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束向日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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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杨树林

吴为的童年的记忆是从一片杨树林开始的。

千禧年初,那时候全国都还没开始搞环保整治的工作,那句经典的“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口号还没有出现。全国都刚从上一次的货币危机中脱离出来,沿海地区首先吃到了改革开放的红利,对内陆地区的影响也是明显的,全国各地稍微大一些的地方都在大搞基建,大搞乡镇企业经济,这无疑给更多的人提供了就业机会,而吴为的父母,作为西北偏远山村的农民,也算是村里第一批开始往出走的人。

从西北的大山出发穿过高山,火车窗外,景色不断变换,越过平原山脉也慢慢隐去,到越来越密集的城市,天际线逐渐被高楼取代,随后下车转大巴,又是一段漫长的旅程。听同行的大人说,他们要去首都。那时候的吴为并没有“首都”这个概念,他只知道这里是国家最好的地方,是无数人向往的地方。

当汽车的终点站出现在眼前时,眼前的景象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样光鲜亮丽,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黄沙弥漫的荒凉之地。沙尘随着风扑面而来,仿佛要将人吞噬。这里的天空灰蒙蒙的,太阳藏在厚重的云层背后,只剩下一抹黯淡的光晕。远处冒着浓烟的烟囱在迷蒙中若隐若现,仿佛那些光辉的梦想只是虚幻的影子。

吴为一家和随行的几位老乡来到了BJ郊区的一处红砖厂。那是一个大多数人从未见过的地方,这里是一个黑工厂,坐落在一片荒地上,周围没有多少绿植,只有稀疏的杂草在风中摇曳。整个厂区被黄沙笼罩,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泥土的气息,唯一的绿色便是工厂旁边的一片杨树林

红砖厂的高大烟囱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格外突兀,偶尔有几缕黑烟从烟囱顶端飘出,随着风慢慢消散在空中。厂区的建筑大多是老旧的平房,墙壁斑驳脱落,透着一种陈旧和破败。地面上铺满了红砖,这些砖头或堆积如山,或散乱地堆在一旁,仿佛随时等待着被运往下一个地方。

在厂区的尽头,有一排低矮的红砖房,那是吴为的新家。房子里的光线昏暗,几扇小窗户几乎无法让阳光透进来。地面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灰尘,空气中弥漫着尘土的气味。母亲干净利落整理随身带来的行李,而父亲则去工地上找来一些能用的家具,这里是未来我们遮风挡雨的小屋。

尽管一切都显得那么简陋,但一家人还是开心的,父母要开始工作赚钱。而吴为对这未知的一切都是好奇。

那片杨树林成了吴为的欢乐园,山里的孩子没有不喜欢树的,只是脚下的这片土地,除了那片杨树林外鲜有绿色,夏天的风带着温热的气息轻轻吹过,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仿佛在诉说着这片土地的古老故事。阳光透过茂密的枝叶洒下来,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树下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新的泥土香气,混合着青草和树木的味道,仿佛能让人瞬间忘记一切烦恼。

BJ的夏天稳定高达三十七八度,加上砖厂日夜不停地烧制红砖,导致厂区的温度一直在四十度往上,能在稍许凉快的树林纳凉,听着蝉鸣声此起彼伏,仿佛整个树林都在鸣唱,那声音单调而又充满夏日的韵律,伴随着风的律动,时而高亢,时而低沉,编织出一曲自然的交响乐,也是一种不可多得的乐趣。

远处,一个胡子花白的羊倌正慢悠悠地走在田埂上,手里不停地甩着皮鞭,背后跟着几只懒散吃着草的羊群。老头戴着一顶草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被岁月刻满皱纹的下巴。他的步伐缓慢而平稳,仿佛时间在他身上已经失去了意义。偶尔,他会停下来,轻轻抽打身旁的羊,或者抬头眺望远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又仿佛什么都不期待,只是在这夏日的宁静中,时间仿佛定格下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年时光悄然消逝,吴为已经八岁了,对这片红砖厂逐渐熟悉起来。工人们都知道厂区有个小孩,没读书整天在厂里玩,闲下来总会逗他玩,吴为也乐得其所各种忙碌的身影、车辆发动机轰鸣的声音,甚至连那混杂着泥土与灰尘的空气,都是他以前从未见过的东西。

