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虚幌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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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看完小说《冣之书》之正版详本,余元谋将会回想起1946年6月中原突围战之前,由他担纲破译的一部密码——冣密。此乃当年国民党军绝字号甲等高级密。那时,他还没有看过这部小说,甚至连作者是谁都未曾听说过。
眼下,余元谋仔细研读《冣之书》数遍,竟然感到这部小说的迷宫制造原理,很像早年那部冣密。于是,他去图书馆查阅了该小说的出版情况。
作者:德裔作家哈特·科赫
发表地:德国、中国
所用文字:德文、中文
发表时间:因所查资料书角破损,只能看清“197□□□月”字样。
由此推测,那个战乱年代,蹑足行伍之间,编制冣密的国民党军编码师,读过这部小说的可能性几乎为零。除非这部小说早在几十年前就有了草稿,且恰巧被国军编码师看到。事实上,这种巧合是不存在的。然而,余元谋心鼓一敲:小说《冣之书》中这个“冣”字,以及彭冣这个“冣”字,与冣密那个“冣”字,彼此有没有某些关联?
应该没有!不可能有!可偏偏这部冣密与这部小说迷宫的内核构造,二者从表面上看风马牛不相及,本质上却暗合着某些异曲同工之妙。更为蹊跷的是,当年,在久攻冣密而不破的胶着状态下,猛然间出现了一件怪事:余元谋在冥冥之中偶发了一番感悟,其中却不包含任何一个密码专业术语。
世上万事万物,皆有可能组成迷宫魔窟。如果一个人能同时选择一切可能,同时分身无限个自我,而走向每一条岔道,那么必然有一个分身能找到迷宫魔窟的出口。然而,在现实生活中,这种包含“同时分身无限、同时选择一切”的同时性是不存在的。世上从没有抽去时间因素的纯粹空间。要想彻底解决问题,就得到真实的宏观世界里,去寻找在某一时间、某一节点上所确定的那个唯一性。但是,到头来,那个唯一性本身,也是一种犹如雌雄同体状态下的叠加。显然,这种叠加依旧隐含着不确定性。因此,必须揭开特定事物的盖子,通过观测来辨清现实,方能找到那个真正的排他性唯一。
后来,余元谋才知道,哈特·科赫最擅长在其小说里,运用镜子及其旋转映射原理,来反复制造由时空交叠而成的迷宫。他留给读者的,往往是如何才能找到那个排他性的唯一,从而击碎包含无限可能的那团玄秘。
谁都没有想到,余元谋当年偶发的那番非密码专业性的感悟,正巧与哈特·科赫小说迷宫之内涵不谋而合了;更没人想到,余元谋当年就找到了打开冣密的密钥串,而帮助他发现重大线索,引导他找到切入抓手的,也恰恰正是那番另类感悟。冣密的彻底破译,反过来又促使这番感悟持续发酵,进而启发他写出了一篇学术文章——《加密映射与解密映射之唯一性互逆雏论》,开创了某机要部门对战争密码学理论研究之先河。
一旦读懂了哈特·科赫的小说,余元谋更加坚定了一个判断:当年,国军冣密编码师很像是看过《冣之书》的,且悟透了其内质及涵核原理,并效法挪用到了冣密之中。至于那编码师是何时何地,又是怎样看到这部小说的,余元谋自然不清楚(同密码破译师一样,敌军编码师身份及其一切也都是绝密的。他们所有的生命时光,都被铸进了铁壳子里,外人休想窥探到一丝光影)。
关于当年我方破译冣密的情况,一直未见到官方任何文字记载,在密码学界却早有传说。但没有哪一种传说与其真相有关!为这事,余元谋与王小娇曾有过一次对话。
他说:“几十年过去了,如果还继续对那段历史保持缄默,那将会谬种流传。或许真相会在当事人刻意缄默中永久湮没!从某种意义上说,缄默就是撒谎。”
她说:“虽然历史没有留下你我的真名实姓,但是,在中原突围战中,因冣密被破译而获救的每一条生命,都是对密码破译师的最高奖赏。难道不是这样吗?难道这还不够吗?难道……你还想要什么?”
他说:“我是想要什么吗?乱弹琴!难道,你没看出我想说出真相的诚切心情?”
她说:“别别别,千万别从你余元谋嘴里说出真相。不然,那个编码师命系悬壶般的技术王国及其精神世界,便会轰然倒塌!大家都有点怜悯之心好不好呀?!”
他说:“谁说不是呢。说心里话,我真不忍心看到那个编码师毁于过往遗患!所以,我俩得相互配合,共同做一些必要遮掩,以迷乱他心智,阻止他晓知内情。”
她说:“况且,当年破译冣密的技术详情,对敌方或曾是敌方的冣密编码者,都是要终身保密的。这是铁律!”
他说:“那当然。这还用你提醒!”
这一刻,余元谋不由得想起了前不久与冣密编码师会面时的情景。
那一天,余元谋饱含深情地说:“在过往的某一时刻,我已经成为你家人般的朋友了。这句话,是《冣之书》里说的。”
那个冣密编码师似笑非笑,冷冷地说:“你窜改了原意。《冣之书》中说,‘在将来的某一时刻,我必然会成为你的敌人’。难道不是这样吗?”
“为什么非得是这样?为什么非得以暴力方式解决问题?”
“那年月,自围剿苏区红军之日起,乃至长征及其之后的战争中,国军编制的密码,屡遭共军破译。实为奇耻大辱,终身之恨!因此,我等欲斩‘破之患’,你辈必成‘我之敌’!”
“作为战败者,这些年,难道你除了仇恨,就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了?没错!仅从技术层面看,编码师与破译师就像老鼠和猫一样,是一对天然的敌人。现在看来,你是一辈子都不想走出冣密迷宫了。”
“没错!我的密码编码技术,我的迷宫制造手艺,神圣不可侵犯!破我之立者,虽远必诛!”
