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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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第一章

1

那是一双红褐色的眼睛,明吼吼的,像镜子一样,里面可以看见远处高高的雪山和刀子一样锋利的边缘。

黑色的云朵就像长在天爷上的毒蘑菇,实密密地罩在雪山顶上。而且越来越厚,越来越沉,并不断地往下摁,雪山有些招架不住了,一点一点往下缩……

麻五魁直勾勾地盯着眼前这座雪山已经好长时节了,那固执的样子,像要把这座巨大的雪山用他的眼睛剜出两个窟窿来。

从桑柯草原刮过来的风夹杂着谷粒儿大的雪渣子,怒吼着,像刺耳的风钻,在红褐色的背景上疯狂地撕搅……

“啪”的一声,一片红桦树的叶子随风拍在麻五魁的脸上,他这才回过神来。

这驴日的天气,像三岁尕娃的脸,说变就变。

麻五魁眨巴了一下眼睛,缩回身子,斜靠在崖边的一块大青石下。

崖顶的风格外尖。麻五魁贴身只穿一件主袄。他通共只有两件上衣,一件单褂,夏天穿,秋冬春三季,不管啥天气,都穿主袄。说是主袄,但年辰太久,扛不住冻,冷风一吹,冰得就像铁皮,挨在肉上,反倒把身上的热全都吸了去,冻得他上下牙一个劲地打仗。

在他旁边,一帮土兵围成一团,津津有味地谝着男人和女人间那些见不得人的烂事,听得几个没见过世面的实光棍“咕咚、咕咚”咽涎水。

“再给你们讲一个新鲜的。不过我先交个底,这故事,还从来没跟哪个讲过,今儿个头一回亮出来,给弟兄们尝个鲜,保证叫你们记到骨头里。”谝得最厉害的要数那个短脖子壮汉。他祖上是跑脚户的,走南闯北,见过些世面,他就从先人那里拾了不少唾沫渣子。加上他平时爱留心一些稀奇古怪的事儿,积攒下来,就有了一肚子的物事。闲下来的时节,专意谝给周围那些没出过尕藏地界的窝里佬。

“说是胭脂岭那边有一个新媳妇。这可是有名有姓的真事,怕跟你们沾亲带故的,我就不说她的名姓了。今年开春的一天,那新媳妇胳膊底下夹了一只老母鸡去转娘家。那天天爷晴朗朗的,路旁的杨柳树正发着嫩芽芽,地里的庄稼也刚刚拔出新苗子。好长时节没有见到个家的娘老子了,新媳妇一出庄子,就高兴地哼起了花儿。她一路走一路哼,刚拐过一个弯儿,忽地瞭见一处场院。那场院不大,四周围也没啥院墙围着,是个浪场子。场院里有一老一少,年轻的牵着一头驴站在院中间,白胡子老汉牵着一匹马,围着那头驴转来转去。他们这是做啥呢?新媳妇不由得停下脚,站在一棵大柳树下,瞪直了眼睛瞅视起来……”短脖子壮汉谝到兴头上,嘴角泛着白沫子,出来的渣子,像雨点一样落在人们的脸上。土兵们一个个听入了迷,没有人在意落在脸上的唾沫渣子。即使感觉到了的,也只是下意识地用袖口抹一下脸,继续抿起耳朵屏住气仔细听,生怕漏掉啥要紧的情节。而短脖子壮汉早就挖透了这帮窝里佬的心思,每次刚开个头,偏偏又打住不讲,故意吊胃口。

“咋不说了?说呀。”短脖子壮汉身旁的一个年轻人见他不讲了,沉不住气,用胳膊肘捣了他一下。

“嫑急,等我品一口烟缓个劲。”短脖子壮汉慢腾腾地从腰带上解下羊脚骨做的烟杆,装上一锅子黄烟。很快,就有人殷勤地递上火绳。

短脖子壮汉狠狠咂了几口烟,然后在众人眼巴巴的期待中,一边慢吞吞地吐着烟雾,一边开言道:“那一老一少是爷孙俩。孙子牵着的是一头浑身上下锅灰样黑的草驴,老汉拉着一匹枣红色儿马往那头草驴跟前靠。原来呀,那爷孙俩正在操心[1]驴呢。新媳妇一看那架势,脸‘唰’地红到了耳茬根里。不走吧,实在难怅,也怕有人撞见,传出去叫人笑话。走吧,又有些不死心……”讲到这儿,短脖子壮汉又故意打住了,周围的人催促了好几遍,他才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重又续上了,“那白胡子老汉拉着缰绳使劲拽,可那儿马像没相中那头黑不溜秋的草驴,前蹄跐着地,死活拉不到一起。”

“那咋办?”有人替那头草驴着急起来。

“你们有所不知,儿马看不上草驴,不是啥惊怪事,就好比皮特果配不上仙桃,嘎啦鸡[2]配不上凤凰。”