日子过的很规律,每天清晨,母亲总是起的最早的一个,去工厂的食堂给吴为和父亲打饭,有时候她也忧心忡忡,当时长身体的吴为平日跟着他们吃馒头稀饭跟不上营养,总是起个大早用简陋的小煤炉给吴为开小灶,时不时父亲也会沾沾吴为的光,偶尔也会请求那个总是推着手推车在工厂卖汽水的阿姨,给吴为带几瓶镇上才有的鲜奶。

阿姨是BJ本地人,总是戴着一顶露着头顶有宽大轮廓的鸭舌帽,平日里一到下午会准时推着一辆人力三轮车来到工厂售卖冷饮和雪糕之类的东西,厂里虽说也有自己的小卖铺,但是卖的东西很贵,吴为听同村的一位叔叔说老板娘是大老板的小媳妇,长得很漂亮,他虽不懂小媳妇是什么意思,但也知道应该不是什么可以大声说的东西。阿姨每次来都会找吴为说话,时间长了也对阿姨很熟悉,阿姨看到吴为的父母总是每次说:“你家孩子真的聪明,为什么不去上学呢”之类的话,吴为喜欢听别人的夸赞,这些话很少从父母嘴里听到,所以吴为也对这位阿姨很有好感。

虽然环境简陋,但对于年少的吴为来说,依然有着属于童年的欢乐。每天总会跑到厂区的一角,那里有一片松软的泥地,是他最喜欢的地方。蹲在地上,用双手捏出各种各样的泥巴玩具,有时是小人,有时是小动物,仿佛泥巴在手中有了生命。泥巴的触感冰凉而柔软,手指在泥土中滑动,能感受到那种与自然接触的朴实乐趣。不远处,大人们正在忙碌地干活,工人们用力地搬运红砖,汗水顺着他们的脸颊滴落在地上,和其他人不同的是,吴为的父亲总是最晚到达工地,也是最早回来的人,他总是与母亲发生争吵,原因多半都是因为干活的事情。

不过,作为一个孩子,吴为的好奇心总是无处不在。除了玩泥巴,还喜欢在厂区里四处“探险”。厂区后面有一条小水渠,水流清澈见底,偶尔能看到几条小鱼在水中游动。拿着自制的小网子,蹲在水边,眼睛紧盯着水中的小鱼,等它们游近时,猛地一捞,运气好的时候能抓到几条。

抓到鱼后,吴为总会得意地跑回家,炫耀自己的战利品,虽然大多数时候那些小鱼都被放生了,但那种成功的喜悦却让他记忆犹新。

除了抓鱼,捉鸟也是他在红砖厂的另一个乐趣。厂区旁边的几棵老树上,常常有些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学着大人的样子,用几根树枝和一些细线做成简易的捕鸟器,放上点面包屑作为诱饵,然后躲在一旁静静等待。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空手而归,但偶尔捕到一两只小鸟,就会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在手心里,感受它们柔软的羽毛和微弱的心跳。

在这些日子里,红砖厂虽然简单粗糙,但却成了童年生活的乐园。玩泥巴、抓鱼、捉鸟,这些小小的乐趣,填满了那段日子里的每一个角落。大人的忙碌和生活的压力,在吴为幼小的心灵中还没有占据太多空间,他只知道,在这个尘土飞扬的世界里,有自己的小天地,可以尽情地玩耍和幻想。

有一天,吴为在砖厂旁边的杨树林里玩耍时,偶然间发现了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孩。他站在一堆砖块后面,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裤腿卷得高高的,脚上同吴为一样蹬着一双破旧的凉鞋。他的眼神有些警觉,似乎在观察四周,看到吴为时,他怔了一下,吴为也怔了一下,男孩随即有些不安地低下了头。

吴为好奇地打量着他,心里想着,这个男孩是谁?他从哪里来的?在这片工地上,有很多和吴为一样大的孩子,眼前的人他还是第一次见,于是,吴为走过去主动跟他打了个招呼:“你也是住在这里的吗?”