“所以说,当年,你自己‘立’的能耐不足,才潜入解放区去远诛‘破’你之人。要我说,你头脑中那种破与立的关系是极其狭隘的。”
“长期以来,在我头脑里,仅有技术上的破与立,从无政治上的敌与我。即便是在战争年代,我做了某些军事伤害行为,那也仅是出于对破我冣密者之憎恨及其复仇心理,一心想借用多种方式干掉我密码技术上的对手,绝无政治立场上的任何动机。总之,我从来都是唯我编码手艺和技术迷宫是从。你仔细想想,那《冣之书》中的主人公,不也都是痴醉于各自制造的迷宫里而不能自醒吗?!”
“我就纳闷了,那时候兵荒马乱的,你怎么就读到了《冣之书》手稿?”
“你别总拿这部书说事。我千真万确地告诉你,在整个战争年代,我从未听说,更没读过《冣之书》。我的冣密也与这本书没有丝毫关联。绝对没有!我是在近几年才知道有哈特·科赫其人其作的。”
“我不信,我真的不信!密码编码明明是个密码技术和数理逻辑问题,为什么在你的冣密中,那些由深不可测的时空结构编织而成的建筑哲学逻辑,却时有倍增密障、叠加迷局?要知道,类似这些制造迷宫的原理和手法,那可是《冣之书》里彭家人的精专和最爱呀。”
“恐怕这也是你余元谋的精专和最爱吧?!要不然,当年你怎么能够破得了我那冣密。姓余的,难道你是金陵彭家后裔?”
“别瞎说我!今天就说你和那彭冣!”
“我只能再告你一句:我的真实姓名叫彭寂!”
“废话,谁还不知道你叫彭寂?!天下姓彭的人多去了,难道你这个彭寂,与小说《冣之书》中那个彭寂还有什么关联?”
“你就拿这本破小说给我瞎搅和吧!”
“什么叫瞎搅和?!众所周知,那个彭冣和彭寂本就是《冣之书》中的人物;而现实生活中也并无一个彭家古建筑群。小说都是虚构的。虚构就是不存在!你懂吗?可是,让我无法破解的是,你那部冣密,怎么看都像是依小说《冣之书》为蓝本而炮制出来的。前几年,我曾分别让几个年代的密码学专家,把《冣之书》与冣密进行结构比对鉴定,得出了惊人一致的结论:二者在内核结构关系上乃为父子!这就非常复杂而科学了。所以说,这些年,我一直想搞清楚,在编制冣密之前,你彭寂是如何得到《冣之书》手稿的?不过,能把一本小说繁殖成一部高级密码,并应用于战争,这本事也真是天下无双了。你即便承认是借鉴了人家小说的独特内核原理,也不丢人!而我,当年根本就不知道世上还有这本《冣之书》。当时,我之所以能够破得了你的冣密,是得益于一个密码破译师的职业灵感。破译师的职业灵感,既虚幻又真实,它稍纵即逝,却能摧枯拉朽;它有时能捅破天幕,有时能撬动地球。说通俗点,破译师的职业灵感是一种能力,且是一种能够解决重大问题的高强之能力!”
“说我彭家古建筑群并不存在,这是弥天大谎!胡说八道!彭家有史上最古老最隐秘的族谱宗札为证,《彭家镇志》也有权威记载,五六百年之前,彭家其人其事及其建造的庄园,便赫然耸现于金陵彭家后裔地界上了。彭家血统长久不衰,世代族脉英才辈出,一再传承着制造迷宫建筑的独门绝技,并保守着这个已成为本能的神圣秘密。彭冣及我彭寂所为,便是彭家历史长河中的一个真实片段。怎么?有了外国人写的一部什么狗屁迷宫小说,你就想把我彭家家史及其古老庄园,都变成虚无吗?哼!用虚构抹杀真实,天理何在?!你非让我承认当年的冣密源自后来的《冣之书》,而你也一再扬言之所以能破得了冣密,也是因为借助了与《冣之书》内核不谋而合的灵感。你为什么非要这样说?难道,你是想以此转移人们视线,而刻意掩盖什么吗?”
“我再说一遍,密码破译师的职业灵感是个宝。你彭寂,最好认可我在破译冣密上所表现出来的强大破击力!”
后来,终于有人在官方撰写的《中国革命情报史》第一百六十八页上,见到了一段相关破译冣密的文字记载,大意是:
经调查证实,1946年6月之前,哈特·科赫的小说《冣之书》尚未出版,而成稿没成稿,亦无处可查。但这本书或其手稿,肯定从未以任何方式传播到中国。也即,那年月,国军编码师和我军破译师,在编制或破译冣密时,均未曾读到过哈特·科赫的小说;通过走访原国民党军被俘高官和查阅缴获的敌军机要档案得知,冣密编码师的真实姓名叫彭寂,确系享有“民国花木兰”之美誉的金陵女英雄彭冣之独子。亦即,金陵地界上现确实存在彭家古建筑群,彭家也真有彭冣其人。彭寂曾对我军破译师余元谋破开冣密颇为不服,指证“余元谋亦为金陵彭家后裔,余早前便已知晓彭家迷宫建筑制造原理,并悟透了相关建筑哲学逻辑在密码编制中的变种应用,否则,共军仅凭真本事正面强攻硬打,是破不了国军‘不死码’冣密的”。的确,彭家族系历代世袭庞大,分支繁杂,但经组织多方考证认为,余元谋籍贯姑苏城,生于姑苏城,祖宗八代均与彭家族系支脉及其轶史逸事毫无关联。因此说,彭寂以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借口,为冣密败破而开脱,实为“醉死不认半壶酒钱”的无耻之举。
余元谋想,其实,就是承认彭家庄园现实存在还能怎样?之前看过《冣之书》手稿又能如何?一如“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每一个读过哈特·科赫的人眼中,都有一座不同的《冣之书》及其迷宫。重要的是,谁能找准彭寂眼中那个排他性的唯一,才是破得了冣密的关键!
