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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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池浅王八多

1

翌日,他们睡到中午才起来。随便弄了点吃的,春燕便着手准备晚餐,因为已经约好,晚上请王自鸣和王娅楠过来吃饭。

不料王自鸣提前来了,他说:“别做了,晚上有饭局。”

“饭局?”吴子强问道。

“有个哥们儿卖画了,他请客。”

见他满脸狐疑,王自鸣补充道:“卖画的是闻达。咱们这里有个传统,谁卖了画,谁就请大伙儿在馆子里撮一顿,酒管够。”

有意思,有点儿乌托邦的味道。原来这里真正是全国艺术家向往的“革命圣地”——李小冉没有瞎说。

天黑得早。刚黑下来,他们就张罗着出门。

“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我在家里自己弄点吃的。”梁春燕说。

“去吧去吧!这里没那么多讲究,女的比男的还能闹腾!去认识认识,以后来往也方便。”在王自鸣和吴子强的坚持下,梁春燕戴上了围巾。

“王大哥,要锁门不?”

“不用锁。我们这里夜不闭户,民风淳朴。”

他望了一下吴子强,他不明白吴子强为什么尴尬地傻笑。

他们相跟着来到当街一家小餐馆,走进一个包间,一张用方桌拼成的长桌周边,包括板凳和沙发上,已经坐了不少人。

王自鸣推开门,吴子强跟着,梁春燕在后面。

大伙儿像被施了定身法,都僵直着身子,将目光越过前面两个人,落在梁春燕身上……

“来,我给介绍一下!”王自鸣故意提高了嗓门,这才把大伙儿的定身法解了,“这是刚刚找到组织的吴子强同志。这位是他夫人梁春燕同志,都是新来的画家。”

有的站起来跟他们握手;有的坐在那儿咧咧嘴,挥挥手,算是打了招呼。

“我不是画家。”梁春燕轻声说道。

“你是画家的领导,管着画家!”

一个埋在沙发里,正在专心观看杯里的啤酒泡沫的中年男子——嘴里叼着的纸烟着了一大截,白灰都打弯了,眼看就要掉下来——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大家哈哈一笑,春燕绷紧的心松弛下来,觉得舒坦多了。

“这是我跟你说的闻达大哥。”王自鸣对吴子强说,“中国现代艺术的领头羊。”

“我哪里是什么领头羊。头羊都进疯人院了。”闻达笑道。

“闻老师,早闻您的大名!”吴子强趋前两步,想要跟他握手。

闻达不喜欢礼节性的握手。他坐在沙发里没动窝,只是举了举酒杯:“欢迎欢迎!”

吴子强僵在那里,从心里涌出来的热情,在脸上凝结成僵硬的笑。他在心里骂了一句:“操!还真拿自己当大蒜!”

闻达的作品吴子强见过,在展览上、刊物上、网络上频频出现,都是根据民国年间一些老照片创作的。人物没有表情,没有个性,都是些呆板的面孔;画得薄薄的,光光的,保留着黑白照片的效果。

说心里话,他压根儿就看不起闻达,那也叫油画?吴子强不喜欢没有油画语言和技术含量的油画。画黑白照片,抹得光光的、细细的,跟月份牌画似的,谁不会呀?

不过,他对闻达还是表现出了足够的尊重。毕竟人家的名气摆在那里,他是各类当代艺术展览上的一道“名菜”,国内外的重要展事,只要标榜“中国当代艺术”,必定有他到场。而且,他的画里有一种“斯人已去”的忧伤,和一层淡淡的怀旧情调。

“这位是雕塑家傅双北。”王自鸣继续往下介绍。

一位不苟言笑,满脸真诚的女艺术家。

“这位是油画家白明。”

一位长相英俊,有着“大卫”身材和发型,比艺术家还像艺术家的小伙子。

吴子强和梁春燕一一点头致意。他们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和埋在沙发里的那些懒散的坐姿、嬉皮笑脸的神态颇不协调,这让彼此都有些尴尬。

当轮到傅双北身边一条黑狗时,王自鸣抬起它的前爪:“这位是大黑,咱们画家村的精神领袖——可别拿它当成大哲学家黑格尔,它没那么高的水平。”

大伙儿笑了,空气变得活跃起来。大黑也真是配合,赶忙站起来,又是摇尾巴又是晃身子,用热情的目光向大伙儿行注目礼。

王自鸣继续往下介绍:“这位是前卫艺术家王娅……”

“大胡子,你欺人太甚!”王娅楠嚷嚷道。

“怎么啦?我又怎么得罪姑奶奶了?”

