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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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代序 另外的一天

我的一天,大体是和文字一起度过的。

或者说,我是做文字工作的,是一个文字工作者。但是,这些说法都不够准确。它只表达了部分内容,没有表达全部意思。我的一生,其实都陷于这样的困境——试图用文字表达又难以表达清楚、到位——并且一直在努力摆脱这个困境。这是不幸,但我又把它视为幸运,我的一生,得以为文字服务,为伟大的汉字服务。我愿意将这些伟大汉字组成的语言称之为“国文”,它更符合一个多民族而又具有丰富传统的国家需要。在文字中,那些秘不可宣的这个民族的伟大历史、伟大文化,以及族群的密码,纵使穷尽我的一生,也难以全部破解和领悟。

文字是命。一个是命运,一个是命根。我不是职业作家,不能从事那种可以由着自己所思、所愿、所好,用文字去建构一个宏大世界的职业,难免有憾意。这是我少年的梦想,但并没能得以实现。我没有那么幸运。主要是才情不足,没能成就这样的一个人生。但因为这个梦想,我进入另外一个系统,也以做文字工作为生。我写公文,它的成果是领导讲话、政策文件、社论评论等。在这种方式的写作中,见不到作者个人的名字。这是因为任何一个文稿,都是集体创作的结果,都是集体智慧的结晶。没有哪一个人敢说(吹嘘除外),哪个稿子是他一个人起草的,除非这人疯了。这与文学创作相去甚远。文学和公文二者所调用的思维系统和创作方式不一样,一个运用形象思维,一个运用逻辑思维;一个强调个人自由创作,一个强调集体合作精神。在大多数人眼里,公文死板生硬,面目可憎;文学带着人的体温,带着感情。而我从事公文写作几十年,才明白一点点道理,实际上,大家对公文的憎恶,是憎恶公文中的形式主义、官僚主义,憎恨假大空,而不是憎恨公文本身。公文注重事实,要求用简洁、精练、准确的语言表达,文学创作也同样要求有这种语言修炼,所不同的是文学创作可以想象、虚构,而公文用事实说话。公文不是没有情感,而是说不能只是公文写作者一个人的情感,它体现的是公众共同的情感。这是公文同文学之间的另一种区别。这种区别并不能带来一个直接后果,公文的死板成为公理。伟大的公文同样可以写得富有个性、神思飞扬,比如马克思、恩格斯的《共产党宣言》,比如毛泽东的《反对本本主义》。没有长时间的磨砺,一个公文写作者,难以体会其中奥秘。我一直想象着应该有一条路径,虽然不是很确信,但能够把公文写作同文学创作统一起来,至少在某些方面。二十多岁时有点狂,我用“不管是公文写作,还是文学创作,最高境界都是美”这句话,去回答别人问我如何在两套不同语言体系写作中实现转换的问题。那时,不知人世之艰,不知处世之难,愿望真实而美好。

我对职业一贯怀有敬畏之心,这不是单纯敬业精神的体现,而是包含着我对汉字的敬畏,对中国文化传统的敬畏。每天早上,我六点一过起床,八点前赶到单位,一年四季没有差别。中午,在单位吃饭、休息。“中午不睡,下午崩溃。”下午下班多在七点以后。我开玩笑式地同朋友说,七点走,要偷偷摸摸的,总觉得早了,有点对不起自己拿的工资,最怕电梯里碰上领导。一天在单位待这么长时间,不是在耗,而是事情多得办不完。当然,这与个人能力素质不够也有关系。能力素质高,处理事情效率也高,花时间自然就少。有时候,我想读一本书,书买来了,抽空翻几页,就忙其他事去了,再拿起时,已经是一年或者两年以后的事了。这是我完整的一天,精疲力竭的一天。

这是事实,也是现实。但是,我不能天天满足于此,不能仅仅满足于这样的一天。我得对自己的生命负责。人来这世上一趟,多么不易,多么值得珍视。必须的,我要把一天延长,尽可能地延长。这是多年来我一直没有放弃写作的原因。写作,让我的一天里多出了另外的部分。此前,我不知道它能够多出多少,十分钟、半小时,或者是半天,或者是一天?一年或者两年甚至五六年,我可以出一本诗集——那份喜悦,如同老百姓攒足了钱,买下心仪多年的房子一般。原本,我心里的时间速度是,一个月写三五首诗。这样的诗,是有感觉有质量的。我也喜欢散文,喜欢写散文时的自由、散漫,但散文写作需要相对较长、相对完整的时间。这对我是奢谈。我只能更加专心于用诗歌来计量时间,用诗写的时间来计算我的一天可以多出多少时间。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我的诗写经历促进了我对公文写作的理解,提升了我的职业能力和水平。今年,因抗疫,不少人待在家里,难以打发的时间更多了,而我比往常更忙,一倍不止。我想试验一下,自己能力的极限,到底能够把一天延长到什么程度。在等红绿灯、会议间隙、饭后散步,或者在别人做操、闲聊、吃饭的时候,我观察、构思、诗写。只要一个人真心想做事,那就有无限的可能。半年时间,有了这本诗集,《另外的一天》,200首。

对于诗歌,我有自己的理解、个人的执着。所幸,在这方面,我保持着专业水准,虽然我不是职业作家。我不对诗人的探索质疑,没有探索就没有创造力,但对其中时下流行的隐藏极深的精致功利主义的诗歌美学不以为然,更对由此产生的更大范围内的空洞复制更为不屑。诗歌同小说不同,小说可以虚构,诗歌以真为美。一个人的内心没有大海的空茫,没有庙宇的神圣,而单凭意象作诗,表面看起来似乎阔大而深远,实质上一无是处,甚至令人作呕。在这类诗歌里,大海也好,天空也好,只是死过的词,不会有生机,而且明眼人一看便知。在各种诗歌奖项的设立和引导下,诗歌创作无意中加速了这种虚伪。诗人们不以真为美,不以质朴为美,而致力虚构一个伪善的世界,以此博得赞许,获得叫好声,等评审团投票。圈子文化,一直是诗歌创作的大敌,却得以像病毒一样,在当下四处蔓延。诗人脱离当下,脱离现实生活,或者看似站在当下,但诗情仅仅是或者一味故意地突出个人新奇感受,突出新奇的用词,又走进一条死胡同。当月光如雪,被滥用并叫停时,或许大家对诗歌还有所期待。但结果是诗人开始集体逆向思维,而不是在汉语已有基础上进行同向深挖,不是向土地深处挖掘,而是向虚空进军,这又偏离了语言的正确方向。好的诗歌是让人感受到美的存在,并且能够享受这份美,而不是引人思考,哲学才迷恋于让人苦思。越是处在这样的氛围中,我越发觉得“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的可贵。见众人之所见,言众人未能言。事物的意义,如时间,如我的一天,被延长、被放大。诗人应该致力于此,才能回到诗意栖居之地。

每个人,每一天,都可以有一天的另外,另外的一天。

2020年6月18日 于北京西长安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