余元谋叮嘱自己,再见到那个彭寂时,一定要给他一个忠告:“在密码对抗中,永远不要低估敌人的智力和能力;最好不要憎恨和仇视你密码专业领域里的对手。因为,他可能是最早,甚至是唯一能够发现你自身缺欠或技术漏洞的人!”
已经发生的相关事实足以证明,那个彭寂,绝对是个有仇必报的人。当年战争中,他正是败于此!
1978年11月间,余元谋和彭寂又有了一次密切接触。那时,余元谋职业身份刚过解密日,走出长达近三十年的保密期,深感无密一身轻,便与彭寂相伴去了一趟德国波恩,到那里蹭了一场国际密码学术研讨会。
“二战时期交战国多方的密码破译专家、密码机设计师、通信技术专家、情报军官和历史学家应邀参加了会议。为期四天的会议,公开研讨了一个战争史上保守得最长最严的机密——二战期间,英国密码学家破译了德军‘恩尼格玛’密码,并将所获大量情报用于盟军作战,从而大大缩短了二战进程。与会者一致认为,几十年过去了,密码情报在二战中的作用,必须重新审视。二战历史有必要重写!”
会议主办方并未邀请中国方面与会。可那个彭寂不知从哪儿得到了消息,便拉上余元谋,厚着脸皮前去旁听了会议。
自然,正式会议上没有中国方面发言的份,他俩便在会下寻找一切机会和由头,与那些密码学大咖名家相约闲聊,意在借机宣传抗战时期国共方面破译日军密码的战绩。余元谋随身带来了一部当年的日伪军密码及其破译资料。这部密码叫菊密。看上去,彭寂对带来菊密颇有微词。余元谋解释说:“这是唯一一部我俩都熟悉的日伪密码,有利于咱俩联手搞宣传。况且,抗战期间,因破译菊密而获得的情报效益特别显著,为取得作战胜利发挥过重要作用,今天在这里正经拿得上桌面。”彭寂摆手说:“我从来对密报内容及其情报效益不感兴趣。我关心的只是密码本身的巧术技艺。”余元谋笑说:“猜谜语却对答案不感兴趣,只沉醉于解开谜语的方法和过程。这在当年国共两军中,恐怕除了你也真没谁了。”彭寂若有所思:“其实,我对每一部密码都是尊崇的。在我心里,一部密码犹如一座古建筑,有着逻辑之美,纯粹之美。它们始终都是单纯而干净的。要说一部密码、一座房屋肮脏,那也是密码里包藏的某些战争秘密肮脏,房屋里居住的某些战争贩子肮脏!”
另外,他俩还想约请与会名家学者,帮助鉴定一下当年那个冣密结构的优劣。按彭寂的话说,要让西方密码技术权威见识见识中国冣密的强度。显然,对冣密评价如何,决定着对彭寂编码水平和余元谋破译技术高低的认定。没承想,这些西方大佬对中国方面带来的情况毫无兴趣,尤其对与彭家庄园迷宫制造原理相关的话题,连听都懒得听。可这个彭寂,偏偏还像年轻时那样受不得冷遇,耐不住寂寞,便从社会学角度,对西方名流的情爱观对破译思想的影响,发表了一通奇特的感慨。可他刚刚余兴未尽地闭上嘴巴,就被一位英国密码破译专家泼了一脸德国黑啤。彭寂借酒兴而取笑故人阿兰·图灵是同性恋的一番言辞,激怒了对方。阿兰·图灵是二战时期破译德军“恩尼格玛”密码的核心人物,通常是被同行当作智慧之神来崇拜的。因此,没谁能容忍这个不受欢迎的中国人,以性取向来污辱他们的大英雄。
“其实,阿兰·图灵也是我心中的神!这次来德国,我有参谒这位大师精魂的想法。这几天,借助西方专家学者的研讨,我又一次走进了阿兰·图灵的技术王国。说实话,作为一个曾经的密码破译者,我对阿兰·图灵是顶礼膜拜的!所以,我认为,今天你彭寂这么干,吃一脸黑啤理所当然!”下来后,余元谋一针见血地点出了彭寂头脑中的潜意识,“就像一个耗子永远痛恨世界上所有的猫一样,编码师对破译师也有着天然的敌意。这便是你彭寂对阿兰·图灵不恭的心理动机。”
彭寂却不以为然,说这是由根深蒂固的政治偏见导致的:“你想啊,国际上研讨密码破译对二战进程的影响,为何不正式邀请中国人参加?难道中国方面的密码破译,对世界反法西斯战争暨抗日战争的胜利没有积极影响?绝对有啊!国共破译了诸多日军密码,这是铁打的事实呀!然而,人所共知的是,西方却有人别有用心地把二战之东西战场荒谬地割裂开来,偏重西方战场而故意轻薄东方战场之作用,包括忽略东方战场之情报战业绩。其目的是昭然若揭的。所以说,即使我彭寂对阿兰·图灵没有大不敬,他们也不会把我俩当盘菜的。这些年,西方那些战功卓著的大佬们,在称量二战果实时,一再提防着来自东方的不速之客。”
余元谋频频点头:“说得极是!再往历史深处看一步。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应英法两国援求,我国政府先后派出十四万山东籍劳工赴欧陆战场支援作战,最终战死无数。而战后英国人撰写的欧战史,公然抹灭了华裔的参与。请注意,后来,正是那个叫哈特·科赫的德裔作家,借由其小说《冣之书》,把中国人的参与写进了欧战史空白处。这足以说明,虚构的小说往往比历史传记更逼近真实。最近,我对小说的虚构特性,有了重新认识!我觉得,哈特·科赫是个伟大的作家。仅此一点,他便为世界战争文学史做出了贡献。”
