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鱼
1991年 夏
林丽走得很急,仿佛一旦慢下脚步就危在旦夕一样。
宛如一只置身于深海的鱼,顺着喧闹的人群汇聚而成的暗潮,戒备着四周,一刻也无法停息。汗水打湿了她的领口,肩胛骨的伤口在隐隐作痛,她微微耸着肩膀,不让摆动的手臂拉扯到受伤的肌肉。
她是一条受伤的鱼,小心地扇动着薄弱的鱼鳍。
好在这个地方她早已轻车熟路,就算拥挤的人潮遮蔽了视线,两旁的摊贩压缩了前进的通道,但这些对鱼来说,也不过是一成不变的海藻罢了。喧闹的叫卖声并没有让她觉得焦躁,充斥在耳边的讨价还价声指引着她,在这片繁杂地带,只消听从身体的本能就可以从人墙之中找到缺口。
她是一条干练的鱼,麻利地穿梭在珊瑚丛中,唯一需要提防的只有那张不知何时会从天而降的网。
林丽确实很急,即使她刚从家里离开十分钟不到。从家到菜市场的路很短,穿过一条曲折的小巷子就到了。如果中途遇到在巷子口开了一家专治跌打损伤的老中医的话,就会多耽误两分钟。老中医十分热情,逢人就打招呼,因为林丽在他那儿医治过两次,所以每次碰到坐在门口的老中医不得已都要寒暄两句。
一阵催促喇叭声把林丽拉回现实,她让到一边,脑海不由浮现丈夫的模样,他挥舞着手中的木棍,狰狞的脸和震耳欲聋的怒吼。他像是游荡在海面的猎手,不断收紧下沉的网,撕扯着林丽身上的鳞片,让她无法抵抗。背后的疼痛时刻提醒林丽时间紧迫,她深吸一口气,抖擞精神继续前进。
菜市场除了卖菜,海鲜也不少,多是一些小摊贩,在地上垫了一层塑料布,把自己零星捕来的几条鱼铺在塑料布的冰块上面。他们一边热情地叫卖着,一边用手舀起一点水洒在那些瞪着眼,嘴巴微张,一动不动的鱼儿身上。
林丽又看了一眼手表,再有十分钟就八点,她得赶在丈夫醒来之前回到家里。她松了松紧绷的肩膀,用手背拭过额头的汗珠。因为没有注意到被随意丢弃在地面的玉米轴,林丽一脚踩在上面,脚踝往外一扭,身体失去平衡,眼看就要摔倒,好在及时扶住了身旁的木桌。
木桌上整齐地摆着几条带鱼,底下铺满了碎冰渣,她的手掌刚好扶在刺骨的冰面上,这竟让她感受到一丝愉悦。摊贩的主人是一个眼睛细长的妇女,她看着模样狼狈林丽招呼起来。
“带鱼不错,看看,看看呗。”
林丽微微一笑,假意询问了一句,“现在带鱼多少钱呐?”
林丽向来不善于拒绝,但足够精打细算,她知道这个妇人的价格比别人的都贵,只要再往前走两步,那里的有个秃头的老汉,他们家海鲜实惠又新鲜,还便宜上一块钱。
“九块八,便宜。”妇人笑道。
“都九块八了呀,昨天还九块五呢。”
“海鲜嘛,一天一个价,说不准,明天说不定还接着涨。”
“也是。”林丽露出和善的微笑点点头,“家里的还没吃完呢,海鲫鱼有吗?”
“你看桌上摆没摆?这不明知故问嘛。”妇人挥挥手赶走落在带鱼身上的苍蝇,“我这没有的话,大家也差不多一个样。”
林丽知道妇人的话不假,那个秃头老汉的鱼并不比这里多,有时打不到鱼甚至都不出摊。但是老汉的鱼便宜又新鲜,她喜欢在那里买。林丽无法干净利落地拒绝这个皮肤干燥被晒得黝黑的妇人,扭头巡视一圈。她发现对面有个年轻的小摊贩,他的摊子无人问津,但是摊位上摆着两条海鲫鱼。
“那边有,我看看。”林丽指着坐在对面的年轻人,露出歉意的神情,“带鱼的话下次吧。”说完就要离开。
“那儿可别去。”妇人鄙夷地看着对面那个精瘦的小伙,小伙裤管卷得高高的,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也不招呼路过的行人。
“别去?”
