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贡圈:传统中国的世界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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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恭顺的背后:琉球国为什么来朝贡

第一节 最恭顺的属国

父母对孩子们难免会有所偏爱,中国对属国们也并非一视同仁。

在众多藩属之中,琉球是天朝中国的“最小偏怜”之国。之所以“偏怜”,不仅是因为它“最小”,更因为它在朝贡国中,表现一直非常“恭顺”。明代《万历野获编》说:“本朝入贡诸国,惟琉球……最恭顺,朝廷礼之亦迥异他夷。”[1]清朝的道光皇帝则称,“琉球臣服天朝,最称恭顺”。[2]翻开明清两朝实录,“琉球事我,尤为恭顺”[3],“该国王等素称恭顺”[4],“小心恭顺”[5]等词句不一而足。

具体怎么个恭顺法呢?首先是“表文”质量高。

定义中国与另一个国家是不是朝贡关系,关键是看两项,一个是表文,一个是贡品,也就是“方物”。《入贡通例》说:“顺治元年定,外国朝贡,以表文、方物为凭。”[6]

而“表文”比“方物”更重要。比如雍正六年(1728),雍正帝批准琉球国不必进贡贡品,但表文不能免除。

“表文”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是“君臣关系”的明确表达。所谓“表文”,是臣下写给君主的一种文书,著名的有诸葛亮的《出师表》。给中国皇帝奉上表文,自然是自居臣属无疑。

我们不妨来看一份琉球国王的进贡表文:

琉球国中山王臣尚穆诚惶诚恐、稽首顿首、谨奉表上言,伏以圣德覃敷万国,永沾同轨同文之化,皇仁广被、八埏咸肃,悉臣悉主之仪,来集彤庭,效三呼以称颂;班联璐砌,齐九叩以拜扬。庆洽寰区,欢腾海表。

钦惟皇帝陛下,虑周万物、道贯百王,总揽四方声灵,溢乎宇内;裁成中外德教,沛于海隅。臣穆世守藩封,代供贡职、倾心向归,颂德竭诚,谨遣陪臣向崇猷、蔡懿等虔效芹私,少申葵向,伏愿乾纲独秉、泰运长亨、率土为家,虽治而能求治,普天在闼,己安而愈勤安。将见玉烛调辉,与天同长、地同久;金瓯永固,如川方至、日方升矣。

臣穆无任瞻天仰圣、激切屏营之至,谨奉表进贡以闻。

乾隆二十九年十一月十一日

琉球国中山王臣尚穆谨上表[7]

属国写给天朝的表文格式,和国内臣子写给皇帝的奏折是完全一样的。表文的开头一般是“某某国某某王臣某某诚欢诚忭(或诚惶诚恐)、稽首顿首上言”,其中“臣”字要写得小一号,偏右书写,以示自卑之意。遇到“皇帝、上谕、旨、御”等字样,则必须抬格书写,以示尊崇。

至于表文内容,一言以蔽之,就是对皇帝的恭维。具体来说,一是颂扬天朝的伟大,二是强调属国的感恩和忠诚。要评选古今中外最夸张、最肉麻又最典雅、最精致的恭维,自非这类表文莫属。琉球国的这道表文,用古老的四六骈文写成,对仗工整,声调铿锵,文笔娴熟,辞藻华丽,极尽歌功颂德之能事。读起来确实十分“恭顺”,充满“诚悃”。[8]

人口稀少、文化落后的琉球,怎么能写出这样典雅的表文呢?