“是的。有时候,小说中的虚构人物,会在真实生活中原样重现。这次,我本想去趟法国索姆河,祭奠一下埋在那里的那个中国英灵唐莫寂。可现在,我改变了主意,去不去无所谓了。刚被外国佬羞辱了一番,我心里不痛快。”彭寂气不打一处来,“老子的冣密在机械编码技术上,确实不能与德国佬的‘恩尼格玛’密码相提并论,但在编制中文密码迷宫所需的数理逻辑与建筑哲学逻辑的互动、转换及其嫁接技术上,冣密是最巧最奇的!那些外国佬连听都听不懂。”
“冣密乃当年密码之最,迷宫之王。现在,实在无须这些狗屁外国佬给它个什么狗屁评价!”余元谋脑筋转了个弯,一字一句地说,“说实话,过去很多时候,我一直以为,破译与编码,实质上是特别聪明战胜一般聪明的较量。后来,我经常问自己,编制一部密码和破译这部密码,何者更难?渐渐地,经历的密码战例多了,我才明白,编制一部密码更难!破译者应该时刻对编码者心怀敬意。说准确点,破译者与编码者,并不存在谁比谁更聪明的问题。”
“呵呵。密码之最!迷宫之王!这八个字,终于从你余元谋嘴里说了出来。其实,我早就揣摩准,这些年,你内心对冣密技术的高品质,一向是暗自认可和尊崇的。倘若你早一点大鸣大放地说出这八个字,道明今天这一番编与破关系的解读,或许我就不到西方大佬这里来贴人家冷屁股了。”顿然,彭寂泪流满面,“事实上,随着岁月的沉积,我对冣密的反刍回味,以及重新认识越来越深,早已有了继续架构、深层密潜、递进编制的浓厚兴趣。近两年,我居然从冣密身上嗅到了‘薛定谔的猫’的味道。真的,你别不信!这种味道,是在一天深夜,从窗外悠悠然飘浮而来,进入了我的梦乡。”
余元谋听罢,呆立许久,喃语道:“真是巧了!去年,在仲秋夜梦中,我也曾嗅到过‘薛定谔的猫’的味道。那个奥地利物理学家,针对冣密的编与破技术,与我对谈了整整一个晚上。”
彭寂双手抚脸,抽泣不止:“其实,当年我编写冣密时,头脑中毫无任何前沿科学的概念,想的全是古老庄园里的古老建筑术与传统密码技术的融合问题。谁会想到,冣密在我脑子里存活了二三十年,同步繁殖了二三十年,现在居然散发出了某些前沿科学的气息。令人奇怪的是,作为冣密破译者,你同样也梦到了那只外国猫及其主人。”
余元谋不假思索地说:“你应该知道,每一部密码始终都是有呼吸的。密码的诞生,跟婴儿的诞生完全相同。一部密码就是一个人,一个不断成长壮大起来的人。无论是生它养它的父母,还是一心要消灭它的敌人,都时刻在关注着它的成长和生死。就像冣密,自从它被投放战场的那一天起,它就把编码者与破译者的生命都吸附走了。这些年,尽管冣密早已被破译,但你我的魂魄都未曾离开过冣密一天。它在你彭寂心中一直活着,并持续再生,臻于完美,渐趋绝善;而我也同样痴迷其中,一刻也未曾停止过对你头脑中不断繁殖的新生代冣密的猜想、盲解和破击。由此可见,在漫长的无限想象中,你我时有幻化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嗅到一些什么阿猫阿狗骚狐狸的味道,这全在常理之中,一点都没什么好奇怪的。”
“是的。冣密虽遭破译,它却没有死,一直在你我心里永生。这一点,我从未怀疑过。让我闹心的是,当初,它为什么会被你余元谋肢解而破?我当然知道,这是你我之间的一个学术问题。好了。既然是你我之间的事,那就真的无须这些狗屁外国佬给它一个什么狗屁名分了。走,咱们打道回府!”
“从我军方面来看,当年,冣密是别无选择的,它必须要被破译掉!这个可不是什么学术问题,而是一个严峻的政治问题。对了。当年,你彭寂为何就不问问你的国民党主子:老鹰和鸽子本来可以同在一片蓝天下飞翔,为什么非要让一个吃掉另一个?我看,这是一部分人不允许另一部分人存在呀。公正地说,谁都不能毫无理由地存在,但谁也不能毫无理由地不让别人存在。那年月,在中原大地上,恐怕有不少人,宁肯一直低着头想象着鸽子永久处于生死叠加状态,也不愿抬头仰望蓝天,看见鸽子被老鹰吃掉的那个真实而悲惨的结局。”
“这既然是个政治问题,我便毫无兴趣。严格地说,在一知半解、似懂非懂的状态下,把冣密与薛定谔的猫、中原上空的鸽子和老鹰,硬扯在一起说事儿,这对前沿科学是不恭敬的。我看,这纯粹是闲人附庸风雅之无聊作为,或是痴人说梦、走火入魔之癫狂妄想。这全是让那个冣密给闹的。行了,不提这个不着边际的话题了。我们回国!”
