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薛芳华这一觉睡得不甚安稳,她感到自己慢慢悬浮起来,飘在了半空中,俯瞰着自己的身体。远方却隐隐浮现一团微光,她便划动四肢,像鱼一样游向那团光芒,它呈现椭圆状,身边缠绕着洁白的丝线,如同一枚一人来长的蚕茧,薛芳华刚伸出手,蚕茧的末端丝线便缠绕上她的身体,将她轻柔地包裹在其中。蚕茧里伸手不见五指,她被黑色的水包围着,如同在母亲的子宫中,无需担心呼吸,也不必忧虑其他的事情,有些回忆的碎片从黑色的水中浮上来,就好像那团微光伸出长长的触角,把它们钓着。那些碎片属于一株折断的蔷薇花,一本残破的作业,一只钢笔的笔帽,还有一张掉落的照片……
她仿佛变得轻灵起来,往前游动,碰到了一片碎片,光芒在她手中放大,她看到自己领着一群小孩在路上奔跑,蓝天遮覆住稻田闪耀的阳光,苍绿的稻田层层叠叠,在风中碧浪翻滚。门口有一棵杨树,正午的日头酷烈,她的脸庞也被晒得通红,便摘了一片荷叶挡住阳光。她蹑手蹑脚地走进门,却看到母亲薛菡坐在客厅里,对面是紧张的陶念娣。
“我不能放弃这个机会。”她听到薛菡情绪激动地说道,“我已经三十多岁了,要是错过这个机会,我就再也不能指望事业上有成就了,我不想像你一样一辈子被困在村里,你明白吗?”
“但华儿才八岁啊,她没有爸爸,正是最需要妈妈陪伴的年纪,你要是一走了之,一年能回来几次?孩子大了以后,还会不会记得你这个妈妈?”
“村里那么多留守儿童,还不是一样过日子!”
“生了孩子就要负责!”陶念娣也有些动怒了,“你要是一心想拼事业,当初就不该生下这个孩子!我当时说了多少遍让你把孩子打掉,你偏不听,现在孩子都上小学了,你又想甩掉她全心去拼你的事业,我没教过你这么自私的女儿!”
“没错,我是自私,凭什么我就不能自私?”薛菡一下子跳起来,激动地争辩道,“凭什么要求我为了她牺牲我的人生,安安分分地在家当一个好妈妈?何况华儿长大以后处处都需要钱,女孩儿最需要富养,不然长大以后一不注意就会被男人骗走,我不出去挣钱,难道要她吃我吃过的苦头?”
陶念娣一时语塞。寂静如刀落下,两人的目光对峙着,薛菡一声不响地摔门离开,陶念娣却颓然坐在了沙发上,把脸深深埋进双手间。
薛菡离开的那天是一个清早,薛芳华醒来时,一路追到了镇上的车站,但薛菡已经乘坐早一班车离开了。无论她怎么哭,怎么闹,陶念娣都把她拉了回来,不让她跟着薛菡走。薛菡只有春节才回来,往往年还没过完就又离开了,一开始她每次离开薛芳华都会又哭又闹,薛菡却狠下心,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走得义无反顾。
渐渐长大以后,薛芳华知道了她在上海的一家公司工作,因为工作原因经常在世界各处飞,她在地图上圈出了上海的地名,一心盼着能快快长大,考到上海的大学,和母亲团聚。直到她考上大学的那一年,她满心欢喜地拨打了越洋电话,对面却迟迟没有接听,陶念娣在村里为她办了谢师宴,薛菡至始至终都没有露面。
她抱着手机等了一整夜,都没等到薛菡的电话。从那一天开始,她便当自己是个孤儿了。她拼命学习考到上海,又拼命工作,最终出人头地,还在上海买了房。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一个熟悉而又模糊的声音在喃喃低语,“你的父母不要你,工作丢了,房子也没了,你就是个彻底的失败者。你拼命了一辈子,除了你的外婆,世上还有人认同你吗?”