“照你这么说,那就配不成了?”一旁一个窄脸汉子盯着短脖子壮汉的脸,问道。

“儿马真要是不配草驴,那阳间世上还能有骡子?”短脖子壮汉抹了一把嘴角的白沫子,“那配种的老汉精着呢,他眼珠子一骨碌,跑进身后的牲口棚牵出一匹骒马。那骒马天生一副好坯子,通身雪里白,没有一根杂毛,吃得又是毛光肉圆。儿马一看,像烫了大烟,忽地来了精神,嘶叫一声,‘腾’地抬起前腿,像人一样站了起来。”短脖子壮汉用手比画着,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盯着短脖子壮汉扬起的手掌,仿佛那儿马就站在他的手掌上。“就在这节骨眼上,老汉叫他孙子紧着牵走骒马,把那头草驴‘哧溜’塞进了儿马的身子底下。”短脖子壮汉忽地收起手掌,往前指去。众人的目光也“刷”地落下来,朝前望过去。

“凤凰换成了嘎啦鸡。”有人插嘴道。

“儿马性子上来了,收煞不住,哪还顾得了凤凰还是嘎啦鸡。”窄脸汉子色眯眯地冲那人挤了一下眼睛。

“嫑打岔。”那个年轻人瞪了一眼窄脸汉子,又用胳膊肘捣了一下短脖子壮汉,“接下来咋了?紧着讲嘛。”

“咋了,这还用问?”短脖子壮汉说到这儿,人群里一阵叽叽咕咕的笑。

那年轻人莫名其妙地看看短脖子壮汉,又看看窄脸汉子。

“看啥呢,瓜娃,等你娶了媳妇,啥都亮清了。”窄脸汉子打趣道。

周围又一阵浪声浪气的笑。

“那个新媳妇呢?走了,还是没走?”笑了一阵,那年轻人猛地想起短脖子壮汉前头提到的那个新媳妇。

“走?碰上这样的好事,她还能走?”短脖子壮汉接着讲道,“那新媳妇看见儿马上了草驴的胯子,像泥塑神一样塑在地上不动了。”

“嗬……”周围的人又兴奋起来,一个个瞪大眼睛盯住短脖子壮汉堆满白沫子的嘴,浑身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

“接下来的事你们这些老半茬都亮清。”短脖子壮汉跟那个窄脸汉子挤了下眼睛,“等那儿马完了事从草驴胯子上跳下来时,新媳妇才缓了一口气。”

“哦……”那帮人像揭掉了头顶的磨扇,一个个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短脖子壮汉忽地压低嗓门儿:“就在这当儿,新媳妇才想起夹在胳膊底下给娘老子准备的老母鸡,慌忙抓起一看,早就没气了。”

“咋了?”那个年轻人不知就里,好奇地问。

“刚才看到要紧弦子上,那新媳妇暗暗地替儿马用劲,不承想用过了头,把胳膊底下的老母鸡给活活夹死了。”短脖子壮汉说着,朝年轻人的脑袋拍了一巴掌。

“哈哈哈……”一阵粗野而又快活的笑,像狂风一样扫过崖顶。

“吃上大豆谝屁哩。”铁匠麻五魁不屑地扫了他们一眼,将抱在怀里的大刀横过来,担在大腿面子上,用大拇指的指头蛋轻轻试了试大刀的刀刃。

2

这口刀是麻五魁个家打的,但麻五魁从来没有用个家的刀砍过人。这几天,他想得最多的就是咋样把旁人的头从脖子上砍下来。

麻五魁有过一次亲眼看土司府行刑人赤烈砍头的机会,可他错过了。要是早知道现今要砍旁人的头,就是放下天王老子的事情也得去看看赤烈的刀法。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麻五魁记得那一天正是立春。

尕藏人把立春又叫打春,打春的头一天,尕藏的三老四少在尕藏街的南郊举行了声势浩大的打春牛、迎春神仪式。也就在迎春神那晚,尕藏草场抓了一个盗马贼。第二天,那倒霉的盗马贼被绑在土司府广场的行刑台上砍了头。

尕藏镇的韩土司最恨盗马贼,只要抓住就砍头。

土司府马厩的后墙上,码了一溜盗马贼的头骨,那是韩土司用来警示那些把个家的脑袋当尿泡的盗马贼。每每刮风的夜里,那些头骨发出呜呜咽咽的声气,听得人后背发麻。马厩后面是一片野地,尕藏人把那儿看成凶险之地,个个都趔得远远的。

如今土司府马厩的后墙上又要新添一颗盗马贼的脑袋,那野地里凄厉的大合唱就会多一个新鲜的男高音。

砍盗马贼那天,土司府广场围了好些人。

铁匠麻五魁不愿看个家打的刀砍旁人的头,躲在铁匠铺里没去看热闹。事后,土司府的行刑人赤烈来铁匠铺订刀时,夸麻五魁打的刀钢水足,刃口阔大,砍头就像剁豆腐。

赤烈原本是土司府的遛马娃。土司府的老行刑人死后,韩土司就让他兼起了行刑人的差事。按照土司府的规程,凡是府上的手艺人都得子承父业,偏巧那老行刑人没有后人[3],就让赤烈当了顶缸。如今的赤烈已经是一大把年纪的人了,看上去精瘦精瘦的,脸上和手上的青筋一条条暴突起来,像爬出地皮的盘根错节的老树根。一双浑浊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好似一对生锈的钢蛋,死死地扣在一对空洞的眼眶里。要是没见过赤烈的人晚夕里猛乍乍看见他,准以为碰上鬼了。尕藏的尕娃们都怯赤烈,要是大人喊一声赤烈来了,正在哭闹的尕娃会一下子住下来,不敢吱声。

“砍头就像剁豆腐?”麻五魁皱紧眉头,使劲想了半天,还是没想出赤烈砍头的情形。

“你这人看时通着哩,吹时密着哩。”赤烈一把掀开麻五魁,空手演示起他砍头的拿手好戏来。

他把麻五魁打铁的砧子当砍头的墩子,把一只干枯如柴、爬满青筋的手高高扬起来当刀:“啪,手起刀落,你说那刀有多快?”

