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结群英名闻长安
禹锡读书日积月累,渐渐竟至无可计数,待禹锡感觉自己需要从书海之中抬起头来之时,已是贞元六年(790)。禹锡正及弱冠,心存高远。刘绪亦改官浙西从事,本府就加盐铁副使,遂转殿中,主务于埇桥。当年权德舆曾言,禹锡不过一纪必中高策,如此算来,也只还有两年时间。刘绪春秋渐高,格外思念洛阳故土,常叹先人冢茔无人照料,又思禹锡经年苦读,在江南成名已久,理应在帝国的中心赢得应有的位置。禹锡亦感羽翼渐丰,正应是雏凤清鸣之时,祖居之地洛阳和帝国都畿长安才是属于他的舞台。恰逢乡邻父老与父母官皆推禹锡参加将于贞元九年(793)在长安举行的科举考试,长安之行,理所当然。
行程既定,禹锡弱冠之礼便一切从简,仅由父母及部分亲友见证。典礼既成,依照风俗,刘绪应为禹锡赐字,禹锡才正式成为一名成年男子。
刘绪心中已然有了主张,谓禹锡:“我儿取名‘禹锡’,乃取‘禹锡玄圭,告厥成功’之意,今取字,亦应与此意相合。按《孝经·钩命决》所云,‘命星贯昴,修纪梦接生禹’乃定‘梦得’二字。今汝得字,已是铮铮男儿,即日北上,一则祭祀祖先,二则往长安拜会贤达,以备科考。”
禹锡生于江南,长于江南,虽常在江湖走动,却不远行千里。刘绪为父,自然搜肠刮肚,与自己多年来所结交的在京好友一一修书相托,纵不能得遇伯乐,亦可令禹锡在远方有所依靠。
对于年方二十的刘禹锡而言,初次出远门便要奔赴长安,心中当然激动不已。长安,大唐帝国的核心,禹锡脚下的终点。往昔刘绪调度钱粮转运,禹锡往往随他同往漕运码头,送船队启程。从第一次望着漕船远去的白帆时,刘禹锡就已向往长安的风土人情,更向往施展才能的舞台。在他所能看到的任何一本书中,凡是提到长安,必然会用无数炫目缤纷的溢美之词加以描述,仿佛那是人间之外的胜境,那里有巍峨宏伟的宫殿,有昼夜喧闹的青楼教坊,有万国商人汇聚的商栈集市,还有威严圣明的天子,有天下撷萃的文武精英,甚至在街上随便找一个人,就能讲出个汉唐神采来。总而言之,那是一座梦幻之城,也是一座寻梦与圆梦之城!禹锡常这么认为,并且十分肯定。他想,眼前那些川流不息的漕船所满载的金银、粮食、绸帛等等的美好事物,都堆在了长安城里,铺满街巷,如果长安不是天堂,还能是什么呢?
怀着对天堂般长安的憧憬,年轻的刘禹锡踏上了进京扬名的旅程。因其母卢氏素来不喜江南水土,此次禹锡北游,她便一路同行,回归洛阳祖居。有母亲相伴,禹锡离家远行之情稍慰,但是没有走出数日,他就已对长安的状况发生了怀疑。
大运河显然是很久没有得到有效的整修与疏浚了。河岸残破,泥沙淤积,漕船数日不得前进。无奈之中,刘禹锡弃船登岸,转走陆路。但他更加怀疑,书中那沃野千里的中原怎么会是眼前这片荆棘横生的荒野?那些仓满廪实的村庄呢?那些载歌载舞的百姓呢?安史之乱结束已经二纪有余,纵使当年战祸惨烈,果真能祸及三代?渐渐地,一些他在父亲的邸报旮旯里瞥见过的消息,慢慢浮出脑海……
刘禹锡陪伴母亲历时月余,自江南回到中原故土。一路之上,觉得自己如同穿越大唐的历史。禹锡携母回到荥阳短暂停留,专一前往檀山原祭拜祖茔。
