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抄经
那天穆骏回来的相对早,他知道吴祈宁这两天忙,不忍心让她看死一天的店,所以早点回来让她忙自己的事儿。
谁知道进门却看见另外一番场景:金姨正在帮他招呼着盛境。
院子里吴祈宁正在剁馅儿准备包饺子,谱架子就放在菜墩旁边。
黄凤战战兢兢地站在一边儿吹笛子,吴祈宁虎着脸切韭菜。
黄凤只要错一个音儿,吴祈宁菜刀就DUANG一声狠剁菜板子。吓得黄凤就是一激灵。
穆骏脑子里冒出来一句话:从此光绪畏慈禧如狮虎……
金姨在屋子里面气急败坏:“吴祈宁,你吓死人家孩子了。教人就教人,哪有动刀的?哎,你就是不可惜人家家孩子,你也得可惜我的菜板子,小宁,你再这么着今天晚上别吃韭菜馅儿了,包锯末馅儿得了!”
吴祈宁放下菜墩子,改抄起来擀面杖,虎着脸看黄凤:“看我干吗?看谱儿!”
黄凤吓得一哆嗦,赶紧看谱。
也别说,让吴祈宁特训一天,黄凤吹得靠谱多了。
穆骏不自觉地又笑了出来。
晚上吃饭的时候就没少听金姨唠叨:“吴祈宁,你爸爸当初是怎么教你的,是动了刀还是棍子??你怎么能这么简单粗暴呢?”
吴祈宁揉着太阳穴给黄凤夹饺子:“我爸教我是教着玩,我又不用初学几个月就参加演出当首席。”
黄凤眉毛跳了跳:“师姐,有你在,我不用做首席。”
吴祈宁递给他一瓣蒜,瞪他:“扯!不当首席哪儿来的奖学金?”
黄凤很小声地问:“那你呢……”
吴祈宁拍拍他的肩膀,很爽快地说:“我快毕业了……奖学金都拿完了……”
黄凤说:“可是……”
吴祈宁揉了揉手腕子,脸又虎起来啦,她斜眼看着黄凤。
黄凤就不敢说话了。
穆骏忽然插了一嘴:“如果需要让你师姐盯着你练习,可以来我这里住。”
金姨忽然想起来什么:“小穆!有你的快件!”说着递给穆骏一个厚重的文件袋。
穆骏虽然孤身一人在这里,但是时常会收到点儿什么快递。穆骏也不怎么看,后来他偶尔说起:是给援藏学校的捐款回执。
吴祈宁已经见怪不怪了。
这回的快递很厚重,棉褥子一样。
穆骏接过来,并没有打开,神色凝重地看了半天。最后他仿佛是决定要对得起自己,又给自己夹了几个饺子。
吴祈宁眼光飞到,看见寄件人的姓名龙飞凤舞,仿佛是个“盛”字。
次日周日,大家就有点儿各忙各的起来。
吴祈宁写稿;
黄凤练笛子;
穆骏……不知道在忙什么,手边有一大堆图纸;
金姨看店;
门口还蹲着几只流浪猫。
偶尔抬头,吴祈宁觉得自己家一转眼多了好多活物……
反正大家都忙忙叨叨的。
日子一天天的过,天也渐渐的凉了起来。穆骏的盛境开了咖啡热饮的生意。总体还好,有了一些主顾。来往附近的年轻人喜欢来这里坐坐,谈谈情,说说爱。就是认识不认识的老大爷,偶尔也过来歇歇脚。有的居然还成了熟客。
盛境没有大富大贵,就是安安静静活着。
吴祈宁每逢周末都会带着黄凤回家练习。
平常的日子,金姨和穆骏一起吃晚饭。金姨并没有吴祈宁那样喜欢研究吃的,重点是缺了吴祈宁那种对食物的激情和勃勃生气,所以做饭的味道略差。
摸摸肚子,翻翻日历,穆骏心里很有几分盼着吴祈宁回家。
他盼得很准。
刚动了动心思,吴祈宁就回来了。
气哼哼地回来了,身边还跟着童培培她们几个女孩子。
估计是吴祈宁同宿舍的室友。
大伙儿都劝吴祈宁的:“小宁。你别生气了。”
“就是啊,谁知道他做人这么恶心啊。”
“就是渣男么。”
吴祈宁热泪汪汪地抬头,看着大伙儿。
童培培一拍桌子:“哭什么哭?瞧你那包子样儿!有种去跟孙昊讲理去。”
吴祈宁一梗脖子,想了想,又坐回去了:“我把这事儿闹大了,孙昊估计最后推荐评定会有问题。别耽误人家考公务员,一辈子的事儿……”
童培培“切”了一声:“要么你就跟他打去。你要这么想,就别跟我这儿嘚嘚这事儿,我听着烦。”
吴祈宁吸吸鼻子:“我就是心烦跟你们念叨念叨么。”
童培培指着吴祈宁的脑门说:“你就这样儿,他们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把你当傻狍子使唤了四年了,你还不改!”