“多快?”麻五魁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

“脑袋飞出去的一霎,那人大喊了一声‘好刀’!”

赤烈的一声“好刀”,把麻五魁惊了一大跳,他手中打铁的锤子“咚”的一声,掉在地上。

后晌,麻五魁经过土司府前的广场时,看见了挂在行刑台前松木杆上那个盗马贼的脑袋。

那是一张黑黑的四方脸。

麻五魁心里“咯噔”一下。

这个盗马贼昨个他还见过。

那是天快黑的时节,因为白天跟着迎春神的人一起去了一趟南郊着了凉,回来又接着打铁,麻五魁觉得浑身的骨头散了架,实在懒得做饭,就去铁匠铺对面的何记馆子要了一碗浆水面片。

何记馆子的何掌柜是尕藏街的老住户。他家的刀具一直从麻五魁家的铁匠铺订制,两家又是对门,正如俗话说的,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两家交往了几辈子,相互照应,关系一直很对劲。麻五魁没钱的时节,常在这里赊账吃饭。

“五魁师傅,今儿个又没做饭?”何掌柜一面非常娴熟地往锅里丢面片,一面忙里偷闲跟麻五魁呱嗒起来。

“身子不受活,没心做。”麻五魁斜靠在柜台上,耷拉着脑袋说。

“你这铁板一样的身子,还有不受活的时节?”

“吃五谷生百病哩。”

“说得也是。前一向,我的腰闪了一下,错了气,在马神仙那儿吃了三服草药才缓过来。”何掌柜将最后一片面片丢进锅里,扭过头,对麻五魁说,“还是你好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哪像我呀,拉着一大家子,拖累大,难心着呢。”

“瘦猪也哼哼,肥猪也哼哼。”麻五魁偷偷瞪了何掌柜一眼,嘟囔道。

馆子里人不少,都是尕藏街上的熟人,只有柜台旁的一张桌子前坐着一个外乡人。那人四方脸,脸色黑得像炭。

“阳间世上还有比我还黑的人。”麻五魁端了饭坐在他对面。

外乡人要的也是浆水面片。他吃饭的速度很快,声气也很大,引得其他桌上的人不住地抬起头看他。

因为吃得急,外乡人的眉梁和两鬓间都流出了汗。

一会儿的工夫,那人连吃三碗浆水面片。

“饿死鬼转世。”麻五魁心里悄悄骂了一句。

吃罢饭,外乡人用手使劲抹了一把嘴,拾起放在桌上的褡裢,搭在肩膀上,跟何掌柜结了账,准备出门。

“活人炕上躺着哩,死人街上走着哩。”外乡人一只脚刚迈出门槛,就听见门口那张桌子上正在吃饭的王半仙冲他嚷了一声。

王半仙是尕藏街有名的算匠,方圆周围连三岁的尕娃都叫得上他的名号。当年,他阿爷就在尕藏街摆摊算命,据说他阿爷观麻衣相、滚卦、看风水的本事大,次次应验,从不落空。那时,尕藏的各道四处都能看见他阿爷褡裢里装着个罗经四处奔走的身影。俗话说,牡丹再好,终归有开败的一天。为了让个家的手艺有接续,王半仙阿爷想在生意处在红口的时节传给后人。可事不遂心,王半仙阿大脑子死,王半仙阿爷带了他十来年,还是表皮上逛荡,没学到真本事。一次,胭脂岭有一户人家死了媳妇,请王半仙阿爷扎新坟。王半仙阿爷觉得后人跟着他练了这么些年,总不能一辈子护在翅膀底下不出窝,该让他单飞了,就让王半仙阿大一个人单干这趟差。哪知没过几天,东家找上门来说,家宅里闹鬼,鸡飞狗跳的,乱架了。原来,他家的坟茔按龙脉应该取甲山庚向,可王半仙阿大却取了甲山庚与卯山酉之间的空亡线,犯了风水大忌。

“可……可能是窜针了。”东家找上门来,王半仙阿大慌了神。

“这盘罗经我快用了一辈子,从来没窜过针,咋到你手里就窜针了?”王半仙阿爷看着个家不争气的后人,又气又羞,厉声问道。

“要不……要不就是遇上颤针了。”王半仙阿大吓得嘴角都哆嗦。

“遇上鬼了,你这个吃屎的半年汉[4],把我王家几辈子的脸皮戳到脚后跟了。”王半仙阿爷一掴子下去,打得王半仙阿大原地转了三个磨磨[5]