二人就真的回了国。
余元谋说:“这次师法之旅,未到英国布莱奇利庄园参观,甚是遗憾。那可是破译‘恩尼格玛’密码的神圣之地哟。”
彭寂说:“这次未到法国索姆河祭拜,我却没觉得有什么遗憾。那里埋葬的,只不过是使我成为遗腹子、私生子、狗杂种而饱受彭家上下歧视的孽根。那个男人本已同那个杨梅儿有了婚约,却又和彭冣在战火中孕育了我,从而给我们母子留下了长久祸患。是的。这些年,我总是跟自己较劲,一直接受不了把自己带到世界上来的那个男人。”
余元谋说:“从个人感情角度讲,你有这种怨恨似乎可以理解。但从国家节操角度看,那个埋葬在索姆河的英灵,还是应该得到尊敬的。我知道,现在,你心理接受程度,以及国家政治外交条件等,都还不成熟,如若让那个英灵尸骨还乡、魂归故里极其困难。但是,你彭寂应该有这个想法和愿望才是。因为,那个男人终究是你的生父,终究是你母亲一生中唯一爱过的男人。”
彭寂打断他:“没想到,一个与此行目的毫不相干的死鬼,会触动你的心。行了,你就别给我添堵了,这个男人,以后不许再提!我看,还是说说你自己吧。其实,这次你未去布莱奇利庄园拜谒,也不应抱憾什么!‘恩尼格玛’只不过是一部成就了盟军破译者的机器,而冣密才是由无数座奇特的迷宫组成,且凝结了编码者无穷智慧的杰作。说实话,我憎恨那个生我的男人,也抗拒彭家人对我的歧视,却终生迷恋彭家庄园里那些祖传建筑迷宫和技艺。”
余元谋说:“其实,你憎恨那个男人是没有道理的。好好,不说这个。你不知道吧,我还未曾去过彭家庄园。我想去见识一下。”
彭寂即刻显现出一脸自得:“那咱俩就跑一趟南京。去了你才能真正领略到我彭家庄园的迷人魅力!”
彭余二人辗转数日,到了彭家镇。
彭寂在庄园古建筑群前站定,微微一笑,示意余元谋只身进去:“彭家庄园,主要由三个庞大而古老的建筑群,共计333座深宅大院和穿插其间的三座特大山水花园组成,其布局走势,神机莫测;堂舍亭阁,配置隐妙;暗堂曲径,各宅尽有;密室复道,巧连互通;院廊层层叠叠,回还往复;巷弄忽分忽合,似堵似通。行走其间,迷茫无尽,总觉路在前头,却又极难通达。眼下,任凭你余元谋真有分身之术,也休想走得出来!”
结果,余元谋没费吹灰之力,便清清爽爽地从一座座迷宫建筑中穿行而过。彭寂等在庄园出口,见余元谋笑意深长地走了出来,连声哀叹:“几十年没有回故里了,怎么觉得我彭家庄园愈发不堪一击了?!”
“牢不可破的东西矗立在你心里。你把中文方块字迷宫演绎到了极致,创造出了一部奇葩密码!冣密,用独属你的方式,把尽量多的汉字凝聚到了彭家建筑群魂魄之中。外人只有破解了你的内在,把握住了你的心脉,才可能阅尽看懂冣密所藏内容。你真不简单哩!”余元谋像是想起了什么,急急地说,“刚才,我行走在庄园里,在一座老屋前,猛然间看到一块门匾,上写‘可卿书屋’。细看方知,是‘可聊书屋’。书屋乃静雅之所,可聊什么?看上去,这座老宅怪兮兮的,屋顶上还长着一座诡异烟筒。这烟筒底部是个三棱柱,中间衔着圆柱体,上端坐着一个正十二面体。”
彭寂急匆匆走进庄园。他看到,在那座怪异老宅的正堂里,坐着一个左脸疤痕斑斑的女人。他与女人眼神碰撞在了一起。他脸色大变,迟疑一下,转身欲走。那块老匾牌突然悬断落地,“可聊书屋”四字散裂,匾牌夹层中露出一册藏书,故纸封面上记有“金陵十二钗”字样。
疤脸女人站了起来。彭寂冲那卷古书深鞠一躬,扬长而去。余元谋紧随其后,惊讶地说:“我破译了那个疤脸女人稍纵即逝的目光。我从她眼神里看到了很多景象,以及景象背后的层峦叠嶂。看得出,她在极力压抑着不让某种景象流转,却还是没斗过自身意志,在一瞬间迸发了出来。她似乎等到了几十年来都在等的东西!那一瞬,她等到了什么?告诉我!她究竟是谁?”
“莫问我!有能耐自己破解去!”说话间,彭寂隐身于古院深处。余元谋追将进去。走着走着,突然,在曲径通幽的尽头,一众六人手持大棒拦住了他的去路。
“刚刚一瞬,是的,就是刚刚一瞬,我豁然明白了一切!你余元谋早就知道这个女人是谁了,却假装不认识;你明明来过彭家庄园,却谎称从未来过。居然还处心积虑地抛出一部外国小说,以及与小说不谋而合的所谓灵感,来混淆视听,掩瞒你机事不泄。哼哼!还假惺惺地和我探讨文学虚构与生活真实问题,诱逼我承认当年冣密源自《冣之书》草章初稿。你这样故意布撒谎言,荒唐胡扯,原来全是为了给我再施迷障。欲盖弥彰哟!现在,我终于搞清楚冣密灭顶之灾的真正缘由了!”
余元谋没有被眼前的阵势所吓倒,沉稳地说:“好你个自以为是之徒!既然密码来源于人,也应该终结于人。冣密为何就不能被我等破译?!难道你不知道,密码越艰难、越繁杂,破译师思维越疯狂、越锐利吗?但是,实话告诉你,我还真不是单靠一时疯狂而破了你冣密的。我是靠第三只耳朵,听到了天外一个古老的声音。这个声音,诱我偶发了一番不包含任何密码专业术语的感悟。而这番感悟,能让古老庄园上的门窗张嘴吐露真言,让古屋上的秦砖汉瓦显现和颜悦色,让沉默千百年的造屋神灵,穿越时间和空间鸿沟,来对我窃窃私语,从而道尽构建迷宫庄园的所有秘密。我知道,这就是我那千呼万唤的职业灵感。一个密码破译师的职业灵感,依附天赋,源自念怀,迸于情浓!我正是靠这种独特而少见的职业灵感,拿下了你的冣密!”
