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瓷
一
一乘小轿把前五姨太冯婉如抬进刘家大院的时候,天色已是傍晚,四周慢慢地在黑下来。房子和院里的树、花,都一点一点地沉浸在洇开的墨色里,好像是不动声色地在预示着什么。冯婉如掀开轿帘的一角,悄悄地窥看,只见上房里已经亮了灯,有人影在晃动,似乎还有断续的低语声。她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你的命,就变了。”
停了片刻,有脚步声。轿帘掀开了,媒婆张妈的脸笑得像一朵花:“到啦,下轿吧!我的五太太。”冯婉如伸出的脚停了一下,看着鞋面上的那朵绣花,低声说:“别这么叫了。五太太,没有了。”
上房的门开了,有人陆陆续续出来。为首的是个瘦瘦的中年男人。冯婉如知道,这就是刘大夫,她的第二任丈夫。刘大夫身后,是四个孩子,高高矮矮,在暮色中勉强可以辨认出有男有女。黑暗里看不清表情的,只有一种冷漠随着他们的走近而慢慢地漫了过来,像是雨后的森林里,那一股阴气。
“都进屋吧。”刘大夫说,语气很平静,不像是娶新人,而像是迎接一个普通病人来就诊。他的五官在上房的灯影里闪过,眉目清晰了一下,又暗下去了,让冯婉如来不及看清他的神色。其实他们不是陌生的,五姨太的确曾是刘大夫的病人。当初,武司令一家的大小毛病都是刘大夫给看的。武司令还赠送过刘大夫一面银盾,雕刻着“妙手仁心”的字样和精美的花纹。刘大夫确实医术高超,但武司令还是死了。
冯婉如还记得,刘大夫说过,治病治不了命。
司令武尊义的死很突然,也很尴尬。他没有死在战场上,也没有死于谁的黑枪或火并,更不是一般的病逝,他是死在了尼姑庵里,死在他的原配夫人尼姑净慈的床上。
武司令没死在战场上是可以理解的。他根本不可能死在战场上。武尊义出身书香门第,阴差阳错当了司令,从来都是躲着战场走,仗是能不打就不打的。即使非打不可,也是能小打就小打,打不赢的就跑。何况,他身边有一个连的护卫,都是棒小伙子,从一个村子出来的本家子弟,全是姓武,关键时刻肯用命保护他的。
再说,此时此刻天下基本上是共产党的了,武司令顺应天命,早把自己的草莽队伍遣散掉,缩在武府里,整天和六个姨太太饮酒吃茶谈诗作画,不问世事了。
挨黑枪就更不可能。武尊义平日吃斋念佛,待人和气,乐善好施,门前的叫花子都吃得肥头大耳,有谁会和他不共戴天呢。当年,武尊义的杀父仇人王麻子落到他的手上,谁都以为他会拿他开膛破肚祭祀父亲,王麻子自己也脸色灰白地说:“武兄,什么也甭说了,我认栽,你动手吧。”他却只是冷冷地盯了他半晌,然后下令松绑。王麻子怀疑自己耳朵堵了,掏摸了半天,疑疑惑惑地问:“你这是干什么,要杀你就痛快点,别耍滑头。”武尊义说:“念你杀过日本鬼子的功,我不记你别的过,你走吧。”
武司令唯一的优点也是缺点,是喜好女人,而且品位很高。这从他那六个如花似玉的姨太太身上就可以看得出的。这六位难得的是不仅漂亮、温柔,而且个个身怀绝技,琴棋书画都不在话下的。退隐在家的武司令,日子过得显然快活潇洒。如果说武司令在她们其中哪一个的床上做了花下鬼,那没有人会惊讶的,反而只会有羡慕而已。但说武司令是死在早已出家的原配床上,所有的人,包括他的姨太太们,都是半晌作声不得。那一刻,她们浮想联翩,关于命运和爱情的种种诡异,让她们毛骨悚然。
而向来言语不多的五姨太冯婉如,就在那一刻,清楚地知道自己在武府不宜久留,她必须开始盘算自己的下一步了。
