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华南警官学院篮球馆挤得水泄不通,元旦舞会如火如荼。值班老师很是纳闷,他记得自己读大学的八十年代,同学们才会这般热衷搞舞会。值班老师叮嘱同学们不要玩得太晚,跨年结束就回去休息。同学们一一应承,还有两位同学殷勤地把老师送回值班宿舍。值班老师一出篮球馆,组织者指挥同学们迅速行动起来,只花了半个小时,搏击台就搭建起来。负责DJ的同学,把华尔兹舞曲换成重金属摇滚,青春的气息瞬间爆棚。突然,球场灯光全部熄灭,世界只剩下震耳欲聋的金属节奏。两束聚光灯亮起,打在两个入口处,一扇门打开,身披床单的范华阳,在一群男同学簇拥下步入球场,一声声雄性嘶吼爆满整座篮球馆。另一入口的门也打开了,披同一款床单的宋博衍做着弓步跳跃进入篮球馆,在他的身后紧紧跟随着一群靓丽女生,刺耳尖叫的声波似乎要穿透篮球馆的棚顶,冲上云霄。
两位不同级别的冠军在众人欢呼中,跃上搏击台,各自甩掉披在身上的床单。裁判示意两人走到搏击台中间,一边检查双方拳击手套,一边宣布比赛规则:一局三分钟,不记有效点数,直到一方主动认输或倒地不起。
接下来,范华阳和宋博衍开始相互示威,两个人怒目相视,越靠越近,最后额头顶着额头。
宋博衍说:“我保证,这是你两个世纪最难熬的一天。”
范华阳说:“我发誓,我会打断你的鼻梁骨,让你每天照镜子都会想起我。”
宋博衍说:“不把你打出屎来,算你拉得干净。”
范华阳说:“不把你打出屎来,算你屁眼没被日过。”
世纪决战开始,双方都很谨慎,防守多于进攻。第一局结束,范华阳左脸挨了一记右勾拳,宋博衍右脸挨了一记左勾拳,双方战成平手。第二局,宋博衍加快攻击节奏,因为他觉得自己是80公斤级,如果继续畏手畏脚防守,面子上不好看。范华阳没有跟着宋博衍的节奏走,他继续闪转腾挪,一副将防守进行到底的样子。全场的女生都在为宋博衍加油助威,此举也助燃了他进攻的欲望,出拳出腿的频率明显加快。范华阳加快双脚移动速度,躲避着宋博衍的长腿猛拳。他用双臂护住头部,满场游走,直到第二局比赛结束。双方喘息着坐在红蓝角休息,两边的拥趸奉上蜂蜜水和毛巾。红角宋博衍这边的女生以褒奖称颂为主,说他勇猛无敌,肯定能干掉范华阳,赢得世纪决战。蓝角范华阳这边以男生为主,督促他要攻击,说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出谋划策指点迷津者,说得嘴角冒白沫。
其中一个男生,拍着范华阳的肩膀说:“为了全校男生的尊严,你得把宋博衍干趴下,最漂亮的女生全都围着宋博衍转,凭什么!据说大一刚来的最漂亮的那个又被他泡上了,这是不给我们弟兄留活路啊。”
范华阳好像一句都没有听进去,第三局比赛,他还是严防死守,拒不进攻。等到第四局比赛结束时,范华阳身边失去了大部分拥趸,只剩下一个递蜂蜜水的男同学郭力。
郭力调侃道:“这不是世纪决战,是世纪逃命。”
范华阳看了一眼郭力,对他说:“‘避其锐气,击其惰归,此治气者也。’你懂个鸡巴毛。”
郭力白了范华阳一眼,说道:“其实,我是宋博衍的拥趸,因为他那边都是女生,我不好意思过去凑热闹。”
第五局比赛开始,宋博衍的追击已显疲态,他放缓出击频率,故意露出几次破绽,把自己的要害部位敞开,想诱敌深入。范华阳还是一副躲闪避让架势,根本不让宋博衍近身。支持范华阳的男生们觉得没有面子,有些家伙甚至开始起哄喝倒彩。
宋博衍索性垂下双手,站在台子中央,问范华阳:“你打不打了?”
