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日子平静如流水,缓缓滑过,炎热的天气在悄无声息地走过的时间中,慢慢到了尽头。
“夏天快要过去了呀。”蒋碧云收衣服的时候突然感慨道,薛芳华正在电脑跟前码字,听到话不由得抬起头来看着她。蒋碧云抬手擦了一下额上的汗水,解释道:“我看天气预报,接下来会有降温,台风也过去了,很快就是秋天了。”
“你国庆节回家吗?”
“不回,我的房间都被收拾了,回去连住的地方都没有。”蒋碧云随口说道,语气听不出什么怨怼,“现在工作室就是我的家,你和外婆对我可比我家里人好多了。”
薛芳华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她,蒋碧云比她年纪还小些,但经历让她过早成熟了,她回过头,又是满脸笑容。“对了,你和文琼之间怎么样了?”
“什么?”
“别装傻,你们两经常出去约会吧?进展到哪一步了?”
“别瞎说,我们没有约会,就是他带我出去散散心而已。”薛芳华笑道,蒋碧云撇了撇嘴,“我可没见过他单独带别人去散心,你就嘴硬吧。”
薛芳华飞快地敲打着键盘,假装没有听到她的话。她的确和赵文琼走得越来越近,但两人都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薛芳华并没有过正儿八经的感情经历,因此非常谨慎,赵文琼也很尊重她的感受,她便决定顺其自然了。她越过窗口,看着外面随风而动的草木,风似乎比夏天温柔了不少,大约是明白自己能和翠绿的生命相处的时间将越来越少,最后只能送走枯黄的尸体,所以它们便与树木恋恋不舍地缠绵。
赵文琼给她的那株小苗已经长高了,可以明显看出是一棵小树。薛芳华心里便踏实了不少,草本植物几个月可能就凋谢了,但一棵树可以活很多年,需要漫长的时间把根深深扎入泥土里汲取养分,她愿意耐心等待它盛开的一天。
随着天气渐凉,为了防止小树冻坏,薛芳华提前用塑料布将它围了起来。就在院子里的花木开始枯萎时,薛芳华的表嫂生下了一个儿子。薛芳华的表哥一家都在YZ市区做生意,平时和她没有往来,但陶念娣生怕她和薛川闹得老死不相往来,薛芳华架不住她的请求,只得同意去出席满月宴。
餐厅位于风光旖旎的瘦西湖畔,古色古香的装饰,没有过多的华丽与浮夸,虽然这次只是家宴,但依然上了全套宴席,仅冷盘就有八道菜,酒醉螃蟹、南乳炝虾、高邮咸蛋、黄豆煮鱼、盐水老鹅、蒲包斩肉、扬花萝卜、界首茶干,热菜是著名的“三头宴”,
所谓“三头”,就是“扒焼整猪头”、“拆烩鲢鱼头”、“蟹粉狮子头”的总称,都是淮扬菜中的招牌,尤其是时值初秋,店家推出用八块沸水烫过的荷叶铺垫在盛放狮子头的盘底,叶脉全部撕去,再放上两朵含苞欲放的荷花来点缀,开席之前,满桌子已经洋溢着“曲院莲叶碧清新,蒸内犹留荷花香”的诗情画意,嫩如豆腐,爽口软糯。
薛川一早就到了酒店,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薛菡竟然到了。薛菡脸上基本上没有刻下岁月的痕迹,仍然一身灰色的西服套装,皮肤白皙,妆容精致,母女两对视一眼,薛菡的嘴唇动了动,薛芳华便迅速移开了目光。
陶念娣迅速拉了一下她的袖子,薛芳华知道她的意思,一脸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酒店里做了一碗长寿面,不过孩子年纪小,吃不了,只能当个意头。薛表哥容光焕发,整个人塞进紧绷的西装里,啤酒肚都快把西服撑破了,表嫂看上去十分憔悴,一脸厚重的粉底也遮不住脸上的疲惫和黑眼圈,不过笑容倒是发自内心的喜悦。酒店的员工过来放生日歌,随后将他和一大堆气球一起拍了张滑稽的合照。但婴儿丝毫不看镜头,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对面的鱼缸,里面养了十几条锦鲤,在鱼缸里欢快地游来游去。
“各位亲朋好友,今日是我儿的满月宴,欢迎各位赏脸光顾!”薛桓宇最先站起来,举
杯与众人庆贺道。薛芳华的舅公是退休语文老师,闻言立刻起身道:“祝阿平喜得麟儿!这孩子天庭饱满,将来一定是人中龙凤!”
“在座的都是自己人,你拽什么文,也不嫌丢人!”舅婆立刻拉了他一把,他笑呵呵地摸了摸锃亮的光头坐下,薛桓宇又起身端着酒走到薛川面前,举杯示意道:“外公看上去又年轻了不少,不愧是征战沙场的老英雄,精气神比我们这些年轻人都好。”
“我都是一把老骨头了,哪里比得上你们!”薛川笑道,薛桓宇正色道:“这可不一定,古人不是常说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吗?我们做生意的天天应酬,哪里比得上外公的身子骨硬朗呢?要是现在打起仗来,我们只有抱头鼠窜的份,我看外公还能上战场杀鬼子呢。”
他句句都挑薛川爱听的讲,薛川被吹捧得红光满面,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胳膊:“你小子从小就这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几年嘴皮子越发厉害了!”
薛川最喜欢大儿子,也对大儿子的独子薛桓宇照顾有加,薛桓宇这些年在外做生意挣了不少,家庭和睦,如今又儿女双全,逢年过节也不忘提着大包小包回来拜年,堪称孙辈的典范,薛川看着薛桓宇一家,便多了几分笑意,这笑意又在面对薛芳华时变成了不满。他暗自想着,同是孙辈,怎么就差这么多呢?