王娅楠淡定地埋在沙发里,潇洒地喷了口烟:“先介绍狗,再介绍人,哪有这么办事的?”

“你看,还真有争风吃醋的。噢,都怪小的不会办事,小的改正就是了。前边的都不算数了,我从头开始:

‘第一位,美丽富饶的王娅楠女士!大名鼎鼎的前卫艺术家……’”

傅双北不参与斗嘴。她一边听摇滚,一边抚摸着黑狗的头。

梁春燕挨大黑坐着,问道:“它几岁了?”

双北摘下耳机:“什么?”

“它几岁了?”

“我也不知道,它跟着我三年了,应该不到四岁。”

“这狗跑得特快,追兔子一追一个准。”

“你也喜欢狗?”

“我在家里养过一只,跟它一模一样。”

于是,她俩聊开了关于狗的话题。

“来得差不多了吧?”闻达说,“自鸣,你帮忙点菜,让大家吃好喝好。”

刚刚上菜,随着一股冷风,从门口飘进来一个沙哑洪亮的声音:“嗬,这么热闹!本人来晚了,抱歉抱歉!”一个毛栗头,满脸胡楂儿的男子,双手抱拳,跨进门来。

“老前辈!”王自鸣赶紧站起来,“来晚了,罚酒罚酒!记下一杯!”

“不用记,不用记,本人认罚就是了!”他从桌上随手端起一杯,一仰脖儿嘬干了。

“一说罚酒,高兴着呢!”

那人穿对襟棉袄,着平底布鞋。身子单瘦,皮肤黧黑,看起来像个农民。他叫董青平,年龄并不比别人大多少,是先来宋庄的那茬人,所以大伙儿管他叫“老前辈”。他搞理论,文笔厉害,画得也不错,有时还做装置艺术。人很好,就是不能跟他喝酒。一喝就醉,一醉就疯,好几次为喝酒打架进了派出所。

吴子强问身边人:“这位是谁?”

“董青平,理论家。”

吴子强早就知道董青平的文章写得好,是名气很大的美术批评家,忙站起来给他让座。董青平眼尖——他看见傅双北身边有一个空座,便挨着她坐下来:“还是双北妹子好,给你大哥留着座呢!”

“去去,没人给你留座,这是大黑的地方!”

这时,大黑狗悄无声息地回来了,站在地上望着老董,“汪汪”叫了两声。

双北拍了拍它的头,用教训孩子的口气说:“大黑,别跟你兄弟抢座,绅士一点,学会礼让。”

梁春燕看了直笑,她往旁边挪了挪,腾出半个位子,叫大黑跳了上来。

“没大没小!”董青平斜了双北一眼,夹一块肉给黑狗,“好孩子,别跟你姐学坏,叔赏你吃肉肉!哎,真乖!”

“听着那么肉麻?”傅双北直嘬牙花子,“一个大老爷们儿学小姑娘发嗲,还‘肉肉’呢!”

闻达站起来,举起了酒杯:“欢迎大家光临!”顿了顿,等大伙儿都站起来,接着说,“今天第一杯酒,为远道来的新朋友加盟宋庄,干杯!”

吴子强被感动了,所有的不爽一扫而光。他和梁春燕举起酒杯,和闻达重重地碰了一下,再三致意,又和王自鸣、董青平、傅双北、王娅楠,和所有新结识的朋友碰了杯,一饮而尽。

这拨人真好!吴子强喜欢他们,有点儿相见恨晚的感觉;梁春燕开始有些拘谨,经过一番闹腾,不那么生分了,心里轻松多了。

忽然,哑巴出现在窗外。他眯缝着眼,趴在玻璃上看了一会儿,消失了。隔一会儿,他又趴在那里看,好像在寻找什么,很焦急的样子……

傅双北找服务员要了两个餐盒,盛了满满两盒饭菜。人们大惑不解:“怎么不吃了?有急事要走?”

双北笑而不答,又拎了一瓶啤酒,在人们疑惑的目光中开门出去了。

“她怎么不吃饭就走了?”

老董都看在眼里:“她给哑巴送吃的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傅双北才回来。她对闻达说:“闻兄,对不起,借花献佛了。”

闻达跷了跷大拇指:“好人!好人啊!”

