,改用扁担打。他专门为我削了一条竹扁担和一条木扁担藏于堂屋门后,接到投诉就扁担伺候,有时候扁担都差点儿被他打断了。
后来,山村实行分山到户,各家各户都分到一片竹林。山民本来穷困潦倒,现在终于可以靠山吃山了。为了填饱肚子,很多人把自家分到的竹子全部砍了卖钱,几个月后,葱郁的竹山大多变成光秃秃的荒山。父亲看了很心痛,说那些人寅吃卯粮,说他们都是鼠目寸光的败家子。父亲专门召开家庭会议,不许我们砍伐竹子。为此,父亲还特地去供销社买了一支黑软笔,上山把最大最长的种竹编排号码,从“1”编到“100”,对自家地盘实行封山育林。村里有人卖完自家的竹子后,半夜跑到我家竹山偷竹子,父亲就派我们兄弟姊妹轮流看山。没想到防不胜防,一个月工夫,十多根竹子被人偷走。我觉得父亲既没有经济头脑,又不识时务,家里吃了上顿没下顿,都穷成这样了,有现成的竹子还不知道卖了换粮。于是找父亲理论,没想到被他训了一顿。我认定父亲是死脑筋,轮到我看山时,就把那根“1”号种竹偷偷砍了卖了。父亲巡山知道后,只是责怪我偷懒贪睡,并没怀疑是我作的案。第二次,我把“2”号种竹也砍了卖了,父亲骂了我一通走了。当我去砍了“3”号种竹的时候,被父亲暗地里派来监督我的村看山员“小缺子”发现了。父亲被我这种监守自盗的行为差点儿气疯了,他铁青着脸横坐堂屋等我回去挨扁担。
那天放学后,我因为身上有钱,没有及时回家,先吃了根老冰棒,再去河里游了泳,这才蹦蹦跳跳回家去。我快走到家门口时,父亲悄悄从门后取出扁担,二姐看见了,大喊:“弟弟,快跑!”我反应很快,父亲的扁担没来得及落到我身上,我沿着马路一口气跑了四五里路,到了区粮店门前。我想应该不会追来了,停下回头一看,父亲举着扁担边跑边骂赶了过来,大有不打死我不罢休的气势。我跳上田埂朝着河的方向一路狂奔,父亲被我远远甩在了身后……
这一夜,我不敢回家,夜深人静时,偷偷溜到猪栏房隔子上面的干稻草丛里睡觉。猪栏房里黑黢黢的,下面是猪的鼾声,我竟睡得特别香。第二天醒来也不敢去上学,怕父亲追到学校去。早上,母亲来喂猪,我小声喊:“妈妈,我在这儿呢!”母亲听了非常高兴,叫我这几天就待在这里,也别去上学了,等父亲气消了再说,她会让二姐送饭来。就这样,我在猪栏里住了三天三夜。
父亲也有对我好的时候。
我读小学四年级时,二姐上五年级,妹妹上二年级。父亲那次在学校主持召开村“双抢”工作会议,中午在学校吃饭。下午第一节课上了一半的时候,班主任老师叫我,说父亲要我下去吃饭。父亲用大菜碗盛了满满一碗饭,又往饭里舀了两大勺猪肉汤,夹了两大坨间肥带瘦的猪肉递给我,脸上竟然还带着笑。那年头,我家只有过年才有肉吃,每人只能分到两小块,我又特别贪吃,总感觉还没尝到味就没了。那一刻,我大口大口地吃着香喷喷的饭菜,觉得父亲真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那年中考,我差了三分,没考上。堂叔刚好在高中教书。那时每个老师都可以带一个未上分数线的学生入读。母亲便要父亲找堂叔帮忙,被父亲拒绝,说:“考不上就莫读了,我丢不起这人!”很少反对父亲的母亲这次不从了,大声说:“六个孩子总要送一个出去吧?都没文化,别人要戳脊梁骨的!”父亲说:“不是还有两个小的吗?”母亲生气了:“小的?万一小的成绩还没有这个好呢?”父亲听了更生气:“就你乌鸦嘴!反正我不去,要去你去!”母亲没办法,便拉着我上街买了一瓶白酒、一条草鱼和两包白砂糖去学校找堂叔。堂叔简单了解我的情况后说,应该没多大问题,要我们回去等通知,并把东西退给了母亲。母亲高兴地拉着我走了,路上还对我说:“崽呀,你要发狠读书!有出息了要报答堂叔!”
