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你可认罪?
建宁二十七年冬。
雪未至,天已寒。
桐花县大牢里阴森得没有一丝人气儿,发霉的味道伴随着血腥气无孔不入。
桑桐被绑在刑架上,一动胳膊就疼的倒吸一口凉气,不过比起这记刑鞭,她更担心眼下的境况。
“县太爷死了。”
“你杀了人。”
“你杀的还是一个好人,你怎么能没有半点愧疚,露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庸医害人,等上了公堂,定要你给尤大人抵命!”
漫骂犹在耳边,恨意伴着高高扬起的鞭子一道抽裂了她的血肉,霎时皮开肉绽,要不是有其他人拦着,那名叫陈宝的快班班头定会将她碎尸万段。
说来可笑。
无论是作为21世纪天赋奇绝的“鬼手双医”,还是这一世的“鬼阎罗”,她两辈子加起来和牢狱打过无数次交道,或是验尸,或是救命,所到之处无一不将她奉若上宾,礼敬有加,这还是第一次以犯人的身份被抓进来,还背上了命案。
若不查清楚。
等待她的,不是刑罚加身,万夫所指,就是身败名裂,不得善终。
不得……善终……
桑桐神思一恍,默默咽下喉间掺血的唾沫,自嘲的笑了下。
真是天意弄人。
难道她注定生来亲缘凉薄,一连两世都要夭寿短命,抱憾而终?
桑桐正思胡乱想着,一阵凌乱而紧促的脚步声催命般逼近,陈宝和几名衙役去而复返,粗暴的把她从木架上扯下来,换上手铐脚镣,朝外推去。
“别磨磨蹭蹭的,快走。”
走出大牢,初冬的阳光铺洒下来,金灿灿的,看着明媚暖和,裹在身上时却感受不到丝毫温度,桑桐无声的打了个寒颤,拢紧衣裳,在一迭声的催促中拖着叮铃哐当的响动朝前院走去。
一看到她,院外观审的百姓们霎时沸腾,“快看,她来了!”
“骗子,还尤大人命来。”
“亏我还叫过她一声神医,我呸,现在想来,什么搭救林老夫人,让赵家小儿起死回生,那都是江湖骗子编出来唬人的把戏,赚这种黑心钱也不怕折寿。”
“没错,哪儿有年纪这么小的神医,还是个女的。”
“凶手,杀人犯……”
声讨的洪流倾闸而出。
隔着这么远桑桐都能看到他们嘴里喷出来的唾沫星子,她不由自主的放慢脚步,一一打量着眼前众人,就在一个多时辰前,这些人还端着笑脸,一口一句‘神医’‘活菩萨’的叫着她。
转眼之间,凶相毕现。
甚至连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给,就率先给她判了罪,定了刑。
人心果真反复。
此地偏是泾州。
又是泾州!
九年前阿娘惨死于此,莫非今日,她又要步阿娘的后尘吗?
桑桐怔然失神。
眼看群情激奋就要失控,一声厉喝响起。
“肃静!”
两字落,杀威棒跟着敲得震天响,瞬间压下了所有喧哗。
桑桐思绪回转,循声望去。
高阔的县衙正堂里,一人独坐高台,官相威严,旁边师爷整笔磨墨,皂班衙役两列排开,衬着顶上‘明镜高悬’四字,光看阵势便吓得人腿软。
“带嫌犯。”
一声高呼后,桑桐狼狈的被踹跪在堂下,她忍着双膝传来的剧痛扫了眼向外退去的陈宝,面对上面询问,只得收敛思绪,顺势叩拜。
“民女桑桐,见过大人。”
她鬓发微乱,拖着刑具动作不甚利索,一身黯淡的灰袍肩膀处血迹斑斑,孤身跪在堂中,本该娇弱纤细,惹人生怜,却被那挺直的脊背硬生生挫去几分柔软。
“因尤县令身故,县丞出缺,此案将由本官主审。”
县尉秦昭简单交代后,看向桑桐,单刀直入:“公堂之上,理当无有隐瞒,你怎么还戴着面具?”