范华阳在两米远站定,对宋博衍说:“不打也行,75公斤和80公斤战成平局,80公斤等于输了。”
三分钟的比赛时间,两个人斗嘴斗了一分半钟,第五局比赛时间到,双方各自溜达回到红蓝角休息。
郭力对范华阳说:“我困了,想回宿舍睡觉。”
范华阳说:“你回宿舍也是自己一个人对着墙撸,等打完第六局吧。”
第六局比赛开始,范华阳继续一路小跑着溜边躲避。宋博衍则完全放弃了防守,甩开双臂围追堵截,场面上已经不太像是一场搏击比赛了。突然,范华阳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上。等他控制好重心,站稳身体,已经被宋博衍逼进死角。宋博衍绝不肯再给范华阳游击的机会,他收回甩开的右臂,准备给范华阳狠狠一击。就在宋博衍收回右臂的同时,范华阳一记左勾拳,顺着他回收的右臂猛击过来,正中宋博衍太阳穴。宋博衍顿时感觉脑袋发蒙,他甩了甩头,想让自己镇静下来,可就在他甩头之际,范华阳凌空跃起,一记虎尾脚踢中宋博衍的鼻梁。“咔嚓”一声闷响,这是一声只有宋博衍和范华阳才能感受到的碎裂声,两行鼻血如泉涌般冒出来,宋博衍的脸瞬间变成血葫芦。裁判及时中止比赛,让宋博衍进行止血治疗。女生们一拥而上,围着宋博衍慰问个不停。有的女生甚至已经流泪了,还生怕宋博衍看不见泪水,一边流泪一边用哭腔骂范华阳使诈。裁判跟过来察看宋博衍的鼻子,确定鼻梁骨骨折,他建议取消比赛。宋博衍说什么都不同意,他让法医系一位女生把消毒棉条塞进两个鼻孔,直到把塌陷的鼻腔骨顶起来。两个鼻孔里塞进了四根棉条,宋博衍还对着一女生递过来的镜子,双手捏了捏鼻梁骨,笑着对周围的女生说:“正好趁机整整容。”
男生们也重新聚拢到范华阳的蓝角,赞他有勇有谋沉得住气。
范华阳盯着红角的宋博衍,对男生们说:“现在说这话是大姑娘生孩子——没个屄数。”
接下来的第七局比赛,宋博衍的攻防步伐和出拳速度明显减缓,看上去有些体力不支。女生们不再尖叫,改成一声接一声的惊呼,篮球馆里的气氛渐渐凝重起来。裁判示意第七局比赛结束时,宋博衍腿一软,几乎跪倒在台上,幸亏裁判把他扶起来。宋博衍大口喘息着,瘫坐在红角上,示意一位女生帮他的右腿戴上护膝。范华阳看到这个细节,在心里反复判断宋博衍这一举动的虚实。一位法医系的男生正在给范华阳放松后背肌肉,他建议范华阳攻击宋博衍的右腿。
范华阳一边喘息,一边对身后的法医系男生说:“宋博衍打篮球,左腿是他的起跳腿,就算是受伤也应该是左腿,他把护膝戴到右腿上,是故意诱骗我上当。”
第八局比赛开始,宋博衍的左腿略显疲滞,但他控制得很好,始终以右腿面对范华阳。范华阳尝试了几次,如果冒险攻击宋博衍的左腿,或许能一击定胜负,但自己的所有要害位置也都置于对方的有效攻击范围。范华阳转念一想,今晚的比赛不算点数,一方放弃比赛才算胜负,攻击宋博衍的伤腿是让他放弃比赛最有效的手段,就算自己遭受一次重创也划算。范华阳想到做到,他纵步交叉接近宋博衍,借着惯性飞出一腿,踢向宋博衍的左膝关节。宋博衍没有顾及自己的左腿,反而用左腿蹬地发力,翻身挥出右肘,正好击中范华阳的鼻梁。
第八局比赛结束,双方各自断掉一条鼻梁骨,堪堪打成平手。
这场“世纪决战”打到第二十三局时,已经耗时三个小时,参赛双方已经累得疲惫不堪,中间还各自吃了一桶泡面和两根香蕉。再后来,裁判想上厕所,结果坐在马桶上睡着了。找不见裁判,其中一位组织者上台宣布,80公斤级冠军宋博衍和75公斤级冠军范华阳的“世纪决战”,以平局告终。范华阳和宋博衍对这一结局,均表示不满意。
组织者说:“你俩在台子上跟跑马灯似的,交手没有几次,把同学们转得头晕恶心了,还好意思继续比下去吗?”