妇人俯身向前,悄声地说,“他家的东西便宜是便宜,但是不干净。”
“真的吗?”
“骗人要遭报应的!”妇人用力扇动着手掌,“那个小伙是大耳的儿子小耳,大耳这人不厚道,专进便宜的冷冻鱼,死的,不新鲜。”妇人揉了揉桌边的碎冰渣,“这样也就算了,但他们进的是从日本近海那边捕的鱼,核污染不记得了吗?前两年苏联有艘船在海里爆炸了,里面的东西都流到日本和朝鲜了,所以那里的鱼吃不得!吃了会中毒!会死人的。”
林丽心头一震,“吃了会死人?”
“可不是。”
会死人,林丽的紧紧抓着桌沿,妇人的话好像一剂猛药灌进她的肚子里,在胃袋剧烈的翻滚起来。她觉得有点恍惚,耳边的喧闹声也变得遥远起来。朦胧中她看到妇人朝她喊了几句什么,没有听清,她只是在心里一直默念着那句话,那句让她浑身开始颤栗的话。三个简单的字扭成一把无形的钥匙,插进心里那把生锈的锁。
咔嚓一声,锁开了。林丽回过神来,妇人早已忽视了自己招揽起别的客人。她往前走了几步,淹没进人潮之中,迂回到那个摊位前。扭伤的脚踝也不痛了,她伫立在那块蓝白相间的塑料布前,死死地盯着那两条翻洋过海而来的海鲫鱼。
核污染,中毒。
小耳低着头,捣弄隔壁摊掉落的菜叶。林丽慢慢走向他的摊位,这里一个人也没有,看来他们家的鱼早已臭名远扬,没人愿意买。
“你这海鲫鱼新鲜吗?”林丽蹲下身。
“冷冻的,便宜卖了。”小耳抬起头看着面前这个女人,她把头发盘在后脑,一根发梢垂落在额前。不知为何,林丽低头的模样让他觉得心慌。
“多少钱?”
“四块八一斤。”小耳低着头,看着林丽灵活的手指在自己的摊位前飞舞着。
“你们这鱼没问题吧?听说是日本海那边的鱼?”林丽盯着小伙的脸,不放过一丝破绽。
“谁……谁说的!瞎说!我每天卖那么多,也没见出过问题。”
小伙激动的语气出卖了自己,使劲地挥舞着手臂。林丽把一切看在眼里,她清了清喉咙,不让干渴的喉咙阻扰自己,她越发兴奋起来,伴随着恐惧和罪恶感。原本紧迫的时间也变无关紧要了,她忘了此刻在家中酣睡的丈夫。
一切都没问题的,她告诉自己,不管是随时会醒来的丈夫,还是身体的疼痛,只要下定决心,一切都会迎刃而解的。
“也是,再便宜点。”她说。
“不能了,最低价了。”小伙的还价也变得绵软无力。
“四块钱,可以的话我就买。”
“四块钱……好吧!”小伙一咬牙,提起一条鱼装进袋子里。
“两条,我都要了。”林丽徒手抓起另一条鲫鱼海鲫鱼塞进袋子里,但是她总觉得不放心,于是又问了一次。
“这鱼真的没问题吗?”
“没问题!”