薛芳华察觉到了他不满的目光,依然置若罔闻。她本来就不是热络的性子,也懒得应付这种场面,只给陶念娣夹着菜,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薛川的不满便从三分变成了十分。幸好这时孩子突然哭了起来,原来他把手伸进鱼缸里,想抓里面游来游去的锦鲤,孩子的手又小,够不着那些滑溜溜的大鱼,急得嚎啕大哭起来。薛桓宇连忙让妻子把孩子抱下去,找了个带铃铛的小鼓逗他玩。孩子十分好哄,一会儿就又笑了起来。
按照当地的习俗,薛妻当众减下了一缕胎发,只再额顶留下“聪明发”,脑后蓄着“撑根发”。剃下来的头发需谨慎收藏,随后把胎发搓成圆团,用彩线缠好,准备挂在床上辟邪,剃完了以后就取熟鸡蛋去壳,在婴儿头顶上滚动数下,据说是为解除胎气,随后酒店就送来了红鸡蛋给在座的亲朋好友分食,剩下的红鸡蛋则送给宾客作为礼品带回去,大家都送了礼物,薛芳华虽然是被临时拉过来凑数的,也给他准备了纯银的长命锁。
大家乱碰了一杯,说了些祝福之类的话,就如释重负的开始动筷子。饭桌上众人闲话着家常,薛芳华神色自如,打定主意这次就是专程来吃饭的,除了和身边的陶念娣偶尔说两句,和其他人几乎零交流,决心糊涂到底。
杯盘狼藉的时候,她像是刑满释放那样迫不及待的离开,留下薛桓宇夫妇买单。她站在酒楼外面的台阶上,对着深蓝的夜空,如释重负地吐出了一口气,结果一回头就看到薛菡正站在她的身后,吓得她踉跄了两步,差点从台阶上跌下来。
薛菡的眼神有些受伤,本来想拍她的肩膀的手也收了回来,不过她的神色永远藏在平静的外表之下,薛芳华也拿不准她在想什么。两人对视了片刻,薛芳华正想开口,薛川就被陶念娣搀扶着,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
薛芳华最不想见到的就是这两人,不由头皮发麻,本能地就转身想离开,薛川却叫道:“站住,你往哪里跑呢?”
薛芳华无可奈何,只得回过头看着他。薛川看到这对母女酷似的长相就来气,再加上席上喝了点酒,直接走到薛芳华跟前训道:“你还知道自己是薛家人啊?我还以为你当自己没这个家了呢!”
薛芳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副不服管教的模样。薛川道:“平儿也只比你大四五岁,现在事业有成,家庭美满,儿女双全,你看看他,再看看自己,不觉得羞愧吗?”
“每个人有不同的活法。”
“你的活法就是在乡下开个工作室,到处拉人兜售过时的绒花吗?我早跟你说了,绒花厂都倒闭了几十年,这行没前途,早点找个稳定工作才是正事!”
“华儿,我也是这个想法。”一直不吭声的薛菡突然开口道,“爸的语气冲了点,但是为你好,现在经济形势这么差,你都快三十了,再折腾几年真的找不到好工作了。”
薛芳华忍无可忍,直截了当地说:“放心吧,就算找不到工作,出去当乞丐我也不会来跟你求助。”
“华儿!”陶念娣看到薛川准备发脾气,急忙劝道,“你这是跟长辈说话的语气吗?快跟外公道歉。”
“我不。”薛芳华的犟脾气上来时,连十匹马都拉不动,“凭什么我要道歉?我好端端地出来吃个饭,明明是他一看到我就开骂。我是个人,不是个物件,我想嫁谁就嫁谁,想做什么工作就去做,凭什么要我听他的话?”
“你——”薛川气得跳脚,“反了你了!我是你外公,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以后就别想踏进家门半步!”
“老薛!”陶念娣急忙道,“华儿是你看着长大的,她就是这个脾气,你为什么非要逼她呢?如果她一定要创业,就让她试试吧,要是失败了再找工作也不迟啊。”
“都怪你,一个两个女儿都教成这样,一个跟男人乱搞,二十出头就未婚先孕,生了孩子就扔给父母带,一年到头回不了一次,一个不听长辈的话偷着改志愿,工作说辞就辞,一把岁数了连个对象都找不到,只会躲在乡下做绒花,还不都是你惯出来的!”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我哪里管得着?”陶念娣也有些生气了,“而且孩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你自己有教过她们吗?就算你要发脾气,也别在酒店门口骂人,今天亲戚来了这么多,这里人来人往的,传出去丢人的还是你。”
在他们几十年的婚姻生活中,薛川一直占据着绝对的主导权,陶念娣基本上没有顶过嘴,他一时愤怒不已,伸手就给了她一记耳光,但这次陶念娣没有站着等挨耳光,侧过脸便避开了。薛川的怒火顿时被点燃了,狠狠推了她一把,但他没注意陶念娣刚走到台阶上,整个人便跌了下去,薛芳华吓了一跳,立刻几步跳下台阶扶起陶念娣:“外婆!”
陶念娣摔得人事不省,薛芳华脑子里嗡的一声,刷出三秒钟的空白,然后眼前好像刚刚打开的电视一点一点地显出影像那样浮出模糊的画面。魂飞魄散中,她的手指抖得厉害,她忽然抬手狠抽了自己一记耳光,双手握拳低吼一声,终于定下神来,摸到她还有呼吸,顿时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种从里到外的虚脱感从每一个细胞里泛出来。薛芳华迭声叫着她,不断摇着她的肩膀,浑身都是冷汗。正当她陷入了极度的恐慌之中,一只手按在她的肩膀上,薛菡沉声道:“赶紧把妈扶起来,我叫了救护车,马上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