他抬起头,看了吴为一眼,点了点头,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四川口音:“嗯,我和我爸妈住在厂里。我叫胡帅。”

胡帅的父母与吴为父母一样也是背井离乡在红砖厂里工作的工人,胡帅告诉吴为,他与吴为一样,也是在这个工地里度过了不少时间。

慢慢地,两人开始熟络起来,工地上变成了他们共同的“游乐场”。一起玩泥巴,分享一些捉鸟的技巧。在泥地里挖出小水渠,玩得满身是泥;一起去水渠边抓鱼,比赛看谁抓得多;有时候,还会在废弃的砖堆中寻找“宝藏”,那些被遗弃的螺丝钉、铁片都在两个孩子眼里都是无价之宝。

胡帅并不是一个多话的男孩,但和吴为在一起时,他似乎放松了许多,吴为感受的到他很信任自己,两人一起度过了许多无忧无虑的时光,红砖厂的枯燥和艰辛在我们的眼中仿佛都被蒙上了一层光彩。他们成了彼此最好的伙伴,在这个陌生的环境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快乐。

他是吴为人生中第一个朋友。

两个孩子都到了该上学的年纪,吴为的父亲架不住母亲的催促和他人的规劝,正好加上还有个胡帅,可是他们都是外地过来打工的人,对当地的政策都是两眼一抹黑,最终两方的父母一商量,去找了砖厂的领导帮忙走动关系,加上汽水阿姨的帮忙,两人很快离砖厂两公里的石林小学上了学。

第一次走进教室时,吴为和胡帅都有些紧张。虽然在红砖厂里玩耍时无所畏惧,但面对新的环境、新的老师和同学,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不安。班里其他同学多是本地的孩子,彼此之间已经熟络,他们两个来自农村的汉子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最直接的表现就是,两人的衣着、说话、以及卫生习惯,吴为直到上了半学期学才学会擤鼻涕。红领巾、小黄帽、课间操、讲卫生、剪指甲、学习普通话、英语、红绿灯、自然等等超过这个小山村孩子认知之外的东西一次次冲击着世界观,吴为倒也聪明适应的很快,除了卫生意识差点和不好意思与女同学牵手以外。之所以不好意思和女同学牵手,大概是那次去找同村的叔叔玩的时候,撞到了她与一个年轻女人发出动静的场景。

七八岁的年纪已经懂了太多这个年纪不该知道的事情,所以这些城里单纯同学奇怪吴为为什么和女同学牵个手会支支吾吾脸色涨红到局促不安,他们不能理解我的不安,吴为也不能理解他们为什么不能理解。

这世间的事情,有时候就是这么的有趣。吴为学习成绩很好,一年级下半学期入的学,后面考试却总能考到班级前几名,除了英语实在不好,他和胡帅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每天清晨,我们从红砖厂出发,沿着一条铺满黄土的小路步行一公里走上大路,再沿着水泥路去学校。在学校门口花五毛钱买一个麻酱烤饼,奇怪的是我已经忘记饼的具体味道,但是每次回想起来总是忍不住分泌口水,每天放学路上两旁的树林在夕阳中显得格外宁静,偶尔还能听到几声清脆的鸟鸣。随处可见的是老年人骑着人力小三轮接孩子放学。

北京人真的很热情,尤其是在厂区里汽水阿姨,她对吴为家帮助了很多。具体样貌吴为已经不记得了,记忆中阿姨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总是笑眯眯的,戴着一顶大鸭舌帽,每天准时推着小车来厂里。她那台不大的人力小三轮,像个百宝箱似的,里面放着五颜六色的汽水瓶。无论是工人们干完活儿后来买汽水解渴,还是小孩子来买糖果,她总是热情地招呼每一个人。

刚到红砖厂时,吴为的父母忙于工作,生活上难免有些不便,尤其是初来乍到时,面对陌生的环境,心里总有些发慌。汽水阿姨不仅时常教给他们一些当地人的习俗,还常常嘱咐我们在厂区里小心注意安全。有时候遇到大太阳,吴为还能意外收获一瓶冰凉的橘子味汽水。

当时吴为在学校还有一个特别要好的朋友,她的名字叫刘景怡。

有次吴为被邀请去他家做客。那是一个让吴为至今难忘的经历。当他踏进同学家的那一刻,眼前的一切仿佛都是那么新奇而遥远。刘景怡家客厅里摆着一台大彩电,还有一个他根本叫不上名字的东西,当时正播放着吴为从未见过的动画片,流畅的画面和绚丽的色彩让他目不转睛,完全沉浸在其中。