小伙闪躲的眼神让她愈发确定了,她满意地点点头,默默地看着他把鱼放在电子秤的铁盘上。电子秤的数字快速变换又定格,没等林丽看清小耳就把袋子起来递给她。
林丽小心地接过袋子,提了提袋子看着里头的鱼。
“没问题就好。”她说。
“肯定没问题的……”小耳的耳根红了,他支支吾吾地指着鱼,想说些什么。
“好。”林丽笑了,她发觉自己笑得是如此的灿烂。
“煮熟点就行。”
“好。”林丽掏出零钱塞到小耳手中,“好吃的话下次还来。”
“肯定呀,你吃了就知道。”他们的视线交汇在一起,一闪而过,林丽转身大步走开了,步履轻盈。
“我不吃,买给我老公吃的。”她脸上带着笑容,笑起来十分好看。
2021年 秋
他坐在床沿,看着放置在床头柜的镜子,还有镜子边的警官证。黑色的皮套有一道巨大的裂缝,几乎把警官证分割成两半,和他的右手的旧伤一样,还在隐隐作痛。左手轻轻抚摸着右手的刀疤,视线又回到镜子,这面镜子是他到医院楼下散步的时候在便利店买的,带着粉色的塑料外壳。剪刀也是那时候买的,现在正放在柜子的抽屉里。他伸手轻轻推动镜子,直到容纳下自己一整张脸。布满血丝的双眼,厚重的眼袋,这一个月来他几乎没有好好睡过,凌乱的头发垂落在额前,完全没了原本张狂的模样。
淡黄色的眉毛,稀疏得让眉骨看起来光秃秃的,这让眉心中间的川字纹更加明显。他的头发也是淡黄色的,这些年来,他看着自己的头发逐渐失去光泽,变枯,变灰,如今已是白茫茫一片。除了他的眼睛,他很庆幸自己的眼神没有变得犹豫或是退缩,或许这才是大家把他比喻成某种动物的理由。他才不在乎别人称他为猎豹或是疯子,反正刑警只要负责抓到罪犯就好了不是吗?不管过程是什么样的。
林桥南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全然不顾这里是医院的病房,点燃一根烟贪婪地吸吮起来。反正这里没有别人,唯一需要提防的巡房医生也刚离开。
他静静地看着窗外的停车场,在那之后是延绵的绿色山丘,柔和的线条镀着金光,越往远处就变得渺茫起来。
一阵风刮过窗口,折断烟灰,他回过神来,把烟熄灭在窗台然后回到床边。风吹乱了本就蓬乱的头发,他盯着镜子,惊讶自己颓废的模样,于是从抽屉拿出剪刀,一只手紧紧揪住自己的头发,然后把它们一一剪下,他早就想这么干了。
“你在干嘛!南哥?”小田站在门口,手里提着医院食堂打来的午饭。
“理发。”林桥南没有回头。
“为什么啊?”小田放下袋子,快步走到床边,看着满地白色的头发,他看起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随后只是叹了一口气在床边坐下来。
“他一定闻到了自己身上的酒味,就算是香烟也无法掩盖。”林桥南想。
“想理发的话可以去医院对面的理发店啊。”小田说。
“穿着这身病服吗?”林桥南笑着回答。
小田是他在警局的同事,从资历上应该算自己的后辈,某种程度上他可以算是自己唯一称得上朋友的人了。这一个月来,小田每周末都会开车来市立医院看望自己。
“我早上接到了陈东山的电话。”林桥南说,“他说……王丽娟死了。”
“那不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林桥南苦涩地笑笑,“我和陈东山说了,我想休息一段时间。”
“队长怎么说?”