为这事,王半仙阿爷气得心口疼了好几天。

眼看后人是稀泥糊不上墙了,王半仙阿爷只好改带孙子王半仙。

王半仙尕的时节就脑子灵,不管是看风水,还是观麻衣相,一点就通。王半仙阿爷悬着的心总算落在地上。

王半仙十二岁那年,河州城一家豆腐店的店主抬埋先人,请王半仙阿爷去看风水。下罗经的时节,王半仙阿爷把指针盯在了新坟对面岭子上的一棵松树。那棵松树虽说不大,可身子挺拔,枝繁叶茂,武士样雄赳赳地立着,很有气势。

“头枕山脚踩松,不出两年,必得福荫。”观罢罗经,王半仙阿爷站起来,拍拍手上的土,沾沾自喜地嘟囔着。说完,他还让王半仙趴在地上学他的样子看看。

王半仙仔细瞅视了一下罗经上的指针,抬起头朝岭那边望了大半天,最后,他将罗经轻轻往左移了一些。

“做啥呢,龟孙子。”王半仙阿爷紧忙上前拦挡。

“阿爷,你看。”

王半仙阿爷满心狐疑地趴在地上,顺着罗经上的指针看过去,岭子那边的远山顶上云雾缭绕的空里,隐隐糊糊有一座庙堂。

王半仙阿爷心里一热,站起来,拍着王半仙的脑袋说:“你龟孙子一辈子的吃喝就押在这座坟上了。”

就这样新坟对端远山顶上的那座庙堂扎了下来。

一年后,那家豆腐店的老板得了一笔歪财,一夜暴富。王半仙的名声盖过了他阿爷。

从那时起,河州城请王半仙看风水的人在尕藏街挤破头哩。尕藏街的人说,王半仙的本事比他阿爷大,把河州城当个家的堂屋走哩。

王半仙阿爷死后,尕藏街的算命摊就成了王半仙的了。

那个外乡人进馆子吃饭时,王半仙一直盯着他。

外乡人听了王半仙刚才那句莫名其妙的话,不由收回脚来,盯住王半仙问道:“先生啥意思?”

“啥意思?”王半仙正要搛菜,听到外乡人问他,忽地来了精神,将筷子担在碟子上,挪了一下屁股,说,“躺在炕上的病人,你嫑看他气息奄奄,保不准明儿个就缓上阳来,活蹦乱跳。走在街上的好人,你嫑看他气力冒壮,保不准晚夕里就蹬腿咽气,呜呼哀哉。”

外乡人一听,脸上忽地飘过一片阴云,出门时还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栽倒在地。

“跌倒不如先趴下。”王半仙冲着那人的背影,又撂了一句。

第二天一早,麻五魁听说尕藏草场夜里捉了一个盗马贼。

“这王半仙还真是个神算哩。”望着挂在松木杆上那颗熟悉的脑袋,麻五魁忽地想起在何记饭馆吃黑饭时,王半仙给这个盗马贼说的那些话来,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一把个家的脖子。

3

眼下,麻五魁就要用个家打的刀砍人,心里就像打鼓似的“咚咚”直响。

“要把头活生生从脖子上砍下来,欸——那不疼死才怪呢。”砍头成了麻五魁心上绾紧的一个疙瘩。

他一边回忆着赤烈在铁匠铺给他演示砍头的情景,一边铆足劲儿想象咋样用刀把旁人的头从脖子上砍下来。

想了半天,想得嘴干,他解下系在腰里的水皮胎,扽出塞子,“咕噜、咕噜”喝了两口水。

黑山峡背后是一望无际的桑柯草原,远远看去,就像个巨大的漏斗,黑山峡正处在漏斗咀上。这里是从川西进入桑柯的咽喉之地,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要是把牢了黑山峡,嫑说是人,就连一只黄鞑子[6]也很难飞得过去。

时下是阴历八月,草原上正是绿叶子转黄的时节,各色鲜花开的开,败的败,眼看一年的好日子就要过去了。

尕藏河像一条悠长的哈达,从桑柯草原的中间蜿蜒而过,再经尕藏大峡谷,一直流向尕藏镇。

要是遇上晴天,秋季的桑柯草原跟夏季一样迷人。云朵一样飘来飘去的羊群,溪水一样“哗哗”往心里直钻的牧歌,风中懒洋洋飘扬的嘛呢旗,经声中慢慢摇晃的喇嘛寺,叫人的心情像熨斗熨过一样舒坦。

而此时,天上布满了黑云。

那一疙瘩一疙瘩的黑云,像暴躁的海浪在风中不停地呼啸着、翻卷着。同时,云缝里还不时像撒盐粒儿一般向下抛下一阵一阵的雪渣子,打在脸上生疼生疼的。

黑色的云朵间有时会冷不丁裂开一道缝隙,挤扁了的阳光突然像一把烧红的宝剑,从云缝里插下来,在黄绿相间的草地上“烧”出一个亮晶晶的洞。

飞舞的雪渣子围着火红的“宝剑”,像碎银子一样闪闪发亮。

麻五魁望着远处耀眼的“宝剑”,不由得想起跟阿大一起打铁的日子。

那时,阿大打铁,麻五魁给打铁的阿大打下手。

麻五魁用火皮胎将炉火烧得旺旺的。

阿大高举着铁锤,将砧子上烧红的大刀敲打得火星四。这是麻五魁一辈子记得最牢的情景,就像用刀子刻在他的骨头里一样。即使河州东校场的刽子手砍下他脑袋的那一霎,他的脑子里依旧固执地飞着铁匠铺里耀眼的火星。