没想到开学前一天,我还没有接到通知,求母亲去问。母亲笑着说:“猴急什么,你明天直接去找堂叔报名就好了。”我说没通知不行。下午两点,母亲红着眼回来了,唉声叹气地告诉我,堂叔帮了镇财政所所长的儿子。我看着母亲失望的眼神,心里特别难受,好后悔没有发奋学习。母亲安慰我说:“别担心,东边不亮西边亮,我再去找关系。”
母亲听八叔说有个同学在新邵三中当校长,且与我家是同族,应该没问题。八叔答应母亲,带着我来到三中,可校长并不像八叔说的那么热情。校长面无表情地说:你们来迟了,学校已经招满了。我耷拉着头回到家里。母亲哭着说:“什么狗屁宗亲……”我不敢哼声,恨不得在地上找条缝钻进去。父亲却冲着母亲“哼”了一声,说:“屙屎不出怪茅司!”“啪”一声,父亲摔门而去。
过了几分钟,父亲回来了。对我说:“还愣着干什么?放牛去。”我不敢反抗,心灰意冷地牵牛往河边走,过马路时,一个兴高采烈的声音在喊我:“你怎么还不去报名?”回头一看,原来是谭同学背着一个大包经过。我把实情告诉她。她说:“要不去隆回三中读书吧?我舅在那儿教书,我要他帮你。”我没抱多大希望,苦笑着说:“都开学了,不行了。”
“我去试试,你等消息。”谭同学说完就走了。
三天过去了,没有盼到她来,我死心了,告诉父母我打算去深圳打工。这天一大早,谭同学来了,通知我去上学。原来,她去求舅舅,舅舅又去找了教导主任,被教导主任训了回去:“你懂不懂规矩,已经介绍了一个,开学了,还要介绍一个,你觉得能行吗?”谭同学不死心,央求舅舅:“教导主任不行您去找校长嘛!”舅舅不肯去,生气了:“你以为校长是我家的?”谭同学没辙,把课本往地上一丢,说:“您不帮我这个同学,我也不读了!”说完,哭着跑出了校园。舅舅没办法,这才厚着脸皮去找校长,校长敬重舅舅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师,竟一口答应了。就这样,我才得以远赴外县读书。父亲把我送到车站,告诫我:“日后凡事靠自己!”
……
就是如此倔强的父亲,此刻却躺倒在医院里接受抢救。
医生告诉我,父亲的血栓发生在脑干部位,血管严重堵塞,不仅语言和记忆受到重创,智力下降,右半边身体失去知觉,随时有生命危险。父亲在ICU重症室一躺就是一个多月,其间,医院几次下达病危通知。可是我除了付费,什么忙都帮不了。值得庆幸的是,父亲总算挺过来了。
父亲是被插着各种管子推进普通病房的。父亲瘦了好多,人还不是特别清醒。我问他认识我吗?他从喉咙深处挤出微弱的声音:“认得。”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忘记了,问他哪年出生的,他回答七六年。医生要我们少打扰父亲,尽量让他平躺着,多休息,少说话。
在普通病房治疗了两个月,父亲的病情有了好转,生理机能却退化了,连最起码的走路都不会……医生通知我把父亲转入康复科,说不进行康复治疗和训练身体会萎缩,余生只有躺在床上度过了。我办理了手续,和护工一起把父亲抱上轮椅,推进了康复科。
父亲康复的速度之快,医生都感到惊讶,一个月后,父亲会拄着拐杖走路了,虽步履蹒跚,却一点儿也不乱套。每次带他从医院外散步回来上那几级台阶,我去搀扶时,都会被他拒绝。他一步一步挪动着双脚,拄着拐杖,坚持自己走完台阶。
走完台阶的父亲,会很骄傲地看着我笑,好像对我说:“怎么样?我还是那么厉害吧?”
我对父亲竖起了大拇指。
父亲可能不知道,在我的心里,他一直都是这么的“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