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大疫
他顺着老道的视角朝窗外看到这一片澄清如水的天空,顿时失神。
真是好清澈。
压抑的心情忽然缓解出来。
过了许久,摩尼看他仍旧呆立在原地,不由提醒:“大人,此地不宜久留。”
“哦..哦。”
回过神来的陆盛走到傅先生旁边,突然一时兴起:“傅先生,你的计划倒是成了,但这把刀子也砍到你自己身上,可惜你没有机会喊痛了。”
陆盛见傅先生动也不动,兴趣去得也快。
甭管耀武扬威,还是埋汰抱怨,人死如灯灭,难道自己下去再找傅先生再算这笔账?
日子还得照样过,该吃吃,该喝喝,下次别头铁就行。
这么一想,他好像放下心里的担子,心情好转起来。
“摩尼。”
“大人?”
“跟上我。”
他朝帐篷外走出,刚跨出挡布时突然说了一句:“你们几个就安心去吧,徒弟和女儿我都会帮你们找回来的。”
此时天微微亮,二人出了帐篷,这才发现除了地上尸体,四周一片破败。残破的旗帜斜搭在冷冷的土地上、遮不住折断的刀枪和碎裂的肢体。
陆盛挑开身旁被刀划破的挡布,里头躺着一具被断头的赤裸男尸,溅起的血染红侧边的帐篷。显然他是在睡梦中被人一刀削首。
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说明在他失去意识的这段时间,这里被人突袭了,驻守在江南大营的士兵来不及反应就被杀死,从发现的一切来看,敌人大获全胜。
敢于夜袭的军队都是精兵,而拥有这么一支精兵的,还与清兵敌对的,也只有对岸苏州城内的太平军。
暗度陈仓啊。
可惜...
陆盛叹了口气,头仰起,一杆“慕”字旗帜在他头顶正迎风飘扬,说不出的张狂。旗帜下面,太平军打扮的高大士兵死死攥住旗帜,脸色铁青,眼球翻白,显然死得不能再死。
【太平军】(慕王亲卫)
专精:军技70%
状态:死亡(低血容量性休克)
“大人,那里有杠大纛。”摩尼看得远,指着中军大帐外的一抹黄色说道:“很多人聚在那里,像小山包一样。”
陆盛点点头,他抬起脚朝那边走去。一开始还能跳过、绕过尸体走,离中军大帐越近,尸体相叠,能落脚的空隙越少,到最后十多米的距离已无立锥之地。
看他走得这般小心,摩尼直接抓起陆盛,放在脖子上,二人这才抵达大纛前。摩尼拨开尸体,划出一条道,这才放下陆盛,让他看清大纛下的人。
那人穿一身金丝二十四龙袍,头戴盘龙冠,正是慕王谭绍光。他盘腿坐在大纛下,初生的阳光被金丝龙纹旗面折射到他脸上,衬托三分贵气!
“是谁...”慕王虚弱嘶哑的声音传入陆盛的耳朵,让他一怔。
这人还活着,但看他的铁青脸色,和刚刚那名持慕字旗帜的士兵一样,都是缺氧造成的低血容量性休克,几分钟后便会死亡。
“哦,是个侥幸活命清妖啊。”他看着陆盛,嘴角扯起一丝微笑:“既能活过今夜,说明是个有运道,真..叫人羡慕。”
“幸运的家伙,来!”他指着自己的脖子,压低嗓子吼道:“取我项上人头去换取一场泼天富贵!”
陆盛看着他因缺氧无力挣扎的样子,忽然叹了口气,上前说道:“慕王,一将功成万骨枯啊。”
慕王突然无言,他抬头,目光越过陆盛,看向他身后倒地的太平军,呢喃道:
“千军散尽独旗孤....”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陆盛挨着他身边坐下感慨道。
以他的理解,共血争流,白骨难辨,黄土一埋,分什么敌我,都是无辜冤魂。这一场瘟疫下,无论谁赢谁败都不重要了。
慕王缓缓摇头:“残躯与众将共亡,忠魂唯报天王恩。绍光上对得起天王,下对得起太平将士,不再有遗憾。”
陆盛将一座木雕放在地上,轻声说道:“可很多人还等着他们回去,他们的遗憾谁来弥补呢?”
这是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慕王低下脑袋说道:“那也好过主帅弃三军而逃。”
他意有所指。
陆盛重重颔首,他起身进入中军大帐,里头空无一人。看来姜大人、程总兵早随大定密源离开,至于庞青云、姜文阳据守苏州城而躲过一劫。
他摇摇头,开始搜罗起来,这一搜,倒找到不少好东西。
几本姜大人手写的《须亟设法》,开篇第一句话便是‘兵制关立国之根基,驭夷之枢纽,今昔情势不同,岂可狃于祖宗之成法。’
陆盛眼睛一眯,只这句话便可见姜大人是个不拘泥现状,根据形势灵活变通之人。
紧接着他从书桌里翻出一摞书信,看来是来不及带走。书信旁边,安静躺着一挂兵符,制式竟与他怀中那枚睚眦兵符一模一样!
兵符上捆着纸,卷开后上写着‘驱狼吞虎,甚嚣尘上。’
陆盛收起兵符,仔细查看书信,读完后,一边叹气一边挠头,随后一拳砸下!
“啪!”
半寸宽厚的梨木桌竟被砸出几道裂痕,随后将书信攥在手中,跑到气若游丝的慕王身边。
他打开书信,大声念道:
“十月惊闻太平逆贼丧心病狂,意以瘟疫做器,震荡江南。观此举毒害苏州,已失其仁;急躁冒进,已失其智;畏战龟缩,已失其勇......”
“国师有密报,山字营中有白莲余孽借此举欲兴风作浪,意扼首镇压,但弟以为此乃良机,不如推波助澜..”
“臣窃闻论者或谓缓急,失一国不如失一府,失一府不如亡一地。时局艰危,民不聊生,盈沸反天之际,决战之机已现。太平逆贼昏聩播疾,名器已失,应一举而竟全功,顷刻毙命,则东南局势稳矣...”
慕王越听眼睛睁得越大,叹了口气,意志消沉而死。
陆盛将书信往空中一抛,任由白花花的书信像纸钱一样飘落在数不尽的尸体上。
.........
《续纂江宁府志》之《大事表》载“江南军营大疫,疾疫大行,兄病而弟染,朝笑而夕僵,……一夫暴毙,数人送葬,比其反而半殕于途。”
“随后数月,大疫遍作,疾疫物故万有余人,士卒十丧四五,其中良将循吏有裨时艰者,陨折十余人,尸骸狼藉、无人收埋。上海、芜湖各军亦疠疫繁兴,死亡相继。”
《北华捷报》对上一年战况有一回顾总结:这年(1862)传染病流行之盛是前所未见的,且与在外国侨民界中一样,霍乱和痢疾也在本地人中蔓延着。这种疾病的流行并不限于这一个地区,凡是太平军占有优势的各省,也受到同样的损害。
史称‘苏浙皖大瘟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