2

接下来,是漫长的喝酒,漫长的聊天。记不得从哪个话题开始,也无所谓在哪个话题上结束。反正海阔天空,逮什么聊什么。

“闻老师,全国美展正在收作品,您不打算参加?”白明问。

“白明你可真不会说话。”王娅楠话里有话,“你不是存心寒碜闻老师吗?”

闻达递给小王一支烟,帮她点着,笑道:“我不跟他们打交道。咱们是一群野狗,家狗群里容不下咱们!”

“咱的叫声跟他们不一样,排泄物也跟他们不一样!”王娅楠补充说。

“再说,我也没那工夫去结党钻营!”

“听说有些人送完作品后,挨个儿往评委家里跑,你说他们还能有公平吗?”

“上帝是公平的。”闻达说,“上帝把你放在野狗群里,没人疼你,可也没人管你。咱们到宋庄来图什么?不就是图个自由吗?自由不光是睡懒觉的自由,找小姑娘的自由,还包括心灵的自由、思考的自由、号叫的自由。这一切,你在体制内是得不到的。”

“咱们不用看脸色,不用为半根骨头摇尾巴!”

“来,满上,为不摇尾巴干杯!”王娅楠嚷道。

“其实,你算不得野狗。”董青平对闻达说,“我也不是,双北也不是,宋庄好些人都不是。别忘了你我拿着工资,咱们都是体制内的人。”

“噢,原来我是家狗。我倒差点儿忘了。”闻达笑道,“身为家狗,在单位拿工资,不给守门护院,跑到宋庄来学野狗叫,卖画挣钱归自己,还时不时骂两句街,真不是玩意儿!”

大伙儿都笑了。

“来,为‘不是玩意儿’干杯!”

“这正常吗?”董青平说,“国家出钱养那么多艺术家,却放任自流,不求回报——纯粹是败家子的行径!”

“外国哪有这样的好事。欧洲那些画家看见咱们的画院,羡慕死了!”

喝了两轮,不知谁把话题引到了美术馆的人体大展。

美术馆年初举办了一次人体绘画展览,盛况空前,购票的人排成长队,一直排到街边的林荫道上,还弯了几个来回。

关于人体画的话题经久不衰,一直延续至今。

“这是美术馆有史以来参观人数最多的一次展览。”

“很多人从外地赶来,住在宾馆里,看了一遍又一遍,能看好几天!”

“性压抑。”闻达说,“以艺术的名义,公家报销差旅费,满足性饥渴!”

“没办法,国人就这素质!”

“这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国民素质或伦理道德问题,还是一个社会生态问题。”董青平习惯性地进入了理论思考,“尼采说,‘人是由兽而神的空中索道’。别忘了,人的出发点是兽。兽的一切特性完整地保留在我们体内。”

王娅楠笑呵呵地对董青平说:“您看,理论家想干坏事还得先找理论根据。”随后,她当众嚷道,“其实没那么复杂,男人不就是想看女人身上那几样东西吗?现在用不着遮遮掩掩,给你们一次合法机会,还是以艺术的名义,公家还给报销费用,您就放心去看吧!”

王娅楠像一个爱搞恶作剧的孩子,喜欢捕获那些遮遮掩掩的事儿,喜欢捅破那层世俗窗户纸,把人们心里想着而难以启齿的东西说得赤裸裸的,将人置于尴尬境地,然后躲在一旁偷着乐。

梁春燕被吓了一跳,没想到大地方的女孩子这样胆大。

“我压根儿就没打算去看。”董青平从容应对,没有半点儿尴尬,“一帮蹩脚的写实画家,照着对象描,毫无艺术灵气……”

“您当然不去看喽,您直接找小姐,什么都有了!”

大伙儿一阵哄笑,闹得董青平坐不住了,脸也红了:“去去!别胡说!你董大哥从来不干那些龌龊的事儿!”

两瓶白酒、两箱啤酒,就在这种漫无目的的瞎扯中喝完了。

在这里,聊天不是为了探讨问题,不是为了释疑解惑。他们说政治,却并不关心政治;说艺术,也并不探讨艺术;说花边新闻,只是为了抢风头,博得哈哈一笑。喝酒是为了聊天,聊天还是为了聊天,没有别的。一顿饭能吃上半天,桌上的菜都凉了,油都凝了,聊天还在继续。

“服务员,再来两瓶二……二锅头!”王自鸣嚷道,他有点儿口齿不清了。

他咬开瓶盖,给董青平满上:“老前辈,咱俩碰一杯!我一定得敬您一杯,听说您正在写《中国当代美术概论》?您得好好写写宋庄的画家!”

