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夫欲攘外者,必先安其内
曹嵩此刻哪里有半点刚从生死关头逃出来的窘迫。
他的一声喝骂,让曹操感觉此间局势一直在父亲的掌控之中。
奇也怪哉,他哪来的这么大魄力,我记得父亲除了附庸风雅的功夫颇为了得之外,其余都只能算平庸。
“年轻人终究是年轻人,”曹嵩笑着摇了摇头,稍微挪动了身姿,靠得更高,更舒适,“你现在去攻徐州,迎来的不过是陶谦的重兵把守。”
“血战之后,又有何好处?”
这话问得,曹操只觉得父亲什么都不懂,又得权衡是否该全数告知,若是又被呵斥该如何?
前几年你也不过问这些事,怎么老了老了,这么招人烦呢!
曹操感觉烦躁的时候,不自觉的会眯起眼,而每当此时,眼中的锐利之锋就会更加藏不住。
他瘪着嘴思索了片刻,叹道:“阿翁,青徐贼降卒有三十余万,携家带口有百万之众。”
“儿亦是,不得已而为之!”
言下之意,车内两人自都听得明白,而且全都是秒懂。
因此诸葛亮瞪大了眼睛,只觉不可思议。
所谓良机,并非单单指的是攻徐。
早在来之前,和兄长诸葛瑾辩言的时候,诸葛亮就明确听说过兖州的三大弊病。
其中早年战败于徐荣,已在去年、今年的连续作战内,逐渐挽回名声。
而青徐降卒众多和士族阶层的歧视,就成了面临的大问题。
他能想到,曹操想要利用这次机会,大举进攻徐州,不惜一切代价,破城劫掠。
一则消耗人力,削减青徐降卒的粮食负重,毕竟人战死了就不用吃饭了,而报仇可以更好的调动战意军心。
二则攻城拔寨、破徐州士人豪族,可以得到无数田产、房产、山地以及金银钱财。
三则攻下一座完全掌握于掌中的徐州,跳出兖州这多方势力角斗的乱局。
一举多得,转瞬则下论断。
义父真乃枭雄也!
他有些敬畏的偷偷看了一眼曹操的侧脸,哪怕诸葛亮现在并不是见多识广、智计卓绝,却也能感受到曹操心胸之恐怖。
但是,他虽因敬畏而忐忑,却也莫名的感到安心。
故此,往老爷子身边悄悄挪了挪,两眼放空的发起了呆,其实竖着耳朵在听。
诸葛亮此刻决定,以后一定要牢牢地抱住翁翁的大腿,才能在风雨飘摇时有归宿。
他不知道的是,几个月前,老爷子也是下定决心要抱住他这位未来武侯的大腿,靠亮子养老。
主要曹嵩觉得曹氏后几辈都不怎么靠得住,他们自己能健康点就不错了。
只能说双向奔赴了属于是。
曹操心中的某些想法,本来不想和父亲说出,他担心老父仁慈,听完之后会于心不忍,然后又来啰哩巴嗦!
但是他竟说我愚蠢!
我亦为人父,知晓年岁增长,所虑各有差别,父亲本善儒学,不善审时度势,又无兵法才能。
且看他有何见地,再驳论不迟,未免日后父亲过问插手兖州之事,今日必须一次说服。
曹操下定决心,准备让父亲感受一下,这些年的岁月磋磨出来的雄主之风。
父子之间的攻守之势,早就该易了!
曹嵩平静的道:“三十万青徐贼寇本就是农户出身,日后亦可为你所用,用在攻徐,未免太过可惜了。”
曹操听完满心只觉得妇人之仁,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喷,被曹嵩抬起手止住:“你先别急,听我说完。”
“你如此浩浩荡荡的攻徐,可曾想过兖州如何?”
“可曾想过,这是有人乐意见到的局面?”
“兖州之争夺,自董卓西迁之后,一直持续不断,士人从来看不上我们曹氏,骨子里还是不将你看成自己人。”
“兖州士族现在臣服于你,不是真心追随,而是迫于无奈。”
“我这么说吧,徐州陶谦不过冢中枯骨,一把年纪了还能成什么事?”