刘家祖茔原在洛阳。七世祖刘亮曾在北魏任冀州刺史、散骑常侍等职。孝文帝迁都洛阳时,刘亮带领全家追随孝文帝入洛,定居洛阳都昌里,并定姓“刘”。刘亮辞世后,安葬在洛阳北邙山。北邙山是历代官贵逝后争相殡葬的风水宝地,尺土寸金。刘家数代入葬北邙,以至难有卧牛之地,只好在荥阳的檀山原开辟新的茔地。刘禹锡的曾祖父刘凯官至博州刺史,自刘凯起,刘氏家人逝后,皆安葬在荥阳。墓地的坟茔排布有序,左尊右卑,序列分明。望着先祖的墓碑,如同沐着先祖期待的目光,禹锡心中暗含弘扬家风之志。
禹锡携母在荥阳檀山原祭拜了祖茔,又将母亲安顿在洛阳的卢氏旧居,便独自带着对大唐历史的疑问继续西行长安。直到长安萧瑟青灰的城墙出现在傍晚的薄暮中时,刘禹锡终于将藏在那些熠熠生辉的邸报中的一连串墨点,连缀成一幅焦黑的图卷……
经过唐肃宗与唐代宗两代人的努力,安史之乱的贼酋安禄山、安庆绪、史思明、史朝义相继伏诛,但朝廷为了迅速平叛,对贼酋的部将采取分化瓦解、封官拉拢之策,对平叛将帅,更是姑息纵容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这些策略的恶果在唐代宗后期渐渐显现了出来:魏博军节度使田悦,成德军节度使李宝臣、李惟岳父子,淄青节度使李正己、李纳父子,山南东道节度使梁崇义,淮西节度使李希烈……诸如此类的藩镇豪强自恃骄兵悍将,父终子袭、兄亡弟绍之事往往有之,甚至牙军废立、暗杀篡夺之事亦不鲜见。至于相互攻伐,则时时不绝。
德宗继位之初,曾下定决心剪除藩镇。建中二年(781)正月,成德军节度使李宝臣病故,其子李惟岳向朝廷请求传袭父位。魏博节度使田悦同向朝廷上表,请求允许李惟岳继承父位,以此试探朝廷态度。德宗果然不允,李、田便知朝廷确有削藩之意,于是勾结淄青节度使李正己、山南东道梁崇义等阴谋起兵反唐。后李正己未反先亡,其子李纳以承袭父位为条件与朝廷谈判,被德宗拒绝,李纳终于下定决心与田悦、李惟岳等沆瀣一气,同日称王,将战事日益扩大。
建中四年(783)正月,割据淮西的李希烈起兵谋反,进攻襄城。德宗派哥舒曜讨伐,却被叛军击败并围困,德宗又调泾原兵去解围。泾原本与朝廷有隙,大军路过长安时,因赏赐不周,三军乱卒挟持节度使姚令言哗变,将长安洗劫一空。姚令言毕竟根基浅薄,泾原乱兵又请出朱泚主持大局。朱泚曾兼四镇北庭行营泾原节度使,因其弟朱滔意图谋反而被软禁在长安。变乱发生之后,德宗逃往奉天,朱泚被叛军迎出。此番游龙入海,朱泚立即自称大秦皇帝,后改称大汉皇帝,史称“泾卒之变”。
朱泚妄图将李唐宗室一举歼灭,亲率大军进攻奉天。所幸李怀光率朝廷援兵勤王,大败朱泚,迫使叛军退守长安。孰料李怀光为奸人所谗害,几近于不保。旦夕之间,救驾功臣反戈一击,竟与朱泚联合,进击奉天,德宗被迫逃往梁州。兴元元年(784)五月,唐将领李晟等攻克长安,七月迎德宗回朝。后朱泚被部下所杀,朱滔病死,李怀光兵败自缢,战乱方息。
经过这种种战乱,旧的藩镇割据势力不但未能扫平,其他藩镇见朝廷可欺,纷纷蠢蠢欲动,各地局势越发紧张。而在朝廷内部,德宗皇帝居然总结出一条奇怪的“教训”:文武官吏是不可靠的,可靠的只有他身边的人——宦官。显然,德宗皇帝已经忘记了李辅国、程元振、鱼朝恩等把持、祸乱朝政的这些前车之鉴。其结果是,外乱未平,内患丛生。渐渐地,德宗皇帝失去了甫登大宝时的锐气,变得刚愎而多疑,进一步恶化了大唐的局势。
长安城经过安史之乱和泾卒之变两场滔天巨祸,早已不复天宝承平之时的绝代风华,所遗不过淡淡几丝当年的风韵,却也飘荡在烟灰和血腥之中。若无刘禹锡从小所见的漕船转运之钱粮物资,和朝廷坚守长安龙脉的决心,恐怕那座曾经令禹锡神往的、饱经沧桑的古都早已沦为荒草丛中的断壁残垣,供后人凭吊而已……