“他说他考虑一下,而且医生说我的伤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再过几周就可以出院了。”
“每个人都会犯错。”林桥南看出小田的尴尬,他安慰人的功力依旧这么蹩脚。可能他是真的觉自己犯了错也说不定,所以语气才这么绵软无力。
过了好久,林桥南才终于开口,“你说的对,每个人都会犯错,所以我才需要休息一段时间。”
“对了。”仿佛想扯开话题一样,小田从袋子里掏出一本书递给林桥南。
“书?”林桥南不知道小田为什么突然要给自己这本书,但还是接过来。这本书已经有些年头了,红色的封面微微卷起,露出泛黄的书页,书脊的位置已经开裂,仿佛只要稍加用力就会散架一般。
“打发时间不是?你可以看看,我在局里的书架上拿的。”小田说。
“嗯。”嘴上虽然答应着,林桥南还是顺手把它放在一旁,不准备翻阅。
“你是沉默的俘虏,被名为冷漠的利刃封喉,我是谎言的从犯,沉溺于虚假的真相。你我皆是罪人,是只愿活在繁荣盛夏的蝉。”小田拉上外套的拉链,看来是准备离开了。
“你看过了?”林桥南问。
“没有。”小田摇摇头,“我只是引用书封上的话罢了。”
如今已是十月,寒意渐浓,傍晚的医院人群逐渐散去,住院部楼下空荡的停车场只剩下保安蹲在亭子边逗弄一只黑色的野猫。林桥南在病服外套了一件长风衣,缩着脖子,弓着背沿着停车场漫步。从他可以下床走路以后,每天傍晚都来这里走走,俨然成了一种习惯,一直躺在医院的病床让他觉得身体都快生锈了。
今年的秋天比往年来得迟些,一直到十月才初见端倪。清冷的风让林桥南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喷嚏声很响,在操场上空回荡着。这个熟悉声音让林桥南想起了自己的外公,那个老头曾几何时也是这样,打起喷嚏来震天响。
那时候林桥南还跟着外公生活,每天傍晚他都会牵着年幼的林桥南在村子里散步。老人的背有点驼,脖子往前方伸展,光秃秃的脑门上总是顶着一顶深蓝色的前进帽。林桥南还记得外公走路的速度很快,完全不像是散步的模样,那时候的他几乎是小跑着才能跟上老人的步伐。
外公散步的时候不会说话,偶尔打一个很响的喷嚏。
想到这里林桥南忍不住笑了,自己难道也到那个年纪了?虽然三十八岁的年纪正直壮年,但是他的心已然经历了太多生离死别,变得千疮百孔,还有他的头发也像老人那样全白了。他把手插进大衣口袋,朝着医院大门的方向走去,在街对面有一家理发店,他寻思着是否要把自己随意剪短的头再修剪一下。
印象中外公在秃头之前,也总是把头发剃得很短。外公是镇上的老师,作为那个年代为数不多识字的人,老人的书房里堆满了书,他喜欢在晚上看书,在睡前把书打开到自己看到的那一页,然后倒盖在书桌上。
在林桥南的脑海里,外公的书桌上永远都会有一本倒盖着的书。只不过它们的封面一直在变换,黑的,黄的,红的。想到这里,思绪不禁飞回病房,小田送给自己的那从书还放在床上。封面红色的印刷因为岁月的铢积失去光泽,连书名也抹去了。眼前就是医院大门,从这里可以看见街对面理发店透出的白色灯光。林桥南觉得有点冷,天色完全暗下来了,原本人声鼎沸的医院变得安静,只有身后喷泉的水声哗哗响个不停。林桥南站在医院门口,远远看见理发店里坐着几个人,留着长发的理发师一边替椅子上的客人理发,一边和他聊着什么。
“如果现在过去的话不知道要等多久。”心里这么想着,他转身向病房走回去。
现在林桥南躺在病房里,拿着小田给他的书。仔细看这本书的话,还是可以看出它被频繁地翻阅过的痕迹,开裂的书脊用胶布小心地粘住,不至于散架。出于好奇心,他检查了书的印刷日期,第一次印刷的时间竟然是1991年。
感叹之余,林桥南终于静下心来决定看看内容。书的第一页是一张纯红的纸,除了这些其他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纯粹的红。于是他快速翻到第二页,终于第一次看到了这本书的名字。
《家暴》。
一股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仿佛注定要和它相见一样。林桥南又往下翻了一页。
“我看到她受苦,听到她哭泣,从鲜活变成虚无,最后是愤怒。那股愤怒来自于我,我恨自己的沉默与软弱,犹如参与了这场谎言和暴力。”
第二天是周日,小田按时在中午十一点出现在医院。两人离开住院部去食堂吃饭。医院的食堂就在住院部旁边,隔着一个停车场。推开门口油腻而模糊的透明塑料门帘,他们在角落的一张桌子坐下来。
林桥南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身上还披着那件长长的风衣,里面是白色的病号服,他的身上有一股酒味,想来肯定是昨晚偷偷喝酒了。
“这次有被发现吗?”小田指的是林桥南偷偷喝酒这件事。
“嗯。”林桥南目光呆滞,“医生巡房的时候被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今天吃什么?”小田又问。
沉默了一会儿,林桥南才慢悠悠地回了一句都可以。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有啊。”他看着小田,张着嘴欲言又止,然后指着出口的方向,“出去抽根烟吧。”
食堂门口风很大,这里的建筑很稀疏。风在毫无阻拦的医院广场呼啸着,直冲站在角落的两人。
林桥南花了好一会才点着烟,他看着停车场,寻找哪一辆是小田开来的。
“你昨天给我的那本书我看了。”他说。
“哦,那本描写家暴的小说是吧。”小田背对着林桥南,尝试不让狂风把火吹灭,“挺有意思吧。”
“你不是说没看过吗?”