曾经有一段时间,读过初级中学的她认为武尊义是爱自己的,至少在六位姨太太之间,他分配给她的爱好像是要多一些的。冯婉如喜欢读书看话剧一类的时髦东西,她读过《娜拉》,看过《雷雨》,也痴迷《卖油郎独占花魁》的浪漫。和五个女人分享一个男人,在她心里是非常不舒服的。可是,她没有办法。父亲是武尊义的私塾老师,老婆重病的时候只能求助于发达了的学生。而给学生的回报,只有自己的女儿。冯婉如擦干眼泪之后走进武府,像是走进地狱,一步一步都踏着绝望和哀痛。但她没想到的是,武尊义的温存,武尊义的细致,武尊义的温文尔雅,竟慢慢地把她俘虏了。时间的温润水滴,在她自认为的石头心上滴出了泉眼。
但命运就是这么残酷。在她进府之前的很久以前,净慈就已经出家。冯婉如当然没有见过这位原配夫人,她就更想不到,武尊义每天缱绻在六个美人之间,心里想着的,竟然却是那个俗名叫马玉兰的老村姑。就像一个梦,开始不想做的,睡了,也就不由自主地做了,还就渐渐沉了进去,再醒来,就是被伤害后的痛彻心扉了。
她当然是不会声张的。声张有什么用,只会坏事。武府里的钩心斗角是家常便饭,如花的笑靥背后都是磨得锋利的刀。她只能把这种痛藏在心底,不敢让它成为被宰杀的借口。十九岁的六姨太肖美凤却是不饶人的,她进府不过半年,新床还没焐热就守了寡,当然是一种世界崩溃的感觉。听着肖美凤的号啕,看着满院白色的幔帐在风中飘舞,冯婉如就想,该走了,真的该走了。
于是就嫁了刘大夫。刘大夫的夫人半年前病逝,要应付病人,要伺候四个孩子和一家子人,疲惫不堪的刘大夫早就放出话了,要续弦。条件只有一个,对孩子好。冯婉如没有挑剔,她也没资格挑剔。自己给人家当小妾,现在又成了寡妇,还要求别人什么。何况刘大夫是在武府出入惯的,武府上下都知道,他是个好人。
现在,好人就站在她面前了,搓着手,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四个孩子站在灯影后面。在灯影的中央,是一桌早已准备好的饭菜,飘满屋的饭菜味道,说不出香,也说不出苦,有一种中规中矩的感觉。冯婉如坐下,用旗袍下襟挡着,悄悄脱了脚上的绣花鞋。鞋有些小,挤脚,疼。她仍然低头看着鞋面上的花,发愣,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忽然,四个孩子像是听到了什么命令,呼啦一下子扑到了饭桌上。他们肯定是事先商量好的,不看冯婉如,也不说话,只是各自盛了饭,坐下就吃。刘大夫愣了一下,说:“哎,你们……”他的话只是加速了孩子们的咀嚼,满屋子是小兽般的吞咽声。
“没规矩……庆国,给……盛饭。”
叫庆国的是最大的男孩。他对父亲充满无奈的命令置若罔闻。冯婉如的心有些冷。她看着孩子们,不敢说什么。刘大夫也不动,就那么站着。二男孩站起来了,低着头,盛了一碗饭,放到冯婉如面前。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关注他的动作。显然,这也是他们商量好的,他们不想给他们的父亲更大的难堪。
冯婉如听见刘大夫松了一口气。接着,听见他说:“吃饭吧,你一定饿了。啊,这是庆国,庆生,庆林,还有庆英。慢慢你们就熟了。今后……麻烦你了。”
这最后的一句话里是有温柔的。冯婉如心里的冷被这点温柔给暖了一下。她抬头,看一眼刘大夫,刘大夫也在看她,目光一碰,是他先移开了,有些慌乱。于是,她的眼睛从他的肩头处滑过去,落到了墙边的条案上。那里是几个瓷罐。凭在武府的磨炼,她一眼就看出,那是青花,即使是在暗处,也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家传的,据说是明青花。我也不懂这些,就装药材。”
原来刘大夫是一直在注意她的。她回头,笑笑,端起了饭碗。饭,有些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