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揽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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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薛芳华第二天起了个大早,搭乘公交车来到市区内。扬州的经济发展程度毕竟不比上海,她心里没数,看到面试的面孔大部分都很年轻便有些紧张。好在她毕竟是经过校招,斩获十多家公司的卷王,面试官拿了她的履历后,和颜悦色地问了几个问题,便请她回去等通知了。

薛芳华在回去的路上接到了HR的电话,和她讨论薪资水平。招聘网站上的薪资只有她在上海降薪后的三分之一,但没想到实际上更少,而且需要常驻项目上,休息日也不固定。薛芳华考虑了一下,还是委婉地拒绝了她。离开写字楼以后,她看着周围往来的人群,一阵迷茫忽然涌上心头。从三元路向西是文昌阁和四望亭,这两个地方地势最高,可以俯瞰全城。文昌阁建在玟河上,阁下自有白桥和车马通道,正北面内檐挂一匾书“邗上文枢”,天顶上彩绘二龙戏珠,一个和尚住在里面。薛芳华给了和尚十块钱,便登上供奉文昌帝君的最高层。从文昌阁推窗远眺,南见运河,大水湾的文峰塔,东见五台山,长生寺,北面则可对碧波荡漾的瘦西湖一览无余。

薛芳华年少时遇到过不去的槛,便会跑到文昌阁上,在阁顶一坐就是半天,望着烟雨朦胧的城市。据说登高望远可以纾解愁思,但她望着桥上奔波的人群,只觉得更加迷茫和焦虑。文昌阁下人影如群蚁攒聚,辛劳地搬运着一天的口粮只为果腹,一辈子汲汲营营,被生活捶打得日趋麻木。

自己所求的究竟是什么呢?薛芳华思索着,在事业的巅峰时期,她曾拥有过房车和上海户口,但只能给她带来片刻满足。如果只是为了养活自己,她大可不必这么拼命。由于从小被双亲抛弃,她的心里被凿出了一个无娣洞,她如此渴望成功来填补这个空洞,但成功的标准太过虚无缥缈,即使她实现经济自由,拥有了别墅和游艇,她的焦虑症就能治好了吗?

薛芳华没有得出答案。就在这时,她突然目睹赵文琼正骑着车从湖上经过,薛芳华刚想叫住他,赵文琼就抬起头来。他的视力很好,一眼就注意到薛芳华,随后笑着同她招了招手。薛芳华的手机响了起来,弹出微信提示音:“你也出来逛悠吗?”

“没有,今天刚好有个面试,才结束。”

“你吃早点了吗?要不要去冶春一趟?”

冶春在丰乐下街,名字取自王渔洋的诗“江楼齐唱冶春词”。冶春由几座临河的水阁组成,北城河清溪翠柳,隔间用木板作壁,中间由朱栏曲廊相连,南北通透的玻璃窗,掀开竹帘就能饱览瘦西湖的美景。画舫从秦淮河悠悠飘来,隔间里放着《春江花月夜》的二胡曲,犹如一副古老的画卷。赵文琼早早就到了,在香影廊坐下喝茶。薛芳华一坐下就立刻打开手机和电脑准备工作,却被赵文琼制止了:“吃饭时别聊工作,影响食欲。”

薛芳华的嘴唇动了动,只得放下了手机,赵文琼点了冶春的特色糕点,又叫了两盘麻油拦干丝,各色包点很快就把桌面淹没了。

“这道三丁包子加了现剔的鸡肉丁、猪肉丁和当季的春笋,还加了高汤润滑。翡翠焼卖包着扬州青,吃起来十分清爽。冶春的烫干丝做的非常正宗,一块豆皮要片成二十八片,每根只有火柴棍大小,加上姜丝虾米和秘制的麻油,”赵文琼咬下一大口包子,“你不再来一个吗?”

“如果哪天你不当公务员了,可以改行做美食栏目的主持人。”

薛芳华斯文的喝着茶,茶是今春刚采的绿杨春,滚烫的开水淋进去,嫩绿的叶芽滚了几滚,便一根根竖立起来,犹如兰花绽放,一会儿开水就变了颜色,碧绿澄澈,清香四溢。桌上堆满了菜肴,但她只吃了两个包子就放下筷子,赵文琼惋惜地说道:“你简直在糟蹋厨师的心血,这只鸭子一定会死不瞑目。”

“如果不是你,它还有着大好鸭生,怎么会年纪轻轻就成了盘中美食。”薛芳华咽了口茶,“你每天早上都吃得这么奢侈吗?”

“怎么可能,我平时都是豆浆油条,最多在隔壁来碗阳春面。你平时喝早茶吗?”

“喝早茶是有钱有闲人的消遣,我上班时忙得连轴转,早饭都是地铁上或者公司解决的,哪有工夫在茶社消磨一上午。”薛芳华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眼睛,赵文琼笑道:“既然现在辞职回家了,不如趁机停下来休息一下,无所事事的消磨一下时光?”