“啊呸!别三番五次地拿密码职业灵感来粉饰你那厚脸皮了。什么天赋、念怀、情浓,都与技术要素无关,仅靠这些玩意儿,你能破得了我那冣密?!哼!就你这本事,哪有资格享有破译大师称号。哼!好个排他性的唯一选择!你以那种极其卑诡的方式,找到并破解了我冣密编码思想的灵感源头,我不服!”六人一面,挡在前头,急说不止。
余元谋后腰被大棒死死抵住。原来,背后还有第七个人。渐渐这七个人聚合成了一个人。这个人,自然是那个彭寂。余元谋这才看清,自己被渐渐逼进了幻影叠闪的六棱镜墙角里,只觉得眼前一竿六影,虚像恍惚,难辨真假。
“你不服那是你的事!在你彭寂头脑里,天赋、念怀、情浓都与技术要素无关,更与密码职业灵感无关,可你感觉到了没有,它们却与薛定谔的猫密切相关!是的。也是在这两年,我才体察到了这一点。那一天,一个惊梦醒来,我突然感觉到,早年我那番不含任何密码专业术语的感悟,其中蕴藏着浓浓的薛定谔的猫的骚腥,只是它一直被捂得密不透风,我先前没有闻到罢了。”余元谋后腰被顶得生疼。
彭寂一副穷凶极恶的样子:“接下来,你是不是还会说,那只骚猫也与整个间谍世界中的你我唇齿相依呢?算了吧,你搬出一只猫做挡箭牌也无济于事。哼!依凭我有仇必报的秉性,这一棒子是要砸在你脑壳上的。但看在我俩斗法多年的情分上,就免你头崩脑裂。可你这硬棒一生的腰杆子,务必要吃我三棒子!我要让你尝尝断了腰巴骨的滋味。”说着,他抡起了木棒子。
疤脸女人出现在六棱镜里,六双手架住了六根木棒,阻挡住了一场暴行。然后,她缓缓地说:“可卿苦苦等了二三十年,你彭寂总该正眼看看我了吧。”
彭寂怒目圆睁,逼视着疤脸女人,恶狠狠地说:“今天你还活着,便说明了过去的一切!太可怕了!真是太可怕了。说到底,是我犯了大忌呀!现在看来,那部狗屁外国小说,并非一无是处,至少里面还有八个字颇具醒世作用:逢聚固己,逢泄破耗!真是天机一泄,万古悲哀呀!”
彭寂越说越激动,瞬间似狂魔附身,愈加歇斯底里地喊叫起来,嘴里吐出的却是一串串杂乱无章的数字,带着煞气,闪着寒光,似咒语,像钢鞭,真真淫威四射,一副要把眼前的男女都统统杀掉的劲头。
2875 2156 7657 9381 0382 0648 1378 6036 8287 7223 6713 4025 3126 6064 2259 8142 7265 9255 7845 0660 8576 5985 7879 7656 7844 1527 5147 8322 5657 3713 2456 9226 5845 4333 3414 1575 7411 8244 1417 0713 7669 2514 7376 4340 7731 2424 7331 9504 8295 1560 5969 3115 9149 8583 6403 7540 9012 7169 6029 3213 2530 8258 2442 3553 9485 7428 4146 8789 9158 2155 1741 1042 4778 8248 8918 5503 2546 3812 2519 9241 2593 5212 3606 8176 8318 0811 4871 8772 2982 4511 6386 3017 0452 0825 8824 1314 5031 5096 4746 6237 3767 3230 3733 3792 8091 7457 3161 1754 7762 0873 7126 7601 6184 5232 1020 3771 6691 5512 9557 4326 0587 6339 6752 3532 8839 2337 1336 0938 6353 0359 2662 1526 7176 1596 0474 0517 0356 8035 6234 0732 1482 0924 6885 7658 8535 4053 0424 8332 7356 5236 1837 4036 6861 1751 7870 7873 0326 5366 8645 3832 2421 1478 8646 4173 9511 7568 5641 7879 3645 7476 2255 6171 3215 4369 2942 8308 7123 7175 6835 0726 6944 5131 4684 7371 4372 7626 1746 1776 4349 8320 1491
余元谋明白,这彭寂已身不由己地进入了一种癫狂状态。这种状态,是长年繁殖在心里、发酵在脑海里的冣密作祟而引发的,从而导致一种浓烈的情绪,借由他七窍及全身汗毛孔,在一瞬间喷射而出。
当然,作为曾经的冣密破译者,余元谋心里同样长年生长着冣密。刚才那一串串码子,一经进入他的耳朵,在脑海里接连打了几个筋斗,即刻生成了明文。随即,他显摆出胜利者的神情,以挑战的口吻,大声读出了这段明文内容。
行了就让冣密的灭顶之灾成为我这个编码师的灭顶之灾吧哼哼让那个在真实的空间里去寻找由某一时刻的某一个节点上所确定的唯一性见他妈的鬼去吧悲不自胜属谁老子才是东方不败哼哼逢聚固己逢泄破耗你们这样破了老子老子死也不服谁说破我术业者故兵不顿而利可全一派胡言老子死不瞑目老子就是不死老子使出绝招就会堵死你们困死你们绕死你们老子永远不会被破解不死码永远属于老子的等着瞧吧绝招来也绝招来也绝招来也
大概是彭寂见这段密文被轻易译出,气恼至极,似急猴般原地转起圈来。显然,这一刻,他已经情绪失控。可谁也没有想到,他会突然飞身撞向那锋利的六棱镜墙。