因在荥阳和洛阳耽搁时日较多,且刘禹锡一路之上特意走访乡野民情,来到长安时,已是贞元七年(791)初春时节,正值当年科考放榜之时,整个长安城都在传诵一件足令天下士子们兴奋不已的故事。刘禹锡往吏部交纳省卷之时,恰见一群人在门口议论。
贞元七年,黄门侍郎杜黄裳知贡举。杜黄裳早年为郭子仪从事,耿直清正,功在社稷,为典守者之楷模,主持贡举乃时意所归。当时裴延龄为宰相,其人一意媚上,深得皇帝宠信,朝野内外无不避让。恰其子裴操这一年参加科考,应鸿词科,延龄为人之父,必然为之奔走。考官阅卷将毕,裴延龄早早便在吏部贡院外等候,一见杜黄裳出来,立刻迎上去探问情形。因自武后朝起,考生试卷均需糊名,裴延龄于是问道:“请教杜黄门,今次鸿词科得中之文章中,可有以‘是冲仙人’为赋头者?”
“是冲仙人”正是裴操答卷文章的赋头。
杜黄裳面无异色,问同行的苗给事:“君可记得有此文章得中?”
苗给事不假思索地答道:“应该没有!”
说罢,两人不待裴延龄说话,大步流星而去。裴延龄垂首顿足,仰头大呼“不得!不得!”悻悻而归。及敕书下达,裴操果然榜上无名。时议以为,裴延龄正当圣前恩宠方炽,呼风唤雨无不遂愿,杜黄裳依然能秉中守正,抵制其请托,坚持以文章优劣选拔贤才,而裴延龄亦无可奈何,可见朝廷重视科场纪律,天下贤才,无论寒门庶子或是朱门高第,均得同竞科名,岂非鼓舞人心之事?
刘禹锡听说此事,格外高兴。虽然眼前的长安并非早年梦中所想,但只要朝廷能令如杜黄裳之人执掌科考,选拔天下英才充实庙堂,那么弭平灾祸、再造盛世,又有何难?以自己的才学,他日得中高第乃探囊取物一般。高兴之余,禹锡见人群中述事者形貌伟岸,气质高贵,虽然同为布衣学子,但他言谈之间毕露一派领袖风采,身边众人无不有钦服状。待人群散去,刘禹锡方上前相拜。
“这位兄台,适才听你说杜黄门秉公拒延龄之事,在下深受鼓舞。又见兄台神采飞扬,出口成章,想来必有满腹文章。小弟姓刘名禹锡,字梦得,方抵京师,请教兄台高姓大名?”
那人一听是刘禹锡,十分惊喜,连忙纳礼:“贤弟竟是澈上人弟子刘梦得,愚兄闻名已久,不意今日偶遇,实乃幸事!不才赞皇李绛,字深之。”
刘禹锡见对方知晓自己是澈上人弟子,实出意外。李绛见他满脸惊讶,大笑释疑:“澈上人前年奉诏来长安讲禅,愚兄仰慕上人,曾与上人纵论诗歌。闻上人言,其有弟子名禹锡,江南之才子也,久怀报国之志,日后将与不才同登庙堂,为国效力。今日偶遇,贤弟果然一表人才,心中慰甚!”
原来李绛也是澈上人故交,刘禹锡顿觉亲切。见刘禹锡初到京城,人生地陌,李绛又约三五好友,为禹锡洗尘,顺便为禹锡讲解京城风物,时事人情,以助禹锡投纳行卷。傍晚时分,诸位才子纷纷而至,众人便于客栈中置一桌薄酒,共叙佳话。
长安虽饱经战火摧残,但毕竟贵为一国之都,天下才子云集,谁都无法预料,自己今日所交之人,哪一日便可飞黄腾达,因此,年轻士子往往爱好聚会,相互酬赠唱和,始终兴盛。尤其是负有时望者所邀之会,更是令人趋之若鹜。
李绛正是当时众望所归之人。以其学识声望,来年高中必然水到渠成。得其邀请者,亦非泛泛之辈,皆有进士之望。待众人到齐,李绛先引禹锡与大家相识:“诸位秀才,某今日邀集群贤,乃为江南刘秀才禹锡接风洗尘之故。诸位应闻吴兴妙喜寺诗僧澈上人之大名,梦得贤弟为澈上人入室弟子,深得传承,在江南负名已久。今日到京待考,实是幸事!我等早到长安,谬有薄名,高门高邸寻常出入,当为梦得指引,他日同登朝堂,共佐圣主!”