“我是想这么做,但现在坐着闲聊也觉得很难受。”薛芳华坦诚道,“我停不下来,一停下来心脏就受不了。”

赵文琼顿了一顿,露出严肃的神色:“你这样多久了?”

“从读研时就这样了。”

“这可是病,你得尽快去医院检查一下,别憋出什么大问题来了。”

“体检时照了心超是正常的,医生说是精神方面的原因。”

“慢慢来嘛,就像一个人一直保持着百米冲刺的速度在跑步,突然停下来身体会不习惯。吃喝玩乐是人生乐事,反正大家最后的归宿都是火葬场,好好享受人生才是正理。”

“你以前的公司领导没有因为躺平责备过你吗?”薛芳华说,“我听说现在体制内的很多部门也提倡加班,卷的很严重。”

“当然有啊,现在经济形势不好,名校毕业生扎堆考公。那次领导拉着我谈话,抱怨我到点就下班,我就说难道我上班的时候没有好好工作吗?他交给我的任务,哪一件我没有认真完成了?”赵文琼耸了耸肩,“现在的领导很奇怪,看到你按时下班,就觉得你不努力,但工作是做不完的,我没有义务为了加班主动去承担额外工作,他如果看我不顺眼,可以把我调到其他部门。所以如你所见,我就被发配到乡下了。”

“现在正是拼仕途的关键阶段,你不后悔吗?”

“窝中考的时候说是关键时刻,高考的时候说是关键时刻,考研,毕业,三十岁,哪有这么多关键阶段,窝又不是‘键人’。中国人怎么有本事在哪个年龄阶段都活得这么累?”

薛芳华看着外面的绿杨春色,陷入了沉默,赵文琼的话是她心中的疑惑,但很多时候她没有资格质疑。大多数人都只是庸庸碌碌的普通人,如今各个行业都人满为患,人们只能艰难地逆流而上,普通人只有拼命奔跑,才能停留在原点。

“你有稳定的编制,当然可以躺平,但在企业打工可不一样,大家都在拼命卷,只要你不服从加班安排,第二天人力就会通知你走人。”

“那你要不要自己当老板呢?”赵文琼的嘴里塞满食物,含糊地说道,“反正都是要打工,不如给自己加班,至少挣的大部分都归自己所有。”

薛芳华一时愣住了,认真地陷入了思考。房子卖了以后,她的账户里确实有好几百万的现金,但她习惯了按部就班的路子,从未考虑过创业的可能性。除了这点资金,她没有富裕的家庭作为后盾,万一赔的血本无归怎么办?

想到这里,她又一阵心慌,下意识地攥紧了胸口的衣服。她不知道要拥有多少东西才能满足,但存款和工作可以让她暂时忘记焦虑,赵文琼身上的豁达和松弛感是她羡慕不来的。即使物质贫乏,他很明显是在和睦且充满爱的家庭长大的,精神上被滋养得十分富足。

“我没有本金,也承担不起开公司的风险。”薛芳华坦诚道,赵文琼却说:“不一定非要开公司,现在不是有很多工作室以技术入股,照样赚的盆满钵满?陶阿婆会做绒花,这也是一个致富的传统工艺。我昨天回家时就查了资料,古装剧带火了汉服和配饰,绒花说不定还有发展前景。你也去过慧倩姐家了,她是聋哑人,丈夫又瘫痪了,一家人全靠她打零工赚的钱支撑。虽然咱们村里的整体经济状况不错,但还是有不少老一辈的女人没有工作,文化水平也低,我觉得这是个帮助她们再就业的办法。你们要不要考虑重新用这门技艺来赚钱?”

“这……”薛芳华一时语塞,只得搪塞道,“我对这个行业也不了解,需要和我外婆好好商量一下。”

薛芳华送走赵文琼,回到家中时,陶念娣正在院子里收晾丝绒的竹筐,她一直用的是古法植物染色,需要多次漂染才能固色。此时夕阳已经落幕,河面上粼粼细浪被染成了胭脂色。瘦西湖上的船娘穿着白衫蓝裙,从平山堂脚下摇着小船回来,唱着动人的歌谣,在杨柳和绿水间穿行,船上放着白煮河鱼和醋溜鸡。带着水气的湖风轻柔地擦过她微微带着薄汗的皮肤,让每个毛孔张开,不知不觉中带走身上多余的热量,然而也会附赠一些属于湖上特有的湿润气味。那味道很复杂,好像是木质的清香,并带着堤坝上杜鹃花的味儿,仔细辨别的时候,又多了点儿玫瑰的妩媚。

“华儿回来啦,面试的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工资太低了,我就拒绝了。”

“没事儿,慢慢来嘛,饭要一口一口的吃,路要一步一步的走。”陶念娣不以为意。

“外婆,院子里的玫瑰还开吗?”薛芳华问道。陶念娣叹了口气:“不开啦!都被你外公拔了,说是夏天太招蚊虫了。”

她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薛芳华便走过去帮她按揉着肩膀,陶念娣舒舒服服地眯起眼睛,感慨道:“华儿回来了就是好,平时我一个人在家,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

“外公还是老样子嘛?”