因为这个小国对朝贡事宜特别重视,专门养着一批文人学士,负责表文写作及其他朝贡事宜。明代的陈侃在《使琉球录》中说,琉球国的官制很简略,大部分文官都是专为朝贡一事而设的:“若大夫、长史、通事等官,则专司朝贡之事,设有定员而为文职者也。”[9]

琉球除了表文写得好,接待工作也非常到位。在各个属国中,琉球国对中国使臣的接待最为小心周到。

如果你阅读关于朝贡关系的传统文献,可能经常会看到一个词——“天使”。不要误会,这个“天使”和上帝没有任何关系,是指“天子的使节”。按朝贡体制,属国国王只有得到中国册封,才算合法。因此中国经常向属国派出“天使”,进行册封、宣诏等事宜。康熙元年(1662),清王朝遣使赴琉球,册封国王尚质。使臣张学礼在回忆录中记载了琉球是如何接待的。

张学礼说,当他们经过一个多月的航行,于康熙二年(1663)到达那霸港时,发现众多琉球官民早早地就等在海边。望见使臣的船只,他们就开始鸣放礼炮并奏乐,为天使们举行盛大的欢迎仪式:“法司等官来迎,士民欢阗,金鼓不绝。”[10]

举行册封典礼当天,琉球国王尚质穿着清朝赐予的朝服,亲自出都城三里来迎接天使。见面的第一件事,是对带着圣旨的使节行三跪九叩礼:“王出城三里,至守礼坊下,具朝服,行九叩礼。”[11]

进了王宫,国王把圣旨小心翼翼地供奉起来,再一次跪下行三跪九叩礼:“至中山殿前,将敕印供奉,行九叩礼。”[12]

接着,清朝官员站着宣读圣旨,尚质跪着听宣,听完之后,再次行三跪九叩礼:“付官张宿耀上左台宣读。王跪听,宣毕,……王收受,行九叩礼。”[13]国王拜完圣旨,琉球官员们轮班进谒天使。按体制规定,琉球官员要对中国使臣三叩头,而中国使臣只用站着或者坐着,作揖或拱手作答:“法司王舅、紫金大夫、紫巾官为一班,一跪三叩头,天使立受,揖答之。耳目官、正议大夫、中议大夫为一班,一跪三叩头,天使立受,拱手答之。那霸官、长史、遏闼理官、都通事为一班,一跪三叩头,天使坐受,抗手答之。”[14]

从国王到大臣,琉球全国上下对天使奉若神明。明代的使臣陈侃记载,他住进天使馆后,国王对他“礼无不肃,用无不周。……每三日遣大臣一员问安。”[15]每三天专门派一位官员前来问安。国王和使臣说话时,总是自称“予小子”,非常谦卑。

明代中国使团人数通常为三百人左右,在琉球一待就是半年。按成例,国王要为他们举行七次盛宴款待,名目分别是迎风宴、事竣宴、中秋宴、重阳宴、冬至宴、饯别宴和登舟宴,每次宴会花钱都如沙似海。此外按惯例,还要送给天使很重的“陋规”,以求他“上天言好事”。比如万历三十五年(1607)使臣夏子阳和王士祯册封琉球回来汇报:“册封琉球,事竣将行,国王馈宴金及诸代仪者,人各黄金六斤。二臣固却不受也。至是,王遣其舅毛凤仪及正议大夫阮国等,再赍原金,疏言二臣衔命远使,亲督造舟,三年劳瘁于闽中,万里间关于海外,勤劳辛苦,倍逾昔日。小国荒凉,宴款之际,所代黄金各九十六两,世缘为例。”[16]

册封完毕将要返国的时候,琉球国王给使臣每人黄金六斤,使臣坚辞不受。但是国王又派他的舅舅毛凤仪及大臣阮国等再次送来,说两位使臣远渡重洋前来,实在是辛苦了,必须收下。因为致送黄金,是历代成例。

从以上记载我们可以想见,接待“天使”一事,会对小国琉球形成多么大的财政压力。事实上,每次册封之前,琉球国都要提前数年筹措接待经费。“本国将有册封大典,其欢待册使之需,固属莫大之费。”[17]有时因为财政紧张,不得不号召举国同力,实行募捐:“为了筹措包括册封使一行接待费用在内的册封费用,实行了奖励民间捐献的办法。”[18]