“不好写,不好写。开始不觉得,当深入进去以后,越来越觉得不好……写。”董青平也有些舌头发硬了,不过他正在兴头上。

“您搞了十几年当代美术批评,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吗?”

“资料不缺,关键是立论。给同时代人写史,最难的是立论,许多问题还在争论中。中国的当代艺术,实在找不出几个超越前人的例子。任何时代的艺术如果只有新意,没有超越,它就是狗屎一堆!”

“那么说,毕加索对拉斐尔,杜尚对伦勃朗,也有超越吗?”

在这样的场合里,没有人注意白明。白明不甘于坐冷板凳,这会儿他瞅准了机会,拦腰就是一枪。

他这一击还真灵,弄得董青平有些措手不及。

他闷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他们之间,没有可比性。他们,是不同观念的产物,是不同时代的……高峰。”董青平的语气变得犹豫缓慢,他在推敲自己说的每一个字。

“那么说,您对中国当代艺术持彻底否定的态度啰?”白明又出了一道刁题。

“我从来不用‘否定’或‘肯定’这些词儿。”董青平说,“我只进行叙述和分析。如果批评家热衷于结论,他就进入了主观偏见的领域。”

“关键是,世界各国的现代艺术,不应该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也养一方艺术。各国的现代艺术,本该沿着各自的传统发展,从各自的现实吸纳养分。现在忽然都变成了一副面孔,都变得丑陋不堪和玩世不恭了,这不正常!”

董青平越说越激动。他站起身来,俨然一位斗士:“中国的现代艺术,从它诞生的那一天开始,就注定了它是短命的畸形儿,因为它是外国画商操出来的杂种!它和我们的本土文化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

“优胜劣汰,这也是自然法则。西方现代艺术是强势文化,不引进优良品种,难道用我们自己那些软不拉塌的病秧子?”这是白明经常挂在嘴边的话,似乎带有自恋的成分。

“白明,就你那点水平,别瞎搅和了!”王娅楠经常敲打白明。

“我没搅和,我这不是抛砖引玉吗?”

“青平大哥,喝一口酒润润嗓子!”王娅楠给董青平倒满啤酒,泡沫都溢出来了,老董赶忙趴在桌上嘬了一口。

“老弟,欧美现代艺术已成世界潮流,这是不争的事实。没有哪种文化能和它抗衡。”

本来,闻达不爱谈理论,不爱和人争论理论。但是现代艺术是他的地盘,现代艺术得听他发言。现在董青平目空一切,班门弄斧,他不能不说两句了。

“欧美已经占领了现代艺术的制高点。它有庞大的理论体系,有丰富的艺术实践,谁也躲不开它的辐射……我们已经没有机会了,我们不可能另辟蹊径,创造一套自己的体系与之相匹,不可能了!”

白明紧跟其后:“咱们玩不过人家,咱们的东西拿出去没人承认,你有什么办法?”

老董瞪圆了眼睛:“还没开始呢!怎么能下结论?”稍后,他平静下来,“中国人不缺聪明头脑,但我们骨子里有一个致命弱点:盲从。习惯于跟在别人后面亦步亦趋。其实,只要脱离固有的西方模式,认真研究自己,你就会发现我们的潜力。从艺术的角度看,商周青铜、汉魏石刻、唐宋的绘画和书法、明清的文人画,无不个性鲜明且内涵丰厚;从哲学的角度看,解决人和自然的关系,我们有‘道’,有‘天人合一’;解决社会问题,处理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我们有仁、义、礼、智、信,有‘中庸’,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两千多年前我们的先圣发现的这些真理,今天许多西方哲人都认为它们充满智慧,具有普适价值,是解决一些世界性难题,医治当今社会顽疾的良药。我们完全可以从传统文化出发,从传统文化中吸收养分,酿造经典,创造中国的现代艺术。”

“青平老弟你也真敢想!”闻达掩饰不住他的轻蔑和嘲讽,“你想让生活在现代社会里的男男女女,让那些染着绿头发穿着比基尼的年轻人,通通换上孔夫子的脑袋吗?呵呵,你以为,你把那些老古董攒巴攒巴,就能祭起一面中国现代艺术的大旗吗?那也太搞笑了!”

闻达明显感到自己占了上风,压制住了董青平的狂妄气势。

“如果你认为我的认识有局限,闻达兄,你可以查查1988年1月,75位诺贝尔奖获得者在巴黎集会发表的联合宣言,他们在宣言中呼吁:‘21世纪人类要生存下去,就必须汲取2500年前孔子的智慧,必须重新认识东亚文明……’”

“那么多著名学者,难道他们也都脑袋进水?”