吴祈宁小声嘟囔着:“我不是跟你念叨念叨么想痛快痛快心么。”
童培培扭头就走:“朋友也不是你心灵垃圾桶。别给我招这些负能量!”
气氛一下子就僵了,几个女孩子把童培培拽了:“培培……算了,要不然咱们还是吃烧烤去吧。”
童培培白了吴祈宁一眼:“包子样儿!”扭头走了。
留下吴祈宁一个人抱胸闷坐在盛境的位子上,自顾自地生闷气。
穆骏不但没听明白她们小姑娘一番叽叽喳喳,又看吴祈宁一个人闷坐,不像是要起身去做晚饭的样子。
不禁走了过去,坐在吴祈宁身边:“怎么了?”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吴祈宁眼圈通红,坐在那儿气得脖子上青筋都露出来了。
穆骏回想起来刚才那帮小姑娘嘟囔的:什么“渣男”,什么“不要脸”。
心里一翻,忽然觉得问题很严重。
他试着问:“小宁……,没事吧?”
吴祈宁翻眼皮看了穆骏一眼,摇摇头,起身走了。
让穆骏比较松一口气的是,目测吴祈宁是做饭去了。
穆骏还是有点儿不放心,慢慢地跟了上去。
看来吴大小姐是气得不轻,这饭做地,锅碗瓢盆叮咣乱响。
切菜切肉更是大开大合地刀光剑影。
穆骏跟在她后面,听见她“咣咣”地肉,心里都毛毛的。
那天晚上那个肉沫,剁得那个碎啊。
穆骏吃着,不禁替黄凤捏了一把冷汗。
金姨晚上有事儿,没回来吃饭。
吴祈宁毕竟存不住话,刷碗的时候叽叽咕咕地就都跟穆骏招了:“孙昊不是人!”
“把我写的稿子拿过去直接署他的大名就发上去了。什么团报行为规范,组织守则,我查了那么多资料写的,他可好,复制粘贴,从自己信箱一发,就是自己的成绩了。招呼都没给我打一声。”
“团报得奖也是集体智慧,他凭什么啊?”
“合着最后奖励落实了还不告诉大伙儿,这就是要瞒天过海。没事儿他心虚啥?”
“这还不够可气,可气的是辅导老师还敲打我,不能大四了就白待在团报什么都不干了。哦,我累死累活,合着成了什么都不干了。”
穆骏听了一耳朵,觉得十足的鸡毛蒜皮,插了一嘴:“这么点儿小事儿,下午我问你,你怎么不说啊。”
吴祈宁噘嘴:“还不是怕你也嫌我烦。不让我说。”
穆骏好笑,挑眉毛:“我要是也不让你说呢。”
吴祈宁拧身站起来:“我去挖树洞去。”
穆骏现在是越来越绷不住笑:“外面都种满了,哪儿有树洞啊。”
吴祈宁哽住,停了停,她说:“我去玉佛寺,我跟我爸说去……”哭着就往外走。
穆骏赶紧拦着她:“大晚上的,你去那么偏的地方不行。你听话。”
好像是你听话这句打动了吴祈宁心里的某个地方,她“嗯”了一声,点点头,抹了把眼泪。
想了想,她忽然顿住:“你说什么?这是小事儿?”
穆骏点点头:“啊,小事儿。”
吴祈宁叉腰:“怎么是小事儿呢?”