为了做好天使的接待工作,琉球政府每次都会专门成立七个衙门。一是负责安排中国使团住宿事宜的馆务司;二是负责装潢“天使馆”的承应所;三是负责给使团供应肉食的掌牲所;四是负责米、菜、酒食供应的供应所;五是负责使臣在琉期间七次宴会的理宴司;六是负责文件书信往来的书简司;七是负责收购使团所带货物的评价司。每个司正式工作人员额定为二十四人。这七个衙门纯为迎接贡使而设,天使团到达前一两年成立,接待工作结束即行取消。

天使到来之前,琉球国王还会展开首都的市容市貌大整顿,其内容不光是要大规模清扫街道,粉刷墙壁,还要整顿娱乐业,取缔红灯区。“(琉球人)认为如果让娼妓与册封使一行进行接触,将会有所冒犯”[19],于是强制驱逐中国人可能到达区域的所有妓女,把她们强行迁移到边远海岛。不过,琉球人心很细,他们又觉得“娼妓迁走之后,那些宽阔的房屋若没有人住,反倒会引起册封使一行的怀疑,于是就……把那些已经空无一人的娼妓房屋分给一般士民居住,令其管理这些房屋”。[20]

可见形象工程不但是古已有之,而且遍及中外。把工作细化到这样的程度,琉球确实当得起“恭顺”二字了。


[1]沈德符撰《万历野获编》,中华书局,1959,第781页。

[2]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鸦片战争档案史料七》,天津古籍出版社,1992,第759页。

[3]戴逸、李文海主编《清通鉴17》,山西人民出版社,1999,第7495页。

[4]《高宗纯皇帝实录》,收入《清实录》第十四册,中华书局,1986,影印本,第463页。

[5]周煌:《琉球国志略》,陈占彪校,商务印书馆,2020,第261页。

[6]梁廷枏撰《海国四说》,中华书局,1993,第165页。

[7]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清代琉球国王表奏文书选录》,黄山书社,1997,第374页。

[8]还可以再看一份《谢恩表》:琉球国中山王尚敬诚惶诚恐稽首顿首上言。伏以帝德遍乾坤,中外睹协和之盛,皇恩弥宇宙,遐迩承熙皞之隆。辑班五瑞,百辟咸瞻,有道圣人玉帛万方,八荒共仰太平天子,普天庆溢,率土欢腾。恭惟皇帝陛下,道隆尧舜,功迈汤文,大德日新,继百王之道统,覃恩时懋,绍千圣之心传,物阜民康,欣逢圣世明良之会,时雍俗美,喜际熙朝泰运之期,四海遍沐仁风,八埏深沾怿泽。臣敬僻处海隅,荷沐天眷,虽竭诚而拜颂,实仰报而无从。谨遣陪臣毛鸿基、郑秉彝等恭赍短疏,聊申谢悃。伏愿仁恩逾广,德泽弥深,西被流沙而东渐渤海,醴泉与芝草俱生,南距五岭而北暨三涂,瑞凤共祥麟皆集,则躬桓蒲谷,觇亿万年有道之长,而玉帛车书,亘千百世无疆之祚矣。臣敬无任瞻天仰圣,激切屏营之至。谨奉表称谢以闻。雍正六年十一月初十日琉球国中山王臣上京谨上表。(《明清史料(庚编)》上册,转引自李云泉《万邦来朝:朝贡制度史论》,新华出版社,2014,第124页)

[9]胡沧泽:《海洋中国与福建》,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10,第192页。

[10]张学礼:《使琉球纪·说铃之一》,中华书局,1985,第4页。

[11]同上。

[12]同上。

[13]同上。

[14]周煌:《琉球国志略》,第211页。

[15]陈侃:《使琉球录·使事纪略》,收入《续修四库全书本·史部·地理类》第742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第508页。

[16]《明神宗实录》卷四三八,“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第8292页。

[17]《球阳》卷二一,转引自西里喜行《清末中琉日关系史研究》上册,胡连成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第72页。

[18]同上。

[19]西里喜行:《清末中琉日关系史研究》上册,第249页。

[20]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