麻五魁四五岁起,就坐在炉膛前用火皮胎吹火。阿大站在砧子前,一手用钳子夹着烧红的铁坯,一手用铁锤将红彤彤的铁坯砸得叮叮当当直响。

通常,打铁需要一个打下手的,老师父用尕锤引路,徒弟按师父的指点抡大锤。两个人你一下我一下,直到把疙疙瘩瘩的铁坯砸得服服帖帖。可麻五魁阿大手头捏得紧,害怕花钱,没有雇帮工。

麻五魁长大后,抡大锤的差事完全落到他身上。当阿大用铁钳从炉火中夹出铁坯时,麻五魁紧着丢下火皮胎,提起立在砧子旁的大铁锤,瞅准阿大的尕锤落下的点使劲砸下去。麻五魁身子骨健壮,有使不完的力气,他手中的锤子一动,身上的肌肉就开始欢快地跳起来。

大锤的声气特别实沉,震得整个尕藏街都在战抖。而尕锤就不一样了,“叮叮叮”的,像寺庙里的铜磬一样受听。每天清晨,沉睡了一夜的尕藏街,就在麻五魁家打铁的声气中慢慢清醒。

4

“雎啾,雎啾。”一只红布裆裆欢快地鸣叫着飞过崖顶,落在半崖上的一棵杜鹃树上。

红布裆裆是阿尼念卿山很常见的一种雀儿。落在树上的红布裆裆,看着不咋起眼,可它一旦飞起来,就会露出肚子底下红色的羽毛,尤其是两腿空里的那一撮,红得就像烧红的火炭。

麻五魁认出落在杜鹃树上的红布裆裆是一只雌的。

一眼能认出红布裆裆雄雌的功夫,是麻五魁跟他阿大学的。在整个尕藏镇有这般绝技的,也只有麻五魁父子。

麻五魁收起大刀,趴在身后的大青石上学起红布裆裆的叫声:“雎啾,雎啾,雎——雎——雎啾。”

红布裆裆机警地四下瞅视了一番,并不急着回应,像是要确认一下这只“雄红布裆裆”的真伪。

“雎啾,雎啾,雎——雎——雎啾。”麻五魁模仿得惟妙惟肖。

“雎啾,雎啾,雎——雎——雎啾。”红布裆裆终于对上了。

尕的时节,麻五魁经常跟着阿大到林子里捕红布裆裆。

在所有的雀里,麻五魁阿大专好红布裆裆。

据说,麻五魁阿大专好这一口,还颇有些缘由。

尕藏镇是河州行商脚户经桑柯南下四川或山南藏民走动河州城的必经之地。脚户的频繁走动,带来了尕藏镇商贸的兴盛,这里一街两行的商号一家挨着一家。众多的商号之中,骡马店是尕藏镇最吃香的行当。

麻五魁阿娘是尕藏镇骡马店掌柜的女儿,很有些姿色。当时,骡马店掌柜心想要把女儿嫁给打铁的麻五魁阿大,他看上了麻五魁阿大的铁匠铺。麻五魁阿大的铁匠手艺在尕藏镇拔头梢,就连远在河州城的同行提起麻五魁阿大,也得揸大拇指。

可骡马店掌柜女儿早就看上了常来骡马店的年轻脚户。

那尕脚户是见过些世面的,人又长得白净。他每次来店里,总给掌柜女儿带点外面的时兴尕玩意,掌柜女儿也总是做点好吃的偷偷报答尕脚户,两人你来我往,情投意合。

相比之下,麻五魁阿大是个黑干憔悴的老实疙瘩,掌柜女儿根本瞧不上眼。

当掌柜女儿提出她的想法时,掌柜一口拒绝。他觉着麻五魁阿大有铁匠铺,吃的是坐地饭,实在,牢靠。那尕脚户四海飘摇,做的是没根的买卖,靠不住。他执意要将女儿嫁给麻五魁阿大。哪个也没想到,掌柜女儿嫁给麻五魁阿大的第二年,就乘麻五魁阿大去河州城送货的时机,撇下还在咂奶的麻五魁,跟那个尕脚户下了四川。骡马店掌柜原本就有心痛症,一听个家的宝贝女儿跟人跑了,一口气没有接上来,一命归西了。

起初,麻五魁阿大还以为媳妇一时脑子发热,等热劲过了就会回来。他一边拉扯后人,一边实心等媳妇。可是几年过去了,没捞着媳妇的半点音信。

没了媳妇的麻五魁阿大,玩起了红布裆裆。

阿尼念卿山的林子里,有的是红布裆裆。每年开春,头窝雀出窝的时节,到处可以看到成群的红布裆裆。

麻五魁阿大的铺子里经常挂满红布裆裆。当然,这些红布裆裆清一色全都是雌的,没有一只雄的。

一呼百应的红布裆裆,使麻五魁阿大死气沉沉的日子变得有声有色。

镇子上有人笑话说麻五魁阿大将红布裆裆当媳妇玩哩,麻五魁阿大并不介意。祖上留给他的那几间铺子虽然简陋,但足以养家过日子。在那里,他觉得个家就是至高无上的王,那些各式各样的雀笼,就是他一个人的后宫,那成群的红布裆裆就是他形影不离的后宫娘娘。