“大概看了。”小田放弃了,风太大了,于是把打火机收回口袋。
“我看这本书的作者是叫李闻读,上网搜了一下,但是完全没有他的信息。”林桥南说。
“有什么问题吗?终生籍籍无名的作家多了去了。”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那本书,你不觉得……”林桥南思考着恰当的词语,“文笔非常了得,怎么说呢,栩栩如生,好像是真的发生过一样。”
“说明他写得好咯。”小田不以为然,“像我之前看余华的《文城》一样,陷入那个故事不能自拔。”
“对吧,你也这么说了,那他怎么不像余华那样名扬天下?或者说小有名气呢?”
“你知道这本书一本都没有卖出去吗?”
林桥南没有说话,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小田又拿出打火机,吧嗒吧嗒,依旧点不着火。林桥南看不过去,一把抢过打火机帮他点上。
“我听说那个作者曾把书稿寄给好多家出版社,但是都被拒稿了,最后还是先锋出版社的一个编辑顶住压力收了。因为出版社不看好这本书的前景,所以让作者担保如果卖不出去的话这些书要作者自己消化,结果就是真的卖不出去,没有书店愿意进这种没有名气作者而且内容猎奇的书……听说李闻读当时租了一辆三轮车,装了整整一车呢!嘿嘿,”小田悠悠地吐出一口烟,“孔夫子搬家,尽是书。”
“你知道的还挺清楚?”
小田嘿嘿一笑,“老杨告诉我的,不过他也是听说的。”
“你不觉得里面的信息太过详细了吗?除了人的名字可能修改过,但是时间和地名几乎都是有迹可循的。”
“没认真看,你查过了?”小田问。
“在地图上确认过了。”
“你魔怔了吧!”小田把烟熄灭在垃圾桶上的烟灰缸里,缩着脖子,“就算是真的,也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如果里面的人物真实存在的话,现在也六七十岁了,那个作者写这本书的时候有四十多吧?说不定已经不在了。”
“刑事案是没有追诉期的。”林桥南回答。
小田没再说什么,他认为这只是林桥南的一时兴起,一本三十年前的小说,先不说是否真实发生过,就算是真的,那里的场景也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这三十年来城市的变化早已翻天覆地,且不论能不能找到那些人,房子也可能早就灰飞烟灭了。停车场吹来的风夹着细沙吹得两人睁不开眼,他推着林桥南走回到食堂,两人逐渐把话题转到其他的事情,好像之前的对话从没有发生过,包括那个亦真亦假的事,或许它真的只是众多胡诌的故事里的其中一个,来自一个命运多舛的无名作家。
林桥南也确实没有再提起这件事了,他把看过的书丢进床头柜的抽屉里,那里还放着他的威士忌,压在换洗的衣服下面。
身上的伤也逐渐恢复,只要不剧烈运动就不会疼,愈合的伤口结了痂,没日没夜的发痒。他还是无法正常地刷牙,纤细的牙刷和筷子已经不是这只落了残疾的手可以掌控的工具了。
小田依旧每天都会来看望林桥南,他们天南地北地聊天,除了那本书,好像把它忘了一样,任由它躺在暗无天日的抽屉里。林桥南很快适应了这样的生活,开始期待每天按时出现的小田,还有他给自己带的酒。
“陈队长同意你休息的请求了吗?”小田问,今天他给林桥南带了一本新的书,是余华的《文城》。
“没有。”桥南苦笑,他把空的威士忌瓶子和书递给小田,“他让我再考虑一下。”桥南顿了一下,“王丽娟的丈夫张家伟的判决出来了吗?”