而最让吴为震撼的,是游戏机。连上电视后,屏幕上的角色会随着手柄的操作而动。他看着刘景怡熟练地操控游戏中的人物,在屏幕上打怪闯关,整个过程如同魔法一般,让他都目瞪口呆。

在那之前,吴为从未接触过游戏机,对他来说,这些东西都是遥不可及的奢侈品。看着刘景怡家里的一切,心里涌起了一种难以言表的感觉。那是一种既羡慕又有些自卑的情感,吴为在小小的年纪就意识到,原来世界上还有那么多东西是他不曾见过的,多年后他依旧清楚的记得自己的局促不安,以及同学父母不露于表略带嫌弃的眼神,后来几次她邀请我去做客,吴为都找理由拒绝了。

两年后环保政策下来了,这个整天冒着黑烟的工厂要被拆了,吴为也要回家了。

红砖厂终日不灭的浓烟以及灰尘不仅带来了经济影响,最终厂区这片地方要被改造成新的建筑。大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讨论着即将发生的变化,神情中夹杂着无奈和不舍。对他们来说,这里不仅是工作的地方,也是生活的一部分。而对我而言,这里是童年的一部分。

正如来时一样,去时也是那般匆匆,在BJ三年的日子,吴为一家第一次去了天安门广场,时间的关系远远的望了一眼远处的八达岭长城,临走的前一晚吴为的父亲还特意买了两只北京烤鸭,来都来了,总要留下来过的痕迹。同村一起出来的叔带着吴为去看热闹,当他正好奇是什么热闹时,远远的看到那根高耸的烟囱。当拆迁的机械轰鸣声响起时,整个工厂的最后象征也开始摇晃。那根伴随着吴为无数个日夜的烟囱,在巨大的冲击下终于倒下了。它倒下的瞬间,尘土飞扬,仿佛整个天地都为它的倒塌而震动。

吴为人生的第一个朋友,也随着飞扬的尘土消散,那是他心中一直的遗憾,事情发生在吴为离开BJ前的几个月。

那天,吴为穿着崭新的衬衫去找胡帅玩,并且大方的给他买了一只雪糕,巧克力味的,两个人吃的都很开心,玩的也很开心,打闹期间胡帅把巧克力弄在了吴为崭新的衣服上,吴为又怒又怕,怒的是他一年到头也穿不了几件新衣服,怕的是回家又要被母亲骂。两个孩童之间争吵的火药味越来越浓,最后,吴为竟然失去了理智,动手掐住了胡帅脖子。

那一刻,吴为能看到他眼中闪过的错愕和伤心。胡帅涨红着脸,不反抗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吴为,没想到这个行为使吴为更加愤怒,如果不是路过的人阻拦或许那天胡帅真的会被吴为掐死,其实吴为掐到一半其实已经后悔了,只是当时的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弥补,多年后那份辜负朋友的愧疚仍在吴为脑海中挥之不去。

后来,吴为多次想找机会向胡帅道歉,但每次胡帅都对他避而远之,两人之间的关系就这样陷入了沉默。直到离开前的那天早上,吴为依旧没有鼓起勇气去找他,母亲顾虑吴为,让他跟最好的朋友道个别,吴为纠结了大半天去到胡帅一家住的房子的时候,已经人走茶凉。

回想起来,那个夏天的阳光依然刺眼,尘土依然飞扬,但曾经陪伴吴为度过那些日子的伙伴却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的生活里。每当想起胡帅,愧疚了二十年,如果当年的自己能放下那一点点自尊心,或许两个人可以在离别前重新和好,或许那段友谊不会在他的记忆中留下这样的缺憾。所以那天究竟是自己骨子里的恶作祟,还是自己本性上就是个攻击性强的人,无从评判。

世上只有一种病难治:“穷”。如果有较好的物质条件,便不会把一件新衣服视若珍宝,如果不是家人从小言传身教的灌注“家里很穷”,那便不会自卑与小气,多年后当吴为自己意识到这一点,很多事情都已经于事无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