两个冠军还想继续申辩,组织者又说:“明天郑主任就回来了,你俩大牲口折腾一个通宵,肯定会被郑主任看出端倪。”
郑远桥从北京回来后,直接去了市公安局刑侦处,处长老姜是他公安大学的同学,两个人私交甚好。
老姜问郑远桥来干吗。
郑远桥说是来做实验的。
老姜问他做什么实验。
郑远桥说:“你总抱怨人手不够,手里挤压的案件太多,你把这些案件的卷宗全部给我,我们侦查系今年有二百一十三名应届毕业生,我把这些案件整理分配下去,让我的学生们成为侦破案件的主力。”
老姜听了哈哈大笑,问郑远桥是不是神经不正常了,刚毕业的小屁孩不去基层实习,上手就要破大案悬案疑案。
郑远桥说让毕业生去各个专案组实习,其实就是去跑腿打下手,对于学生成长毫无意义。
老姜说,让一群屎孩子没学会走路就去飞,你是存心想摔死他们。
郑远桥说:“把你手下有经验的老侦查员调出来,每人带一个学生专案组。我相信,破获一个案件,比他们实习一年两年有意义得多。”
老姜点上一根香烟,心里盘算着郑远桥的想法是不是可行。郑远桥走过去,把老姜手里的香烟夺过来,掐灭在烟灰缸里。
老姜问郑远桥:“你就这么相信自己的学生?”
郑远桥打开公文箱,从里面取出一沓资料,递给老姜:“这届毕业生里,有一群出类拔萃的家伙,尤其是这个宋博衍和范华阳,将来会成为警界不可多得的人才。”
老姜翻看着学生档案,顺手点上一根烟,如饥似渴地猛吸两口,又被郑远桥夺走掐灭在烟灰缸里。
老姜有些不耐烦,说:“你管我一时半会儿不抽烟有屁用,你走了,我还不是照样一天三包烟。”
郑远桥笑着说:“至少我不会吸你的二手烟。”
“世纪决战”结束后,范华阳卧床两天才恢复体力。起床后,范华阳拎着搪瓷缸子去学校食堂打饭,他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觉得再不吃东西就会虚脱。晚饭正赶上食堂蒸包子,猪肉白菜馅的,一斤包子八个,范华阳打了一缸子西红柿紫菜蛋花汤,买了二十个包子,十分钟便吃喝个精光。范华阳打一个满足的饱嗝,品着还没有被胃酸腐蚀的猪肉白菜馅味道,一副气定神闲。宋博衍从卖饭的窗口走过来,端着小山似的一盘子酱油炒饭,坐在范华阳对面,一句话没说,吭哧吭哧把一盘子酱油炒饭吃个干净。
吃完饭,宋博衍把盘子往旁边一推,问范华阳:“出去喝一杯?”
两个人走出华南警官学院,左拐不到一站地,有一个专供学生消费的大排档。大排档周边,除了华南警官学院,还有华南体育学院和华南师范学院。宋博衍和范华阳在大排档边上找个座位坐下,两个人都吃了晚饭,只要了一碟油炸花生米和一碗豆腐泡,点了十瓶啤酒。
直到各自干掉四瓶啤酒,范华阳才开口说第一句话:“你怎么敢肯定我会攻击你的左腿?”
宋博衍说:“因为你比正常人多想一层。”
范华阳说:“言外之意,你比我又多想一层?”