“老样子,整天醒着就是喝酒,不然就是和他那群老伙计去打牌,这不一去城里就没影了,估计早就忘了自己还有个家了。”陶念娣转着胳膊,把脸凑近薄荷叶前嗅嗅,抬手挥去面前嗡嗡飞舞的蚊虫。“我想着结了婚大队给分房子,不用再照顾弟妹才嫁给他,结果还是要给全家人当保姆。”

“外婆,这话你从我小念到大,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啦。”薛芳华撒娇似的拉长了尾音,“你既然这么不喜欢外公,为什么还要跟他过一辈子?”

“还不是为了孩子!”陶念娣叹了口气,伸手拧着手帕,“你外公早年被征兵入伍,三个孩子都是我拉扯大的,孩子长大了回来了,还差点从外面带来一个女人,看在孩子的份上我都忍了,一把岁数了也不嫌害臊!”

“那你们离婚嘛。”

“都这么大岁数的人,离什么婚,也不怕别人笑话!”陶念娣伸手刮了刮她的脸颊,“外公外婆的事是你能插嘴的嘛?你外公再不好,好歹也把你养得这么大了。”

“养我的钱是我妈出的,养我的人是外婆,他既没出钱又没出力,我可不认这种养育之恩。”

“他终究是你外公。”陶念娣嗔怪似的拍了一下她的手背,“等你外公回来了可不许胡说,否则你又要挨打了。”

“他再敢打人,我就敢告去法院。”

“越说越不像话了,我看就是小时候太惯着你了。”陶念娣作势拧她的脸颊,薛芳华被拧得连连告饶。她帮助陶念娣把竹匾搬进屋里,就在这样的微风中看着天边那金亮的半圆形太阳下沉,只留下边线,金色的线又慢慢蜕变成血红色,并逐渐加深,最终只留下一丝暗红的光便归于沉默,然后黑暗便从另一头凶猛地蔓延过来,把秀丽的柳树丛和灌木都拖入了自己的衣袍下,把风中的暖意毫不客气地全部吸走。这个时候吹进来的风就不再有任何味道了,只有沉静冷漠。

祖孙两人吃过晚饭,薛芳华洗了澡来到庭院里,陶念娣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扇子驱逐蚊虫,薛芳华问道:“外婆,今天赵书记问我,你愿不愿意把绒花技艺发挥出去?”

“怎么发挥?”

“就是去联系外面的人把绒花卖出去,我在网上查了一下,这也算是传统技艺,而且现在古装剧带火了汉服和妆造,说不定你也能成为一个传承文化的大师。”

“什么大师,我就靠这手艺挣点生活费,现在绒花早就没落了,你啊,就别费这些没用的心了。”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试试嘛,不然你做这么多绒花堆在家里有什么用?”

“当然是给你准备的,等你出嫁的时候,外婆就给你准备一套红色的嫁衣,再给你做一套漂亮的头饰,让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薛芳华脸上的笑容一僵,随后争辩道:“我才不想嫁人呢。”

“傻孩子,你没有父母缘,总不能一辈子粘着外婆吧,到时候外婆走了,留下你一个人怎么办?”陶念娣哄孩子似的轻轻拍着她的手背,“外婆也是为你好,你都快三十了,连对象还没找到,你将来年纪越大越难找对象,人生这辈子苦楚多的是,总的有个人帮帮你吧。”

“你跟了我外公几十年,他帮了你什么?”

“又不是所有男人都跟你外公一样,世上还是有好男人的。”

“好男人就跟鬼一样,人人都听说过,但没人见过。”

“呸呸呸,瞎说什么呢,也不嫌忌讳!”陶念娣连忙拿食指刮了刮她的脸颊,薛芳华抱着她的胳膊摇了摇,陶念娣拗不过她,只得说道:“行吧,那你别到处惹事,出去散散心,找点其他事转移注意力也好。”

薛芳华得了令,便暂时把自己的烦恼抛到脑后。当天夜里便打开了电脑,在网上搜索绒花的相关信息。绒花最早风行在扬州和南京一带,由于苏中和苏南地区的丝绸行业极为发达,云锦畅销各地,生产云锦业的过程会产生大量的蚕丝下脚料,桐花村当时的绒花便是用的缫丝厂剩下的边角料,通过洗绒,煮绒等工艺让它重新焕发生机,“扬人无贵贱,皆戴花”,扬州以前家家户户都做绒花,婚丧嫁娶都缺不了绒花点缀,绒花厂遍地开花,还远销海外,现在绒花厂都解体了,只剩下零星几家工作室还在坚持。

表面上看,这确实是个夕阳产业,但随着汉服文化和古风流行,好像又有了重新萌芽的机会。薛芳华打开照片,是一张穿着汉服的美人图片,执一把团扇遮住半张脸,只露出带笑的眼睛,她的头上就戴着精致的绒花。薛芳华看了一眼右下角的水印,“南京天香绒花工作室”。

薛芳华在网上查到了工作室的电话,但可能已经到了下班时候,电话无人接听。薛芳华便收起电脑,打定主意明天一早亲自去南京的这家工作室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