“没有。”小田说,“因为我们没有找到张家伟当时也在场的证据。”
“都是我的错……”
“都说了不是你的错了。”
“当时如果我没有敷衍了事,而是更加认真对待这件事的话就不会这样了。”
“你该做的都做了。”
林桥南没有回答,沉默不语的两人让气氛急转直下,他们少见的没有一起去食堂吃饭。小田只是躲在窗边偷偷抽了一根烟以后就离开了,临走前出于礼貌还是叮嘱了林桥南两句,劝他少喝点酒,说自己明天会再来看他。
晚上林桥南躺在床上怎么也无法入睡,脑子里一直都是王丽娟从三楼坠落的场景,当时他就在楼下亲眼看着她坠楼。
林桥南是在查案的路上偶遇的王丽娟,那时候她一个人游荡在深夜的马路边,狼狈地向林桥南求助。询问过后得知这个可怜的女人是被丈夫赶出来的,因为他怀疑自己的妻子出轨。林桥南当时正赶往某处案发现场,所以他只是简单安抚之后让王丽娟自行报警后就离开了。其实当时他要去的地方情况并不紧急,所谓的案发现场已经被警方封锁了,他的搭档也已经赶过去了,林桥南早或晚半小时都不会有什么影响,但是他却没有选择留下来。林桥南心里清楚,当时他只是觉得王丽娟的事情不是首要的,他甚至觉得这个女人一定可以自己拿起法律的武器保护自己。
他想的太简单了,他没有意识到这种看似不会危及生命的暴力对一个人的摧残有多可怕,直到他在回来的路上突然想起这个女人,绕路回来这里,然后看到了站在三楼阳台的王丽娟。
林桥南还没来得及劝说,只见王丽娟惊恐地望了一眼身后,然后就从阳台掉了下来。尽管林桥南试着接住她,但是巨大的冲击还是砸断了他的肋骨和手臂,把两人重重地摔向地面,王丽娟血肉模糊的头颅,还有那声水球爆炸一般的巨响,直到现在还在惊扰着林桥南。
王丽娟是自杀的,没有人知道她回头的那一瞬间看到了什么。如果自己当时陪她回去,或是更简单一点,替她报警,或许一切就不会发生。
林桥南盯着天花板白色的吊顶,有一个地方缺了一块铝板,一根红色的电线从黑洞洞的隔层之间探出头来,像悬挂在伤口的血液,在即将滴落之前永远地干涸在那里。林桥南摸出抽屉里的威士忌,这是小田今天刚给他的,他旋开瓶盖仰头猛得把焦糖色的酒精灌进喉咙。
犹如一股热辣的岩浆穿过喉咙,在他的肚子里翻滚。脑袋也变得晕乎乎,林桥南侧躺在床上,浑身的伤口在发烫,喉咙阵阵发紧,暖意遍布全身。他的视线扫过抽屉,看到那本自己丢在抽屉里好久的书,内页的书名渗过厚厚的书皮,浮现在淡红色的封面上,那个悲惨荒诞的故事出现在脑海,那条似曾相识的街道,鲜活的人物在那里穿梭着,他们掩藏在岁月留下的尘埃下,演绎着绝不会被人看到的真相。
出院那天,陈东山打电话给林桥南,说是警局最近人手短缺,让他不要考虑休息的事,马上回警局帮忙。林桥南没有答应,一声不吭地挂掉电话。
小田到医院的时候已是将近下午两点,他推开林桥南所在的病房,却只剩下空荡的床铺,他给林桥南打了电话,无人接听。
“不好意思,请问一下。”小田叫住路过的一名护士,“这是林桥南的房间吗?”
“嗯,是。”护士点点头。
“那他人呢?”