余元谋只顾集中精力破译眼前那些乱云翻飞的码子,待醒过神来伸手去阻拦时,抓住的却是六棱镜中的一个空幻飞影。
本来,冣密是一部已破密码,对于余元谋来说已轻车熟路,他大可不必因过于凝心苦思而忽略彭寂的过激行为。要怪就怪他彭寂在迷乱中下意识地设了一个套,出人意料地把那段话中“冣密”二字,用中文明标组合异码做了替代。这样一来,密码中突然出现了明码,且“冣”字还是一个组合八码字“0382 0648”,且这种情况还恰巧出现在文首位置,这不得不让余元谋一开始便陷入了压码强记、深思费解之中。尽管当年他就曾遇到过这组异码,但二三十年过去了,冷不丁出现在不该出现的位置上,还是让他没有过快反应过来,导致动作迟缓了一步,一把没有抓住飞身撞墙的彭寂。
在这一天的每一刻,以及在以后的许多时光里,余元谋记忆中一直保存着彭寂在人世间的最后离别形象。从彭寂临终口吐狂言中明显感觉出,在刹那间,他思维魔癫,时光倒转,幻中穿越,一心想制造一个纯粹的技术手段,来阻止冣密被破译,才下意识地撞向了六棱镜墙。这是因为,当年,在冣密入口处,这个诡计多端的编码者,先行设计下了两个连体的秘密机关。
首先,彭寂根据彭家庄园一架古老的“悬魂梯”制造原理,隐设了一个数字魔梯。祖上老梯,是一架拥有四个90度拐角的四边环形楼梯,通过巧妙利用墙壁、台阶、光线、阴影和特殊标志而产生迷惑性,来欺骗人的感官,使人上台阶、下台阶、转弯、走岔道都毫无察觉,以至于困在老梯里循环行走,永远找不到梯口。彭寂受其原理启发,借用数学中的陷阱数,故意留下多组特定数字信息,暗施数字催眠法,建起了一架类似悬魂梯的数字魔梯。这个魔梯的关键,在于对三位数的陷阱数495和四位数的陷阱数6174的巧妙运用。彭寂在魔梯中,任意埋设下多组三位数电码和四位数电码,加密成结构复杂的数字模型,故意给出多个错误信息和漏洞痕迹,误导破译者进入循环重排求差操作,其结果却总是在495和6174之间转来转去,难以走出迷局。
其次,与这架数字魔梯首尾相连的,是一个险恶的玄关。彭寂的设想是,破译者即便侥幸走出数字魔梯,眼前还挡有一个神奇的入门玄关。若想进到冣密核心机体内,肯定先要破掉打烂这个入门玄关。而这个由机巧灵动、虚幌四伏的镜面宫组成的玄关,恰恰最不怕的就是破碎。它越破碎,镜面就越多,就越有迷惑性和阻击力。在这座镜面宫里,作为掩护要素,还随机穿插进了若干个毫无意义的虚码;利用返照原理隐藏进了多个影子空格;又谎填了一些与真正加密原理相悖逆的密表算式。这样一来,当你一锤子砸下去,不是砸碎了一座万恶的镜面宫,而是迅速繁殖生成了无数座更加万恶的新镜面宫,继而映射出你破不尽的新影像、新谜团、新魔幻。很明显,事情到了这一步,保证冣密之核不被打开的唯一办法,就是诱骗破译者先行击碎入门玄关,制造出如此这般的万镜宫,使其自陷绝境,困死其中。所以,彭寂在急心虚幻、走火入魔状态之下,见余元谋没有上钩,便自己慌抢一步,以颅碎镜,癔妄阻敌。这可能就是他嘴里那个千呼万唤的“绝招来也”。
毫无疑问,这个彭寂,纯粹是自绝于冣密技术魔幻之中,死在了自己隐设的绝招之下。想想真是可怕。冣密已被破译了这么多年,它的主人却还沉浸在对冣密的幻想之中,并且为保住心中这座密码堡垒牢不可破,居然还以死制造虚幻陷阱来阻敌抗敌,这实属世间罕见。可悲!可泣!可叹!可敬!
这一刻,疤脸女人见酿成惨祸,顿时绝望。她坐在地上,抱着彭寂尸体痛泣不已。然后,她缓缓站起身,冲余元谋深鞠一躬,说:“您总算把这个男人送到了我面前,兑现了几十年前,您在战争年间给我的那个郑重承诺!当然,彭家庄园终究是他彭寂不得不来的地方。可我预猜了一百种可能,唯独没想到他一见到我就去死。请您告诉我,这是为什么?这些年,我对你俩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但我能够感觉得到,你俩之间似乎有着你死我活的过节。对了,他嘴里吐出的那一窝数字,你为何就能听得懂呀?还有,那个冣密是谁?是个男人,还是个女人?”
余元谋看着这个极度悲伤的女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疤脸女人叹了口气,擦干了眼泪:“彭寂他人已经死了,这一切,我都无须再听到答案了。该结束了!一切都该结束了!不结束还等什么呢?他一死了之,根本就没考虑过我这个人的存在,更不在乎我等了几十年的幸福和眼前这微不足道的灾难!这个结局出乎我意料。现在,我活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话音未落,她也猛然撞向了那座六棱镜墙。镜墙本已被彭寂撞得八破九裂,镜刀纵横,疤脸女人再撞上去,顿时血肉横飞。临终,她喊出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等等我!可卿来也!”而眼里闪烁着的,也是一股浓浓的爱恋之光。
余元谋依然没有反应过来,未能拦下飞身撞镜的疤脸女人。他流下两行浊泪,坐地久思不起。
看来,我还是没有彻底破解彭寂的内心!早知如此,何必把他诱引回来。谁能想到,都几十年过去了,他还会对这件事有如此敏感的悟透力?!哎呀,我这是怎么了?难道,仅仅是为了兑现战乱年代那个承诺?抑或是自己潜藏多年的阴暗心理在作怪?呵呵,脚踩一场获胜的战争,得意地向对手炫耀自身杰作,展露冣密败破的初始缘由,这算什么本事?你明明知道,彭寂有那个不可治愈的心病,为何还不做因果分析地让疤脸女人在他面前现身?轻率哟!这可不是你余元谋的一贯做派呀!