闻达一时无语。但脸上浮出一种深不可测的永不认输的超脱,他对白明说:“千万别和理论家讨论创作。创作是艺术家用脚在地上一步一步走出来的,你要爬坡过坎儿,你要光着膀子挥汗如雨,熬尽心血。有时,你还会走很多回头路;理论家是孙猴子在天上飞,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他可以东南西北随意乱飞,不损一根毫毛,你永远赶不上他!”

白明笑了笑,和闻达碰了一下杯,表示完全赞同他的观点。

闻达不再看董青平,摆出一副不屑的姿态,专心和白明喝酒,眼睛看着窗外。

“不可理喻……”董青平也不再看闻达,不再和他争论,脑子一片空白。僵了好一会儿,他还在嘟囔:“不可理喻!”

王娅楠闻出了双方的火药味儿,她立刻脱身出来,给争辩双方斟酒,给他们撤火。

她借着酒劲儿嚷道:“亲们,为画家村艺术家高峰论坛圆满结束,干杯!”

老董端起酒杯,跟她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您悠着点儿,这是56度的二锅头!”王自鸣提醒他。

董青平言犹未尽,酒精还在灼烧:“搞中国现代艺术,不研究中国文化,不懂中国……国情,只知道跟风,从外国人的画册里偷……偷点儿灵感,只知道揣摩外国画商的口味,只知道卖画挣钱……”

老董不胜酒力,满脸通红,说话时舌头不听使唤——明显醉了。

“现代艺术不是憋……出来的。如果没有深厚的文化积淀,如果没有十月怀胎,你就不要叉……叉着两条腿,躺在那里无病呻……呻……呻吟!”

人们知道他酒劲上来了,都不敢接茬儿,不敢和他争论,生怕他话锋一转,指向哪一个人……

“杯中酒,杯中酒,干了!今天也喝得差不多了。”王自鸣说。

董青平已经从椅子上滑落下来,坐在地上,满脸涕泪。他仰起脖子还在喝,酒都灌进脖领里了……

好几个人把他搀扶到沙发上,想夺下他手中的瓶子。

他甩开众人,兀自站立起来。

“那么多人从全国各地拥到宋庄来,要干什么?要干……什么?啊?就为了制造垃圾?”

闻达坐在那里观看啤酒杯里的泡沫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大伙儿直担心他受不了,担心又会爆发一场肉搏战……

“服务员,买单!”闻达付了账,举起酒杯,“各位,把杯中酒喝了,干!”

他穿上羽绒服,带起一股风,走了。

别人也都陆续离场……只剩了董青平一个人还在喝,还在说,有时候还要唱两句。

傅双北盯着他的眼睛,严厉地说:“少喝点……别再喝了!”

王娅楠帮着,她们夺下了他的瓶子。每次老董醉酒闹事,傅双北出面,才能平息——他有点儿怕她。

吴子强和王自鸣,把董青平扶回家去了。

3

董青平一出门就吐了,兜肠兜肚,五颜六色,吃进去的东西全都原封未动地吐了,连黄水都吐出来了。

他们把他送回家,扶上炕,脱了鞋,盖上被子。他翻了个身,嘟哝几句,很快便打起了呼噜。

春燕把炉子捅着,坐了壶水。

吴子强给王自鸣递了支烟,帮他点着。

“怎么样?吃好了吗?”王自鸣问。

“今天真是开眼了,都够有个性的。”

“画家村里经常这样,时间长了你会习惯的。”

“董老师够逗的,”梁春燕说,“他说话那么直接,还不把人都得罪光了?”

“他经常跟人吵,尤其是喝了酒,还因醉酒打架进过派出所……其实青平大哥人特好,就是太实在,有时实在得叫人受不了。不过他没有坏心眼儿,一丁点儿坏心眼都没有!”

“争论画画的事儿还值得动拳头?”

“岂止动拳头!有时疯了似的,椅子都飞过去了!”

梁春燕听得瞠目结舌。半天,她才说:“听他说话顶有文化的,可是用词真不文雅。那个小王也是,她结婚了吗?”