仿佛一把尖利的鱼叉插进了薛芳华的颅骨里,她的头瞬间疼痛欲裂,然后有人拽住了鱼叉另一端系着的绳子,猛地将她拉出了水面。
月光照亮了黑暗的房间,梦境中的一切已经无影无踪,薛芳华睁大了眼睛,像一条濒死的鱼,胸口剧烈起伏,拼命地吸着气,过了很久才缓过来,颅脑深处隐隐作痛。她有些艰难地动了动手指,转动着眼珠,看清楚了天花板上的吊扇。她正身处卧室里,衣服已经被汗水湿透了,额发也湿漉漉的贴在额上,她感觉自己就像是在水里浸泡时间过长的面团,只要轻轻一戳就会散开,化作一滩稀糊糊的水顺着灶台流走。
薛芳华看了一眼闹钟,此时是凌晨两点,月光犹如水银泻地,从窗户的格子间照进卧室里,她的心脏仍然跳得很快,就像刚刚经过了一场酷刑,脑海中还残留着嗡嗡的杂音。她踉踉跄跄地走到橱柜前,找到了装着安眠药的玻璃瓶子,颤抖着手拧开瓶盖,圆型药片静静地躺在她的手心里,就像几滴干涸的泪滴。
薛芳华突然坐起来,把身边的东西统统狂躁地扔出去!
随着春天的到来,天气逐渐转暖,日出的时间也比以往早了。她途径很多城市,看过很多地方的凌晨,只是每一次都行色匆匆,无暇欣赏日出。她倒了一杯咖啡,本来想接着找工作,麻木的手指却无法按照心意行动,大脑就像一台过载的机器,短暂地跳了闸,她冲了一杯咖啡,走到廊下看着外面的太阳。
天空已经露出鱼肚白,一弯月亮悬挂在空中,光辉却已淡去,晨曦的红光从云层背后满溢,天空逐渐呈现出通透澄澈的浅蓝色。薛芳华的身上却仍旧带着昨天夜里月光的惨白。为了提神,她去洗了个冷水澡,这是她以前住校时的习惯,前一晚熬得太晚了起不来,她就凌晨起来到澡堂冲个冷水澡,清醒后倒杯咖啡接着背书,也因此落下了长期的胃病。
医生叮嘱她很多次,但咖啡已经成了她的续命剂,带着苦味的液体流入胃部,暂时麻醉了神经。她的头仍然隐隐作痛,脑海中一片空白,木然坐在廊下,仿佛一尊石雕。清晨时的庭院十分安静,太阳还没有升起来,早春时节的草木都在暗自蓄力,只有一些小虫灰尘般上下翻飞,隐约能听到虫鸣声和鸟雀间或的歌声。庭院里的生灵都在静悄悄地沉睡,薛芳华有些嫉妒它们——能睡一个好觉真是幸运。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敲门声,薛芳华看了看时间,现在才刚到六点,一向早起的陶念娣都没起床。薛芳华微微皱眉,尽管内心有些抗拒,还是起身去开了门,门外的人果然是吴慧倩,她红着脸打着手势,好像对打扰两人休息感到抱歉,随后把两个竹篮子递给她,一个篮子里是温热的鸡蛋,清洗得干干净净,上面还盖着土豆胡萝卜之类的蔬菜。
“辛苦你特意跑一趟。”薛芳华把门开大了一些,微笑打着手势,示意她进来。吴慧倩感激又紧张地点点头,把脚踏车放好,抱着鸡蛋跟着薛芳华进了屋子。薛芳华给她看昨晚上自己注册的店铺,比划着跟她解释自己想把绒花挂在淘宝店铺上卖,还想利用抖音和小红书直播带货。
“抖音?小红书?”吴慧倩几乎不上网,只用手机来发小心,薛芳华耐心地解释道:“就是互联网的平台,大家都可以在上面发布文章或者视频,只要能吸引人来看,就能把绒花推销出去。”
“赵书记也给我说过,不过我不太懂这些,要不要把他叫过来商量一下?”