穆骏一下子打掉她叉腰的手:“女孩子别叉腰,茶壶一样。”
吴祈宁气得一跺脚,上厨房“咣咣”地切水果去了。
吃着剁成泥的水果,穆骏说:“你要是生气,就去举报他么。”
吴祈宁想了半天,还是摇摇头:“奖励都在他名下了。也报上去了,再拿下来,搞不好给个警告处分,影响人家考公务员也是不好。这毕竟是孙昊一辈子的事儿。你们说的对,这……终究……是小事儿……”
吴祈宁的脾气来得容易去得快,一会儿也就不气鼓鼓的了,说:“今天不回学校了,回家住。”
穆骏淡淡地点点头。
吴祈宁想了想:“我上去找本书。”
穆骏想起来上次的经历,决定跟上去。
吴祈宁这次很快地翻出来一本厚厚的旧书,吹一吹,上面都有土了。
穆骏扫了一眼,是南怀瑾的《论语别裁》。
吴祈宁咬牙切齿地说:“我爸说,半部论语治天下,我也没有治天下的本事,我先治治我自己。”
穆骏挑挑眉毛,还是有点想笑。
瞧着吴祈宁还有点儿泛红的嘴巴子,想来小姑娘今天是气得不轻,穆骏忽然生出一片安慰之心,说:“你等着我。”扭身回房间了。
吴祈宁百无聊赖地在二楼东摸西摸,一眼扫到小厅里书桌上一片金墨蓝底的字纸在灯下湛湛宝蓝,灿灿金光,煞是好看。她拿起来仔细瞧了瞧,是穆骏抄的《心经》:一笔一划,锋骨凌厉,间架俱美。
用手一捻,也是厚厚的一沓子了。
穆骏拿了一瓶姜红茶给吴祈宁:“天凉了,屋子冷,你拿回去喝吧。”
吴祈宁推辞:“你胃不好,正该喝这个。我妈前两天都说,最近工作忙,没给你熬小米粥。”
穆骏笑一笑:“拿去吧。”
吴祈宁为人实诚,就接下了。她还是对《心经》好奇:“你这是抄了多少啊?真虔诚。”
穆骏抿抿嘴角:“我不虔诚。我只是心里乱的时候才会抄。”
心里乱?
吴祈宁心有所感,低声问:“穆骏哥,你说……人……什么时候心里乱呢?”
穆骏沉默了一下,凉凉地说:“我心里乱就是觉得老天爷对我不好的时候……”
此言既出,万籁俱静。
老天爷对我不好的时候……
咂摸着这句话,仿佛这辈子不痛快的事儿一一涌上心头,吴祈宁紧紧地咬住了下嘴唇。
良久,她深深地喘了口气:“穆骏哥,能不能给我几张纸?我也想去抄一抄。”
楼上的灯光明亮柔和,穆骏瞧着眼前的吴祈宁,皮肤光洁、眉目清秀,还有几分未脱的孩儿面,可是她明秀的大眼睛里分明也饱含了痛苦、烦恼和诸多的不甘心。
人间苦啊……
随手拿了一沓子给吴祈宁:“抄经,要心静。不要负你,也不要负经……”
吴祈宁点了点头,扭身走了。
看着她单薄瘦削的背影,穆骏忽然嘱咐了一句:“抄经其实不耽误看《论语》。”
吴祈宁头也不回,挥了挥手里的书:“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抄经也得有亮儿啊!穆骏哥,你放心!”
她人已到楼下,这一嗓子回地中气十足,颇有气势。
看着吴祈宁扬长而去,穆骏又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刚才是瞎操心。
后面的日子过得很平顺。
金姨还是时常加班挣钱;
穆骏的盛境经营得波澜不兴;
童培培经常会组团同学来穆骏店里晃;
吴祈宁大四功课不忙时常回家;
每逢周末穆骏都会碰上自己的小室友黄凤同学——一个黝黑而沉默的小男孩。
临近元旦的时候,是童培培的生日。童培培很给面子的把生日会开到了盛境。有生意来自然是招呼,穆骏冰着一张脸可是很殷勤地给小姐们端茶送水,就是那种冷着脸对你微微一笑,让对方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一样觉得很是舒服受用。
吴祈宁心里很服穆骏这种能把店小二干出威武不屈,富贵不淫的神态。
同样露八颗牙笑得略讨好对方,吴祈宁要这么笑就是掩袖工馋,童培培这么笑就是狐媚惑主;黄凤这么笑就是邪魅少年;人家穆骏就有本事笑得清正廉明,爱民如子。
吴祈宁心中感慨:人比人得死,脸比脸得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