在一屋子红布裆裆的叫声中,麻五魁一天天长大,长大后的麻五魁性情癖好也随了他阿大,喜欢玩红布裆裆。

阿尼念卿山各式各样的雀儿里,红布裆裆是特别挑嘴的,它天生吃荤不吃素。每年秋后,天气渐渐变冷,红布裆裆要迁徙到南面能吃到虫子的地方去,来年开春再赶回阿尼念卿山。到了冬天,尕藏地面上找不到喂红布裆裆的虫虫,麻五魁阿大只好到街上买猪肉羊肉,切成细丝儿,喂他那些娘娘般贵气的红布裆裆,而他个家一年四季差不多顿顿水见面,沾不到一些些荤腥。其实,麻五魁阿大心里,那一屋子的红布裆裆,比皇上后宫里的娘娘还要金贵。

5

跟阿大在一起的日子,并不是天天玩红布裆裆那么快乐,有时也会夹枪带棍。

麻五魁的阿大脾气柔中带刚,平常闷里闷气的,不咋爱说话,可要是惹躁了,他比哪个都歪。每当麻五魁惹了祸,他阿大既不打也不骂,就让麻五魁跪在铺子门前顶柱顶石。

在尕藏,教训媳妇用皮鞭,教训后人用柱顶石,这几乎是当地约定俗成的家法。如果你随便走进一户尕藏人家,稍加注意,就可以发现堂屋门背后挂着一根皮鞭,那是专意给媳妇准备的。尕藏有句俗语,下雨天打媳妇,闲着也是闲着。尕藏的男人打媳妇并不需要啥理由,只要他们想打,随时可以抡起鞭子将媳妇抽得满地乱窜。而院子里随意扔着的盖房子剩下的柱顶石,就是专意对付那些个犟板筋后人的。

十几斤重的柱顶石放在头上,短则一瓶烟工夫,长则一两个时辰,脖子困得要命,但麻五魁不敢让它掉下来,得鼓着硬强死命撑着。

有一次,麻五魁顶着柱顶石跪在铺子门前,他阿大忙着打铁,竟忘了时辰,麻五魁实在顶不住了,身子一晃,“咚”的一声,柱顶石从他头上掉了下来。

“咋了?”麻五魁阿大听见门口的动静提着锤子往外奔。

麻五魁一个激灵,赶在他阿大出来前抱起柱顶石顶在头上,引得过路的人捂着嘴“咕咕咕”地笑。

不过麻五魁并不跟阿大记仇,脑子里尽量记着阿大的那些个好。每每想起阿大的好,麻五魁的心里热乎乎的。

六年前,麻五魁阿大死了。他是得咳血病死的。

那天,麻五魁依旧用火皮胎将火烧得旺旺的。

麻五魁阿大正打一把刚刚订制的镰刀。

麻五魁手里捏着火皮胎,眼睛一刻不停地瞅着阿大。

麻五魁阿大原本身子精瘦,患了咳病之后,就更见瘦成了一副排骨。脸色黑干憔悴的,胳膊细得像麻秆。麻五魁的心担悬着,他真害怕阿大的胳膊会忽然“咔嚓”一声折了。

麻五魁这辈子最不想干的活儿,就是跟着阿大打铁。

撑船、打铁、磨豆腐,这是阳世上最苦的三件差事。麻五魁咋也想不亮清,尕藏镇那么多行当,他们家咋就偏偏干上了打铁。

后来,麻五魁阿大告诉麻五魁,麻五魁阿爷尕的时节,麻五魁太爷带他去逛河州城,路过一家铁匠铺时,麻五魁阿爷趴在铁匠铺的门槛上不动弹了,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黑脸大汉在砧子上将烧红的铁打得火花四。“铁匠铺里星宿哩。”回来的路上,麻五魁阿爷嘴里不停地念叨着。

“铁匠铺里星宿哩。”很长一段时节,麻五魁阿爷见人就凑上去说他在河州城铁匠铺见到的情景。

“这娃魔怔了。”麻五魁太爷实在受不住了,拉着麻五魁阿爷去河州城找到那家铁匠铺,让麻五魁阿爷给那个黑脸铁匠磕了三个响头认了师父。到了麻五魁这一辈,他家的铁匠手艺已经传了三代。麻五魁虽然从他阿大手上承继了铁匠手艺,但他对铁匠活儿并不上心,对铁匠铺里的星宿更没啥兴趣,他打铁就是为了挣盘缠、赶山场、唱花儿。

麻五魁尕的时节就喜欢唱花儿。他头一次跟着大人去阿尼念卿山赶花儿山场时,一下子被那里的阵势吸引住了。在铁匠铺里,整天“叮叮当当”打铁的声气,快让个家的五脏六腑起皮了。而在这里,情形就完全不一样了,那丝线一样高入云端的调儿,那热乎乎、亮晶晶的能贴到心坎上的词儿,将麻五魁送进了另一个世界。他觉得他的命就在那调儿里、词儿里,那调儿词儿就在他的血脉里、骨头里。