宋博衍说:“我没有那么高深,只是我恰好了解你。”
范华阳说:“我知道了,打败你,只需要少想一层。好吧,论鸡贼,我输你一筹。”
宋博衍笑了笑,把一杯啤酒喝干:“诱你攻击我的左腿,我才有机会使出回马肘。断了鼻梁骨,肿了一只眼睛,你还能再跟我磨十五局比赛,论韧劲儿,你胜我一筹。”
两个人起了惺惺相惜之意,又叫了十瓶啤酒,举杯即干。二十个空酒瓶齐刷刷摆在桌子上,引得周围学生发出一片嗟叹之声。邻桌有一对男女学生,对坐着吃夜宵,从谈话内容判断,应该是华南师范学院的学生。男生擦着黑框眼镜,讲了一个不怎么好笑的笑话,把女生笑得前仰后合,长发甩来甩去把筷子都扒拉到桌子下面。
宋博衍已经带了八分醉意,他扭头对眼镜男生说:“你泡妞能不能认真点,这笑话都烂大街了,幼儿园大班的小男孩都会讲。”
邻桌的眼镜男生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想要反驳几句,又把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正在尴尬之际,一个浑身上下穿耐克的男生走进大排档,耐克男生的身后呼啦啦跟着七八个小伙子,其中有一个大块头,看年龄和长相不太像学生。一帮男生径直走到对坐的男女生桌旁,耐克男生用手指着眼镜男生,问长发女生:“你就是为了他离开我?”
长发女生站起身来,质问耐克男生:“我们已经分手了哦,你想怎么样?”
耐克男生一副痞子相,用手揽着眼镜男生坐下来,眼睛盯着长发女生说:“我想当着你的面,揍你男朋友一顿。”
长发女生气得满脸涨红:“别以为家里有几个臭钱,你就为所欲为,这里不是原始丛林,是法制社会。”
耐克男生放肆地大笑着:“法制社会?这个城市的法律顶不上我爸打一个电话,法律就是个妓女,有钱人能让法律脱得一丝不挂。”
眼镜男生感觉苗头不对,端着一杯啤酒,对耐克男生说:“我们……就是普通的同学关系,不是、不是男女朋友。”
长发女生对眼镜男生很是失望,气得眼泪流出来。
耐克男生接过啤酒杯,直接浇到眼镜男生头上,对着身后一帮男生说:“拖出去,揍一顿。”
宋博衍早就按捺不住,他刚要起身,却被范华阳一把按住。
范华阳小声对宋博衍说:“那个眼镜男是个货,揍一顿挺好。”
宋博衍大概也有同感,便坐下身来,仰脖干了一杯啤酒。大排档边上,传来眼镜男生一声高过一声的惨叫。
耐克男生的气焰愈发嚣张,他站起身来,一把拉住长发女生:“跟我走,今晚我让你去见识一下五星级酒店。”
长发女生使劲地挣扎:“你还算是学生吗,简直就是流氓黑社会。”
宋博衍再也忍耐不住了,他起身,怒视着耐克男生:“放开她。”
耐克男生歪着脑袋,把左侧耳朵对着宋博衍,并用左手在耳朵边做喇叭状:“你大点声,我听不见。”
宋博衍提高了音量:“放开她。”
耐克男生说:“再大声,我还是听不见。”
宋博衍一记右勾拳打过去,正中耐克男生的左耳。
耐克男生摔倒在地,一个劲地甩着脑袋,嘴里嚷嚷着:“我听不见了,我听不见了,啊……出血啦!”
看到大排档里有状况,外面的男生们放开眼镜男生,呼啦啦跑进大排档,把宋博衍和范华阳围住。
宋博衍对长发女生说:“你先去外面。”
耐克男生站起身来,用手擦着左耳朵流出来的血,脸色有些惊慌:“别让他跑了,他把我耳朵打聋了,我要让他拿命来偿。”
长发女生脸现忧色,对宋博衍说:“你不要管了,你不知道他的背景。”
宋博衍说:“我知道他是一个人渣就够了。”
接下来,大排档里一通乱战,吃夜宵的同学们纷纷闪避。乱战持续不到十分钟,七八个男生统统倒在地上呻吟,唯独那个方脸大块头还在跟范华阳和宋博衍苦斗。大块头是个打架不要命的主儿,板凳、马扎、酒瓶子,什么都敢往人脑袋上砸。宋博衍和范华阳虽说还站着,可头上、脸上、身上已经被啤酒瓶划开多处,鲜血汩汩地流。直到耐克男生叫喊着大块头,让他送自己去医院,双方这才罢手。
范华阳和宋博衍搀扶着往外走时,耐克男生扶着桌子站起来,问道:“有种的,把你们名字……名字报出来。”
宋博衍已经走出大排档,他转过身来,对耐克男生说:“华南警官学院宋博衍。”
范华阳说:“范华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