薛芳华给赵文琼发了消息,他很快就骑着自行车赶到了,他今天穿着一件蓝色的工装,推着脚踏车,在后面的钢丝筐中放着一把大葱。他大概骑了有一会儿,深色的额头和鼻翼上渗着细密的汗珠,皮肤发亮,下巴上的胡须也剃得干干净净。他熟络地和吴慧倩打招呼,并打着手语和她交流。
这时正好陶念娣起来了,吴慧倩立刻起身跟两人道歉,随后便跟着陶念娣讨教和学艺去了。薛芳华发现,就在赵文琼来了以后,徘徊在墙外的阳光已经悄悄地游移到了里面,虽然只是在墙根处镶一条亮亮的金边,可毕竟阳光进来了。她突然有些高兴,请他和自己一起在宽廊上坐下,把自己的构想告诉了他,他摸着下巴考虑了片刻,道:“这是个好主意,我昨天也想了一下,我们也许可以和知名品牌的汉服店铺合作,让他们将我们的产品用来搭配销售。只要村民们看到有利可图,就会加入到我们当中来。”
“其实绒花和旗袍也可以搭配,我们或许可以改变一下思路,想要拓展销路,不能只盯着古装的圈子,可以把绒花做成一些更小巧和日常的饰品,即使穿T恤和牛仔裤也可以搭配,甚至可以戴着它去上班。”
“你们公司让戴着花上班吗?”赵文琼半开玩笑地说道,薛芳华叹了口气:“我们是最讲究着装的金融行业,不能一概而论。但我们可以想办法让绒花成为年轻一代的风尚,就像现在的新中式服装一样,在传统的基础上对它进行改良,让它更适合日常装扮。”
“这个想法很有意思,我们回头可以跟陶阿婆商量一下。”赵文琼笑道,此时阳光正好破开了云层,照在他的脸上。他的五官生的其实十分平凡,继承了父辈的厚嘴唇和不大的眼睛,但当他说话的时候,眼睛明亮闪耀,有一种从内到外散发的勃勃生机。当他直起身体,外侧的脸突然多了一层灿烂的颜色,鬓角的头发和脸上的汗毛每一根都好像是镀了金,浑身散发着一种仿佛散发着雨后泥土芳香般亲切的美。
薛芳华忽然想起今早在镜子中看到的自己,苍白憔悴,无论她打多少粉底,都无法掩饰脸上的疲惫,好像被什么妖怪给吸干了精气。她实在想不通,赵文琼和她的年纪差不多,本科毕业就工作了,上班的时间比她还长,怎么还会有这么充沛的热情和精力?
薛芳华把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向外面,此时太阳已经升了起来,给世间万物都镀上了一层明晃晃的金边,朝阳唤醒了沉睡的生灵,它们打着呵欠,伸了个懒腰,从一夜的熟睡中惊醒,以饱满的精神状态迎接新一天的到来。野草展开了蜷曲的叶片,牵牛花也张开了花瓣,犹如一个个小喇叭,树木挺直了脊背,叶片在朝阳中熠熠生辉,犹如晶莹剔透的翡翠,连角落里暗绿色的苔藓也变得鲜亮了许多,趁着这阳光的温度想往上攀爬,一些带着甲壳的小虫从野草里飞出来,好像白昼中的星火,旋转着升到了半空中,背部的外壳在阳光下散发着七彩的光芒。她突然意识到,春天已经到了。
在生命中的第二十九个春天,她被工作麻痹了的身体终于清晰地察觉到四季更替。早春温软的风拂过她的脸庞,她嗅到了草木和泥土湿润的芬芳,她仿佛能感到植物在泥土下卯足了劲的生长,来迎接一年中最好的时节,鲜花也在酝酿着一场盛大的绽放。明明是如此简单的事,却令她分外感动。
薛芳华正想开口,陶念娣从里屋探出头来:“华儿,你能帮我去一趟批发市场吗?我的材料不够了。”
“正好,我也要去市里一趟。”赵文琼起身道,“我们一起去市场上挑挑货物吧。”
赵文琼去政务中心办完事,又去批发市场掏了一套汉服和配饰,赵文琼笑着说道:“你最近有时间吗?既然你已经开了店,不如找个时间直播两场。”
“你不是这么做很可能没流量吗?”
“我原本也有些犹豫,但看到慧倩姐那么认真地学习技术,我觉得我们也不能畏首畏尾,不尝试什么都没法开始,对吧?”赵文琼冲她微笑,薛芳华点了点头:“但谁来当这个主播?”
“你觉得我怎么样?”
“你?”薛芳华失笑道,“绒花是女士的饰品,你想穿红戴绿地在镜头前表演吗?”
“不行吗?我觉得我的镜头感还挺好的。”赵文琼有些遗憾地摸了摸下巴,“那你要不要试试?”
“可是我从来没有直播过。”
“不是你说的吗?人人都有第一次。”
看到赵文琼的笑容,想起他刚刚挑选汉服时对着自己的身形比划,薛芳华开始意识到自己上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