余元谋站起身,摇摇晃晃走向大门。
突然,一阵轰天响地,身边一座百年危房及廊道相连的偏房,几乎在同时倒塌。顿时,翻滚而起的尘埃,像扇动着两只巨型翅膀的蝴蝶,扑面而来。
余元谋没有慌乱,也没有躲闪,反而席地而坐。该来的一定会来的,一如你今天迈进彭家庄园,躲是躲不掉的!
当猛烈的灰尘把人淹没的时候,余元谋莫名其妙地想到了那个著名的蝴蝶效应——
“一只南美洲亚马孙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蝴蝶,偶尔扇动了几下翅膀,两周以后,竟然引起了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
以此类推,这座老宅倒塌时所产生的气浪,若干时日后,是否会掀翻远方九珠岛上古老的灯塔,吹断山西张家大院老屋顶上的古怪烟筒,刮出法国索姆河畔古战场上的将士尸骨?是否还会把中原宣化店树林里的那棵老树连根拔起?抑或还会时光倒流,把多年前隐藏在战争背后的那场生死密战,吹得漫天黄沙,血气飞扬?
尘埃落定之后,这个泥人端坐在厚积的浮土之上。他像是坐在了历史的年轮中心,静思长眠,纹丝不动。他是不敢动!他胸脯没有起伏,鼻孔没有喘息,甚至连落满灰尘的眼睫毛也不敢眨动一下。他怕生出一丝气流,吹起身边尘土,搭乘一只蝴蝶,掀起巨流旋风,去扫荡历史,毁灭现实。
余元谋真的被眼前倒塌的老屋吓着了!他的心,一下子又缩回到了久远的战争年代:“许多揪心事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故事发生在中原突围战前夕。那时,人们头脑中还完全没有‘突围’这个意识。”
多年之后,《中国革命情报史》推出了修订版本。该书更加详尽地记叙了中原突围战中的密码情报工作。某市国家保密局一位文学爱好者,还据此写出了一部长篇小说,艺术地再现了那段惊心动魄的谍报生活;同时,也赋予了那场战争以新的内涵和独特意义,却莫名其妙地给小说起了个洋名,叫《薛定谔的猫》。
针对该小说中冣密的编码与破译,有军史评论家说,这是一场发生在国共血肉战场上,堪称专业级之经典密码战。我方相关密码破译人员,有着队伍上最聪明的脑袋,是历次革命战争中最有用、最急需的人才之一。而随着战争的结束,该职业已撤编终结,那些职业密码破译者,也在战火燃尽之时销声匿迹了!那么,这些屡立奇功的无名英雄都去了哪里?有人说,他们以平民百姓的身份,隐身到了社会各个角落。那个给学校看大门的老头,那个在街头卖冰棍的老太,那个在山上垦荒种树的大叔,那个教语文、数学或外语的老师,那个某技术研究所工程师,那个环保局局长、公安厅副厅长,等等,可能就是他们。他们默然无声地从事着普普通通的工作,周围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底是谁。由保密性所决定,之后多年,也从没有相关部门和知情人去寻觅这些昔日英才的下落。是呀,在机事繁乱、神秘敏感的历史沉积面前,谁会去自寻烦恼、自找麻烦!就像那层厚厚的浮土飘尘,谁能保证它不会一石激起千层埃呢?!
然而,还真有不怕麻烦的。某市国家保密局那位勇敢无私而又有历史责任感的作者,就写下了这部与那段历史紧密相联的长篇小说,想以此来颂扬那群可爱的另类英雄。当这个年轻人捧着书稿,去拜请余元谋雅正时,先郑重其事地说了一段话:“其实,那场密码战,整整持续了几十年,直到那个冣密编码者及疤脸女人撞镜墙而死,才算真正结束。那么,这场发生在编码者与破译者之间的持久战,其核心要义体现在哪几个方面呢?也就是说,这场特殊斗争的特殊意义到底是什么呢?这正是我今天想求教于您的。”
没想到,余元谋听罢此言,当即就把那本小说稿抛出了窗外。
“历史的天空再无冣密!”
“让薛定谔的猫见鬼去吧!”
“人生本过客,何必惹尘埃。要知道,某些隐秘战史是不可触碰的。我郑重奉劝你,还是罢手为好!”
小说作者很执拗,坚持要把话说完。
“我写这部小说的目的,是想让公众意识到,并非只有打入敌人内部的特工、潜伏者和照相机才是情报来源,而核心情报最重要的提供者,往往还是隐藏在战争背后的密码破译师。这个职业曾真实地存在于战争之列。今后,再讲革命光荣传统时,有必要告知后辈,还有这样一群曾做出过特殊贡献的密码脑袋、精英功臣,需要人们铭记;还有这样一种神秘的红色基因,需要展露真颜,传承光大!”
余元谋闭上双眼,久久未语。
小说作者下楼拣回了小说稿。
余元谋这才说:“如果你真是为这个目的而写作的,那么,这就注定你这部小说成不了优秀作品。原因嘛,一是你还未真正悟透那些主人公的品性。他们大功不语,习惯无名,喜好无声。在他们看来,因密码被破译而取得的每一场胜利、所获救的每一条生命,已经证明了其自身价值,但这并不是居功扬名的资本。是的,他们最排斥的就是铭记。要知道,忘却他们,是对他们最好的纪念;抹去他们在战争中的影子,是对其卓越战功最好的颂扬。二是那场密码战,并非结束于冣密编码者撞墙而死。因为,那本是编码者与破译者之间的灵魂之战,而灵魂是不死的。那么,这场源自冣密的密码战,也会是持久的,永恒的,无休无止的。”
“明白了!我回去重写。老英雄,后会有期!”小说作者抱着小说稿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