6

这辈子,麻五魁最爱去的地方就是花儿山场。

在那里他可以说没有说出来的话,他可以诉没有诉出来的苦。

在尕藏,好多人一闲下来,喜欢夹着个香匣子走寺串庙,而麻五魁只朝拜花儿山场。他觉得花儿就是他的佛祖、他的神灵。

心里烦恼的时节,吼一嗓子花儿,腔子里就会亮堂。累得直不起腰的时节,吼一嗓子花儿,脚底下就会有劲。

每每花儿会开唱的时节,麻五魁就毛躁起来。听着阿大叮叮当当打铁的声气,麻五魁心跳得要从腔子里蹦出来。他一边操持着火皮胎,一边琢磨着咋样从这嘈杂的铺子里逃出去。

麻五魁阿大并不是十分反对麻五魁唱花儿,他只担心他的生意,要是放麻五魁去山场,就得耽搁打铁。每逢花儿会,他将麻五魁盯得严紧,生怕打个眯眼麻五魁会从他眼皮底下溜走。

为了防着麻五魁,麻五魁阿大竟然上茅坑也让麻五魁跟着。不过,阿大管得再严,空子总会有的。麻五魁一旦从铺子里溜出来,就跳着蹦子向花儿山场飞奔。

到了山场,他就像鱼儿回到了水里,蜜蜂钻进了花里。那些钢水呀、火候呀,可以统统丢到云霄;那些烦恼呀、惆怅呀,可以统统扔进河滩。

不过花儿会也就那么短短几天,完了还得回到铺子里。一踏进铺子,他不得不面临一个很实在的问题——跪在铺子门前顶柱顶石。

顶柱顶石的日子,也是麻五魁受磨练的过程。太阳尖了,燥热难当,浑身上下很快就叫汗水炸透了;天阴下雨,房檐底下打进来的潲雨泡透衣裳,冰得像铁。实在招不住,他就在心里使劲哼花儿,只要心里有花儿,他即使顶一座山也不怯。

长大以后,阿大不再强制麻五魁顶柱顶石,但他每每从山场回来,就个家从墙角搬来柱顶石顶在头上,跪在门前。直到阿大摔倒在砧子前起不来那天起,他成了一个完全自由的人。

麻五魁显显地记得,那天阿大将镰刀从炭火中夹出来时,就像一弯红彤彤的月牙。

麻五魁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红的月牙。

麻五魁阿大将烧红的“月牙”放在砧子上,往手心里啐了一口唾沫,高高地举起锤子。

麻五魁抬起头,盯着阿大手中的锤子。那锤子在阿大的手中高高地悬着,但它终究没有像麻五魁期待的那样——有力地落下来。

麻五魁阿大泥塑神一样僵了半天,“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

那血全喷在砧子上。

“嗞——”砧子上的“月牙”灭了。

一股焦臭的味道。

麻五魁阿大倒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

出殡那天,麻五魁跪在阿大的灵柩前,先是一阵号啕大哭,惹得满院子帮忙的人心里凉刷刷的,有的眼里还闪起泪花花,可是哭着哭着麻五魁的哭腔忽地变成了花儿:

城头上打锣城根里响,

校场里点兵着哩;

十股子眼泪九股子淌,

一股子连心着哩。

花儿在当地被视为野曲,不准在村庄或有避辈的场合哼唱。哪个要是在婚丧嫁娶的仪式上唱花儿,更是大逆不道。

“这娃咋回事,脑子的游丝乱了。”一听麻五魁唱起了花儿,院子里忙活的人们一个个都傻眼了。

“麻五魁,你唱野曲哩。”有人紧忙跑过来提醒。

麻五魁正唱在兴头上,哪里听得劝,反而越唱越给劲:

大羊离了羊群了,

满山里转,尕羊羔没吃的奶了;

指甲连肉地离开了,

心扯烂,鱼离了河里的水了。

见麻五魁不听劝,帮忙的人慌慌张张逃了个精光,只有一帮不懂事的尕娃挤在门口看稀奇。

麻五魁唱了半天,唱乏了,停下来四处寻视,才发现院里已空无一人。

眼看择定出殡的时刻到了,麻五魁急了,紧忙跑到各家各户下话[7]。俗话说“亡人奔土如奔金”,出殡的事一刻也不敢耽搁,大家伙看在街坊邻居的分上,没再跟麻五魁计较,纷纷过来帮着将他阿大的棺材抬出尕藏街,埋在了麻五魁老家胭脂下川的祖坟里。

7

麻五魁家的这片祖坟占了好大一块地,由远到近,排了几十个坟骨堆,这里到底埋了几辈先人,麻五魁心里没数。他只知道这片坟地很有些来历,阿大曾给他讲过好几遍。

很早以前,麻五魁的祖先和胭脂下川杨老爷的祖先都是学阴阳的,麻五魁的祖先是师父,杨老爷的祖先是徒弟。明洪武年间,坐了南京城的朱元璋大兴移民,师徒二人也被迫从江南鱼米之乡千里迢迢来到偏僻的大西北,几经辗转,落脚到了河州地界的胭脂川。师徒二人离开故乡时,将各自的祖宗从祖坟刨出来,焚化之后装在坛子里带了出来。到了胭脂川安了家后,他俩商量着要择块好地将各自的祖宗高抬深埋。

师徒二人都是踩龙脉的高手。

师父是个实诚人,一是一,二是二,从不会耍奸弄滑,而徒弟就不同了,他是个心底里偷偷做事的料儿。那天,师父带着徒弟来到胭脂川后山根儿,他让徒弟下面等着,个家上山踩龙脉。师父从山顶一直踩到山脚下的一片草地停下来。他盯着那片绿油油的草地左看右看,总觉得那里气足脉旺,是抬埋祖宗的风水宝地。于是,他拿出看家本领,在那片草地上用罗经量定了十道天心,在天心处插了一根一尺来长的草秆,让徒弟看着,个家又上山了。到了山脊的最高点,他使劲往地上踩了三脚,朝下面大喊:“草秆动不动?”