“禀大人,民女幼时伤了脸,摘掉怕是会吓坏旁人。”
这样的说辞显然无法说服秦昭,他道:“规矩不能破,赶紧摘了。”
探究的目光聚在桑桐脸上打转儿。
她短暂犹豫后,抬手缓缓的取下了面具。
纵横交错的皮肉泛着红,坑坑洼洼的,爬满了半张脸,哪怕众人早有准备,还是被这狰狞丑陋的画面骇得直吸冷气,死一般寂静了刹那后,满堂哄然。
“太恶心了,怪不得整日遮遮掩掩。”
“这脸真叫人倒胃口。”
“还不如只看那半张脸呢,好歹算个绝色……相貌对女子何等重要,换做其他人,变成这样早就投井了,她还出来四处乱晃,也不嫌丢人。”
……
桑桐静默的跪着,好似周遭的讥嘲漫骂通通与她无关。
秦昭看着她,默了默,再看周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她的相貌上,好似全然忘记了把她押上公堂的初衷,这样下去,还怎么审案?
让他一直对着这样的脸,他也难受的紧。
犹豫再三,秦昭还是挥手道:“算了,你戴着吧。”
桑桐眼底划过一抹讽色,又默默将面具戴好。
短暂的插曲这才过去。
话归正题,秦昭扶案质问:“桑桐,尤老夫人状告你学医不精,胡乱用药,致使其子尤戴春中毒身亡,你可认罪?”
众人屏息看她。
桑桐闻言,毫不犹豫的摇头:“民女不认。”
这个回答在秦昭预料之中,他抬手压下堂中的议论,继续道:“那本官换个问法,尤戴春曾在你那儿看过诊,你还为他开药治疗,是与不是?”
“是。”
“本官查过你不是本地人,为何在此行医?还有,你与尤戴春之间是如何相识,开了什么药,前因后果详细讲来,不可有丝毫隐瞒。”
桑桐颔首应是。
半月前,她顺着水道来到桐花县,一次意外救下重伤的林老夫人后,“神医”之名大噪,登门求医者络绎不绝,她想着还要在此逗留些时日,就顺势答应了众人的请求,在春来客栈开堂坐诊,桐花县令尤戴春是在她坐诊的第五日来的。
桑桐对他的印象尤为深刻。
“他易服而来,未道身份,还是客栈掌柜认出的他,民女才知道他是一县之尊。”
“但民女记得他不是因为身份,而是他不过而立之年,双手关节却已病得凸肿变形,手指屈伸困难,掩在长袍下的脚踝更是异常肿胀,以他的病况,入冬后必然剧痛难忍,迈步唯艰。”
桑桐说到这儿顿了下,颇有些佩服:“尤大人性情坚韧,不论内里溃烂成什么模样,面上始终待人和煦,瞧不出半点端倪。”
闻言,旁边一衙役低着头嘀咕道:“听说那是他年轻时为阻止决堤淹田,用身体挡住缺口,寒气侵体留下来的毛病。”
众人唏嘘不已。
秦昭叹气道:“尤兄他……病重至此,还要拖着伤四处查访民情,督办庶务,与他相比,我等实在惭愧。”
“尤大人爱民如子,是咱们桐花县的大恩人啊。”
院外不知谁喊了一句,百姓哭声渐起 。
“怪不得之前尤大人去丈田时走两步就要歇歇,我还拿这个打趣,真是该死……”
“他腿脚不便还帮我把走丢的二丫找了回来,连口水都没喝就走了。”
“尤大人,我们对不起你啊。”
……
桑桐侧首看着这幕,心中有些触动。
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她这些年在洛州见过不少官员,有些腰缠万贯,有些富甲一方,县令这位置比不得他们权位贵重,但想要公权私用,让自己过得舒坦富足些也如探囊取物般简单。
鲜少有像这位尤大人一般。
干净整洁的长袍之下,里衣浆洗得发白,炸着毛边,她至今都记得撩起长袍看到这些时他脸上的窘迫……
诚如他们所言,他是个好官。
不该死的不明不白。
她也是。
“先不说这些。”
秦昭回过神,整理好情绪,递了张纸让衙役转交桑桐,“你且看看,这是不是你给尤大人开的药方。”
桑桐接过仔细阅览一番。
“没错,正是此方。”
“确定无误?”
秦昭问,桑桐点头,肯定道:“一字不差。”
“好。”
秦昭抬手招来候在堂外的仵作,“你来说,验尸的结果,尤大人因何而死?”
仵作拱手,扬声道:“回禀大人,县太爷嘴角流涎,口唇呈青紫色,血液暗红,乃中毒之症。”
“衙役在尤大人的尸身旁看到了尚未喝完的药酒,经比对,与你药方所载一般无二,尤老夫人也证实了这点,尤县令中毒身亡,而你药方中的乌头是剧毒之物……”
秦昭说完目光陡厉,惊堂木重重一拍,喝道:“如此,你还有何话可说!”
“本官再问你一次,桑桐,你认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