“你何时去取都不会晚,偏偏这时候去,会丢掉太多!”
曹嵩记得,就是此次攻徐,屠城劫掠纵兵抢民,成为曹操几千年怎么洗都洗不去的污点。
现在父亲既然来了,就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毕竟父爱如山。
“真正的复仇不是杀个痛快,而是夺其所有,真正的利益亦不是在眼前,而在长久。”
曹操把方才吸进去的那口气,缓缓地吐了出来,凝目盯着父亲,诚恳的问道:“阿翁所言,颇有深意。”
“那么,阿翁认为,眼下该如何举措,方为上策?”曹操此时才正色起来,重新回想父亲方才说过的话,并且深以为然。
曹嵩伸手覆在曹操的手背上,父子俩稍稍凑近了许多,他一字一顿的道:“夫欲攘外者,必先安其内。”
说得好!
曹操眼眸陡然一怔,心中顿时惊呼这句话的精辟之处。
古往今来莫不如是,上下同欲纵使敌人十倍之数,亦不会轻易败之。
故此,内安者,不兵亦可使外敌畏惧。
他万万没想到,自家父亲竟然有这份见地。
并非是他看不起曹嵩,只因,自小以来,自家父亲的才学所长从来都不是这等大略。
“阿翁所言,深得我心。”
“阿瞒,路上听闻,你暴怒之时,几次骂了泰山郡守应劭,你觉得他为何迎接不力,只是不冷不淡的回报所得消息?”
曹嵩待曹操情绪波动稍加平复,又话锋一转。
曹操顿时皱眉,想起应劭,总让他觉得心中不适,他总是听令,但又觉得关系好不起来。
他久久不想回答此话,曹嵩又换了个说法:“我这么问吧,你觉得对于他来说,是我重要,还是徐州陶谦重要?”
曹操沉思片刻,摇头叹道:“都不重要,没有您最重要。”
有了这一句话,曹操想通了太多关键之事。
而后,他冷笑了一声,抬头来时面容冷静、目有雄光,道:“若是我父死了,我与徐州必定血战,如此内部空虚,便可联合外敌,大开城门,夺取我兖州根据。”
“彼时,我将腹背受敌、左右为难,再联合徐州、扬州之宿敌,断我粮道,重重围困,无需数月,我只会兵粮寸断,不能翻身。”
“这些士人,目光高远,心思歹毒,若是联合布局便能有一张大网,不经意间便会掉入局中。”
这种跨越数州,涉及数位雄主、谋士的布局,甚至不需要书信往来,懂局势者自然会乘势而来,不放过将他兖州撕扯分食的机会。
而我,若困于此网,唯有以兵道力破之,即便得胜亦是惨胜。
想通的这一刻,曹操仿佛被人拿走了遮蔽在眼前的树叶,跳出局中看得真真切切。
以往他在局中,就好似迷失在森林里的旅人,自然四顾茫然,甚至因危险在视线之外而浑然不觉。
而唯有站在高山之上,才可看见全貌,而现在,父亲的一番话,正将他送上高山,得见此貌。
家老犹宝也。
“我明白了,如此当依阿翁之见。”
曹操松了口气,几经权衡,方知父亲所言的确更为长远稳固。
那句欲攘外者,必先安内,更是堪称当下方略之前言。
曹嵩微微点头,伸出手在曹操肩头上拍了拍:“这就对了,事缓则圆,遇事切莫急躁,为主君者,不可为愤怒冲昏头脑,不可为利欲惑乱心智。”
“现在可以哭了。”
“啊?”
曹操和诸葛亮异口同声的发出了短促的讶异,呆若木鸡的望向曹嵩。
怎么说到最后,刚升华出个大道理,画风忽然间就变了!
“看我干什么,哭啊!哭得越大声越好,最好让全军都听见,”曹嵩催促道。
曹操嘴角一扬,双目明亮,深吸一口气,大声嚎哭起来。
“爹啊!!儿子不孝,让你受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