“哦,他在十分钟前出院了。”
出院?小田一阵眩晕,他早该想到的。
“那他有说去哪儿吗?”小田又问。
“没有哦,我们没怎么说话。”护士遗憾地摇摇头,“因为他一直捧着一本书,那本书看起来很旧,我们还问他在看什么书呢。”
书?小田记得自己最后给林桥南的书,是一本全新的余华的《文城》。
“那他还有说什么吗?”小田又问。
护士略带歉意地摇摇头,“他说他要去寻找一个不存在的地方。”
林桥南站在医院大门,他的手机响个不停,是小田打来的。
他没有接,心里隐隐有些内疚。他发自内心的热爱刑警这份职业,但是现在的自己,确实还没有准备好回归。
林桥南看到马路对面停着一辆出租车,就在理发店门口。车里的司机把座椅躺到最低,两只脚伸出窗外,露出红色的袜子。
他穿过马路敲了敲车顶。
车窗降下来,司机探出头,二十多岁的模样,一脸的不耐烦。
“去哪儿?”他问。
“开门。”林桥南拉着门把,门锁着。
“去哪儿?太远不去!”司机说。
林桥南看到操控台上司机的信息牌,他叫林祥福。林桥南忍不住笑了,这人竟和《文城》里的主角名字一样,太巧了吧。
“把门开开。”林桥南又扯了扯门把。
“去哪儿啊,大哥。”祥福打开门锁,对着坐进副驾的桥南说。
“去文城。”
“哈?”祥福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皱着眉头看着这个莫名其妙的乘客,“逗我呢大叔?我们这没有文城吧?倒是有一个文强洗脚城。”
林桥南摆摆手,对自己的玩笑表示歉意,“去手机店,我要买电话卡。”
出租车启动了,慢吞吞地顺着路沿滑行,后视镜里的医院逐渐远去。
“祥福。”林桥南起了个话头,“你真的叫祥福?”
“别他妈叫得那么亲昵,大叔,我刚才就看到你看着我的名字发笑,要是把我惹急了就把你丢到荒郊野外去。”
到了手机店,桥南叫祥福在路边等他,祥福不愿意,桥南于是朝他晃了晃胸口的警徽然后进了手机店。桥南在手机店换了一张新的电话卡,把小田发送来的十条短信删掉,然后慢悠悠地走出手机店,祥福还等在那里。
他终于决定好要去哪里了。
“去炕上村。”桥南说。
“炕上村?那离这儿有七十公里远!我不去!”
“我可以加钱。”
“加钱也不去。”
“你知道我是警察吗?祥福。”桥南问,“你在妨碍我的工作。”
“啧。”祥福咂了咂嘴,“三百,少一分都不走。”
黄色的出租车抖动着,朝着南边的炕上村行驶。从岸边市到炕上村需要两个小时的车程,路上林桥南端坐着,膝盖摊着一本封面褪了色的旧书,祥福没有看清书的名字,他没想到桥南外表看起来野蛮,却是个读书人。
“去炕上村戏台。”桥南漫无目的地指着没有尽头的远方。
“哦……”祥福答应着,眼神不时往书瞟去,“你说你在执行公务?”
“对。”
“为什么不开警车?”
桥南盯着书,过了好一会,才抬头看向祥福,“车坏了。”
“算了。”祥福不耐烦地摆摆手,反正只要他付钱,管他是不是警察。
出租车绕着三环飞奔着,在南边驶上宏伟的螺洲大桥,停在拥挤的收费站,排在长长的车队尾巴。桥南在那以后就没有再说话,死死盯着淡黄的书页。前方的车队还很长,祥福想抽烟,他瞟了一眼桥南,思考他是否会介意。眼神从他头顶白色的短发一直落到泛黄的书页上,那个警察正看的那一页已经脱胶,几乎从书脊脱落。仅仅是从整齐的印刷字上一扫而过,祥福就被书里怪诞的内容吸引住了。从原本的好奇,再到头皮发麻,他被书里可怕的字眼吓到,却无法移开视线,甚至忘了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