座中诸人多识澈上人,因而对刘禹锡的态度格外热情,一一起身行礼,互通姓名。第一人老成持重,自谓昌黎韩愈,字退之,以散文见长,时人重之;第二人为陇西李观,字元宾,家于江东,与韩退之相要好,文章功力在伯仲之间,世人正望二人于科场之上一决雌雄;第三人与禹锡同甲子,姓崔名群,字敦诗,行大,贝州武城人,为人温文儒雅,近仁复礼,时有雅望;第四人为太原王涯,字广津,博学广识,工于属文;另有四人乃从兄弟,禹锡在江南时已有耳闻,为婺州东阳“孝冯家”四子——冯宿、冯定、冯审、冯宽,冯家乃江南望族,家学显赫,时人瞩目。
引见完毕,众人推杯换盏,互以行卷相示,争相品读点评,诸君子心意诚恳,言之由衷,无为相忤者。谈笑间,李绛翻阅刘禹锡的行卷,不无惋惜地感叹:“梦得贤弟,今日聚会尚有缺憾!”
刘禹锡不明就里,以为自己文章有疵,因而问道:“今日群贤毕至,相谈甚欢,小弟荣幸非常,兄长何言有憾?莫非小弟文章……”
李绛发觉刘禹锡面有尴尬,忙答道:“非也非也!贤弟文章出众,无可挑剔。长安有河东柳氏,家有宝驹,名宗元,字子厚,少贤弟一岁,自幼为京城神童,文章学问早已为关内传颂。只因其父贞元初年在外为官,柳子厚随亲同往,不在京城。今日观贤弟诗文,竟与柳子厚旨趣相近,诗力相当,不免有怀旧友。”
刘禹锡听说柳宗元之文章与自己风格相类,志趣相投,却无缘得见,心中果有同感:“既然柳子厚学业已有所成,想必亦应回长安备考,相见之时,岂非不远?”
李绛笑道:“前月得子厚来书,说克日将归长安,以备来年科举。待到那时,才真可谓‘群贤毕至’!”
说起柳宗元之事,刘禹锡亦想起一人,谓之同为天下英才,却不能同聚长安,亦深以为惜,不禁长叹,自言道:“可惜白二十二郎竟不在此!”
刘禹锡提及“乐天”,其余众人无不知晓,皆恍然道:“果如梦得所叹,白乐天成名甚早,为何独不见人影?”
白居易与刘禹锡两家大略同时从北方南迁,白父白季庚与刘父刘绪二人宦况踪迹略同,白、刘二人同为江南闻名之神童才子,亦同甲子,早已相互往来,并引以为友。白居易十多岁时作《赋得古原草送别》:“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后刘禹锡读之,自以为不如,遂越发与居易为善。贞元三年(787)时,白居易以十六岁之幼龄往长安拜谒顾况,又以《赋得古原草送别》名噪京城,妇孺皆知“赋得佳句,白居犹易”。此后,白居易在京城踟蹰三年,不得进退,只好回乡。正所谓雁过留声,白居易归乡年余,长安仍流传着他的才名佳声,座中诸才子亦有曾与白居易唱和者,深深为白居易早早回乡而觉意犹未尽。而可令诸人稍为宽慰者,乃本朝科举纲纪严明,历年时望所重者往往得中,不过早晚之事。
宴罢,众人各自为禹锡指点了几位相熟的长安名士,并写下荐书,方才散去。此后数月,刘禹锡先向朝廷上书,虽未得德宗垂恩,却引起当朝大儒注意。随后,禹锡又纳行卷于陆贽、董晋、郑珣瑜、顾少连等重臣,又拜访钱徽、李夷简等名士,皆因其文章工整而得礼遇甚隆。短短一年之中,刘禹锡便已扬名长安,为士林瞩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