草地上的草秆神奇地晃了几晃,而看草秆的徒弟却喊:“不动!”

师父又踩了三脚:“草秆动不动?”

徒弟还回答:“不动!”

师父又踩:“草秆动不动?”

徒弟依旧回答:“不动!”

“龙脉明明通着哩,草秆咋不动?”师父纳闷儿,使劲挠了几下眉梁,跑下山来,气咻咻地冲徒弟喊:“你去踩,我看着。”

徒弟上山后,站在师父踩龙脉的原地使劲跺脚:“草秆动不动?”

草地上的草秆纹丝不动。

师父急了,大喊:“驴日的,使点劲嘛。”

徒弟又跺:“草秆动不动?”

草秆依旧不动。师父不死心,骂道:“哎呀,你省着力气做啥呢嘛。”

徒弟跺够三次,草秆还是没一丝动静,师父只好叫他下来。

“踩了一辈子的龙脉,遇上这种事还是头一回。”师父瘫坐在草地上一个劲地嘀咕。

徒弟望着师父心里暗暗发笑。

第二天,师父另择了一块地埋了祖宗的骨灰。就在师父抬埋祖宗的当天后晌,徒弟也埋了他的祖宗,地点就是他和师父踩过龙脉的那片草地。

徒弟埋了祖宗刚走出坟地,迎面碰上了师父。

“你不是说草秆不动吗?”师父铁青着脸问道。

“草秆是不动,可……我看着这片草地地气旺,空着可惜,就……”

“啪——”徒弟的话还没说完,师父就朝他脸上狠狠放了一掴子。

原来,那天师父让徒弟到山顶踩龙脉,他不过是抬起脚做做样子,鞋底根本就没挨到地面。

从那以后,师徒二人成了仇人。但那片草地却是不争的风水宝地。徒弟杨家后来世世代代是胭脂川有名的头号财主,师父家却一直没抬起头来,传到麻五魁阿爷时出了个铁匠,也不过是下苦的行当。到了麻五魁父子,又好花儿又好雀,更贱。胭脂下川的杨老爷每次看见麻五魁,心里暗暗嘀咕:“师父家脉气将尽了。”

红布裆裆是麻五魁阿大的魂儿。

麻五魁亮清他阿大在阳世上最扯心的是那一屋子的红布裆裆。阿大死后,麻五魁把阿大养的那些红布裆裆都提到坟地上。

“雎啾,雎啾,雎雎雎啾——”坟地上,那一只只红布裆裆振大嗓门儿唱戏一般纷纷鸣叫起来。

远远看去,那装着一只只红布裆裆的雀笼,像一盏盏燃烧的灯笼,把麻五魁阿大的坟骨堆映照得洞房一样亮豁。

麻五魁跪在阿大的坟前,望着个家为阿大营造的美不胜收的场景,一时把不住,又放开嗓门儿唱了起来:

清溜溜儿的长流水,

当啷啷儿地淌了;

热腾腾儿的离开你,

泪涟涟儿地想了。

8

“雎啾,雎啾,雎——雎——雎啾。”

“雎啾,雎啾,雎——雎——雎啾。”

麻五魁趴在黑山峡顶的大青石上,用一双红褐色的眼睛紧紧盯着红布裆裆。

在全尕藏,只有麻五魁父子长着这种古怪的红褐色眼睛,人们说那色气儿是铁匠家的记号,走到哪儿也混不掉。

“雎啾,雎啾,雎——雎——雎啾。”

“雎啾,雎啾,雎——雎——雎啾。”

那只雌红布裆裆确实把麻五魁当成雄红布裆裆了,它站在杜鹃树的枝头,一边机警地晃动着尕脑袋寻找雄红布裆裆,一边亮开个家的嗓门儿拿出最响脆的叫声吸引对方。眼下已是八月,杜鹃花已经开败了,但杜鹃树的叶子还很茂实,红布裆裆站在深绿色的枝叶间,不知就里的人还以为是杜鹃树上开出的一朵艳艳的花儿呢。

麻五魁跟红布裆裆正对得欢实,冷不防有人扔了块石子。红布裆裆受了惊吓,“嗖”的一下,展开翅膀,像武把式抛出去的火流星,在崖顶划了一道火红的弧线,没命似的朝谷底逃去。

麻五魁失望极了,扭过头骂道:“哪个?见不得人好的瞎货!”


[1] 操心:这里指配种。

[2] 嘎啦鸡:大石鸡。

[3] 后人:专指儿子。

[4] 半年汉:傻子。

[5] 磨磨:圈圈。

[6] 黄鞑子:黄蜂。

[7] 下话:央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