“你说王娅楠?没结婚,有个男朋友,在电影学院教书,经常出去拍电视剧。小王在戏剧学院学舞台美术,没毕业就辍学了,跟着男朋友到处跑。最近他们之间好像有麻烦,碰到一起就吵架。”

“都是文化顶高的呢,没想到会这样……”

王自鸣笑道:“这里的知识分子很少有文绉绉的,都喜欢装粗,喜欢撒野。”

“那些人体照片,是用电脑合成的吗?”吴子强还在想着王娅楠的那些裸照,总觉得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绝对是现场拍摄!”王自鸣说,“去年冬天,他们在潮白河做了一批叫《冰花儿》的人体艺术作品,先在冰上凿一个窟窿,王娅楠脱光了钻到冰下,做各种动作,隔着冰层,跟雾里看花似的,美极了!”

“当着别的男人?”梁春燕显出惊诧的表情。

王自鸣笑了笑,没有回答她。

吴子强觉得老婆冒土气了,赶紧帮她圆场:“在冰下表演,够冷的,多危险啊!她男朋友能同意?”

“从头到尾是男朋友帮着她做,他们事先得养护好那块冰面,做些冰花肌理,布好反光板。表演时男的拍照片,还有朋友帮着录像。”

“小王不像那种很极端的艺术家,可作品特别胆大。”

“骨子里够极端的。跟男朋友吵起架来像头狮子,把家里砸得乱七八糟,常常把男的抓得满脸挂花。”

“真看不出来。”

“董老师他媳妇没跟他住在一起?”

“他这辈子够惨的,事业不顺,单位里受排挤,家庭也很失败。他老婆跟他离婚了,带着儿子走了,主要是受不了他那性格。”

“他文笔不错,我读过他的文章。”吴子强说,“顶有水平的,能干的人大多境遇不好。”

“他太爱管事,嘴又特直,这就是性格悲剧。”

“傅双北是中央美院毕业的?”

“她正经是美院雕塑系的高材生,毕业后留校了。可是她完全抛开了传统,想另外走出一条路来。”

“她好像不大合群,从头到尾没见她说几句话。”春燕说。

“平常就那样……她钢琴弹得不错,在彼得堡音乐学院进修过。”

“这个小小的宋庄,真是藏龙卧虎!”

“头年春节,有个哥们儿在宋庄镇的大门口贴了副对联:‘庙小神灵大,池浅王八多’,后来宋庄就被大伙儿戏称为‘王八池’了。”

“怎么疯怎么来呗!”

“以后你们慢慢深入吧,画家村的故事多着呢!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串故事。”

“还有一件事我闹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老提‘疯人院’?”

“噢,就是离你们家不远的那片树林里,有市里建的一家精神病康复医院。”

“就是那栋白楼?是专门给宋庄的艺术家盖的?”

王自鸣笑了:“那疯人院早就有了,跟艺术家没有关系。大伙儿平日老爱拿它说事儿,都是开玩笑。”

“哦……”

4

吴子强早早地起来了,将北屋的西头收拾了一下,准备了纸张铅笔,摆了一组静物。他曾经答应过梁春燕,到北京后教她画画儿,帮她考上中央美院。他说话得算数。

清晨的阳光探进画室,一张新结的蜘蛛网被阳光照亮,闪闪烁烁;一只野蜂嗡嗡地飞着,在梁柱间寻寻觅觅。画室没有吊顶。黑漆漆的梁椽和斑驳的墙皮并不干扰视觉,也不影响心情。相反,还能营造一种情调——令他想起伦勃朗的画室、勃鲁盖尔的画室。那些幽暗古老的屋子里,一束亮光射进来,照在一幅幅辉耀古今的名画上!想想就令他激动!

打开音响,一首舒伯特的a小调大提琴与钢琴奏鸣曲缓缓流淌,在大提琴歌唱性的旋律中,钢琴声如影随形,如风逐云……

吴子强听着音乐,翻阅着画册,雄心勃勃地规划着未来——伟大的作品,将在这间墙皮斑驳的农舍里诞生!伟大的画家将从这扇吱吱作响的柴门里走出来!不信吗?走着瞧!

春燕起来了,她来到画室,挨着吴子强坐下来。

“姑娘,起来了?”子强温柔地搂了搂她。

“早就醒了。我在想往后的日子……”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想多了没用,关键在行动。姑娘,我帮你做了个规划,今天歇一天,从明天开始,每天给我画一幅画。我也争取尽快画一批画,办一个展览,打开局面……”

梁春燕寻来一根绳子,笑眯眯地扔给吴子强:“老人家,先把你的肚子勒紧了,再找一根把我的肚子也勒紧了。”

“干啥?”

春燕看他满脸茫然的样子,笑道:“家里断顿了,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