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十六声(全彩修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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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上屏风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牛郎织女星。

再过两代人,要理解这首诗的内容,大概就要发生困难了。截至我这一代,在童年时代的生活中,多多少少,还都有夏夜露天乘凉的经验。但是,进入空调时代之后,城市化成功之后,特别是,一旦中产生活方式确立为全社会的标准之后,夏天在室外乘凉、过夜,也就必然会被人们视为粗鄙作风,而受到摒弃——想要穿得少少,全身放松,享受大自然送来的凉风吗?那就到海滩上去!

铺一张席子,或者摆一张竹床在露天的庭院里,一家人都是背心短裤之类的随意穿着,散漫地躺在席、床上,摇着扇子,由大人给孩子讲述各种传说和传闻,直到夜深。难耐的暑热终于有所消退,人们于是酣然一觉,直至天明。这样一种度夏的风俗,实际上已经在急速地从当代生活中退位。当然,我们可以认为,无论多么炎热,一家人都可以安坐在空调制冷的客厅里,盯着电视,接受媒体提供的关于世界各地的信息,这是一种巨大的进步。

到目前为止,只要关于纳凉的传统方式还在人们的记忆中依稀残存,杜牧的这首《秋夕》就几乎是明白如话——它写的,是我们所经历过的生活,并且是经验中最日常最温馨的部分。也许,正是因为这种熟悉感,使人无意对这首诗再作深究。其实细一想是很奇怪的,在一首纳凉的诗作中,怎么会有“画屏”也就是屏风呢?

答案就在宋人绘画中。传世宋元画作之中有几幅描绘人们夏日纳凉的作品,其中,摆设在庭院中或水亭上的凉床,都在床头设有屏风。如宋代佚名画家所作的《槐荫消夏图》,槐树荫下,一位士大夫袒腹仰卧在大榻上“昼寝”,在他头顶的床前,挡着一座落地式大屏风。在《荷亭婴戏图》中,临水的敞亭中摆着一张大榻,一个可爱的婴孩正在床上玩耍,由母亲在一旁照看着,这张大床榻的一端,摆有一座很小的屏风,直接设在床上。同样地,在相传为王诜所作的宋人画作《绣栊晓镜图》上,摆设在露天的一张床榻,在其一端也放有一座小屏风。但是,最典型的是南宋佚名画家(传为赵伯骕所作)作品《风檐展卷图》,图中表现一座用于度夏的敞轩,轩上横放一张凉床,凉床之后竖有一座落地大屏风。一位士大夫随意侧坐在床上,倚着一张当时夏日流行使用的竹枕,就在近枕的床头一端,安放着一座小屏风。

宋人佚名作品《风檐展卷图》。

《风檐展卷图》其实对宋人消夏生活方式有最好的展示,值得重点研究。这里只谈画中床头上的小屏风。从唐宋文学中看,当时的实际生活中,在安置枕头一端的床头,确实会安放屏风,在宋代,这样的屏风叫作“枕屏”。如南宋人洪迈《夷坚志》支庚卷第九中,讲了一个“程老枕屏”的故事。说有一位叫程景阳的老先生“夜卧,灯未灭”,忽然看见两位美女,对老先生进行骚扰。大家也猜不出是什么缘故,“久之,因碎所卧枕屏,方于故画绢中得二女,盖为妖者,亟焚之”——过了一阵以后,老先生床头的枕屏被搞碎了,这才发现,屏面的内层夹衬有旧绢,这旧绢上原有绘画——实际是把画在绢上的旧画裱做了屏面的内衬——所画内容正是两个美女,不知怎的成精作怪起来。这个故事说明,在宋代人的生活中,“枕屏”是睡床上常见的设置,屏面一般用绢等丝织品制作。

关于枕屏,扬之水先生所著《宋人居室的冬和夏》一文中有相当周全的介绍。使用枕屏的起居风俗并非宋人独有,至迟在唐代,就已经普遍使用枕屏,当时叫“枕障”,如李白就有《巫山枕障》诗。顾况《杜秀才画立走水牛歌》一诗则说:“杜生知我恋沧洲,画作一障张床头。”可知枕障与枕屏同属一物,张设在床头。至于其作用,在于为头部挡风。白居易《貘屏赞》前小序就明确说:“予旧病头风,每寝息,常以小屏风卫其首。”他曾经害过“头风”,所以睡觉的时候,总是在头前挡一张小屏风,把头部保护起来。

在床畔张设屏风,用以挡风,在当时显然是很普遍的做法,比如《全唐诗》中收有杨衡的《春日偶题》:

何处春先到,桥东水北亭。冻花开未得,冷酒酌难醒。

就日移轻榻,遮风展小屏。更无人劝饮,莺语渐叮咛。

非常明确地讲,安放小屏风是为了挡风;这小屏风的安放处,显然应该是在“轻榻”上。白居易《闲卧》一诗表达了完全相同的意思:

尽日前轩卧,神闲境亦空。有山当枕上,无事到心中。

帘卷侵床日,屏遮入座风。望春春未到,应在海门东。

说白天闲卧的时候,有屏风来遮风。这种挡在床畔的屏风,有落地式大屏风,也有小屏风。如白居易《自咏老身示诸家属》有云:

寿及七十五,俸沾五十千。……置榻素屏下,移炉青帐前。书听孙子读,汤看侍儿煎。走笔还诗债,抽衣当药钱。支分闲事了,爬背向阳眠。

床榻置于屏风之“下”,显然这里所言是一座落地式大屏风。但是,必须要说明的是,落地式大屏风的位置,往往并不在设枕一端的床头。这种大屏风更经常被安置在床、榻背沿的一侧,为床上的人挡住从背后袭来的风寒,典型如相传五代周文矩所作的《重屏会棋图》、宋人牟益的《捣衣图》、宋人佚名画作《槐荫消夏图》《羲之自写真图》《荷亭对弈图》等作品中描绘的情景。如此利用屏风的方式,涉及非常古老的起居风俗,这里不作赘述。《风檐展卷图》中,就是在凉床背后安置一张落地式大屏风,挡住从背后袭来的凉风;在枕头所在的床头再放一张小屏风,专为头部挡风。显然,《风檐展卷图》及《荷亭婴戏图》《绣栊晓镜图》中那种放在枕头前的小屏,才是“枕屏”的主流。《槐荫消夏图》中那一在枕前的床头挡一座落地大屏风的做法,实属少见。白居易本人就在创作中一再提及“小屏风卫其首”的对策:

短屏风掩卧床头,乌帽青毡白氎裘。卯饮一杯眠一觉,世间何事不悠悠。(《卯饮》)

低屏软褥卧藤床,舁向前轩就日阳。(《病中诗十五首》“就暖偶酌戏诸诗酒旧侣”)

“短屏风”“低屏”及杨衡《春日偶题》中的“小屏”,都显示“掩”在床头的小屏风一般不大。宋人欧阳修《书素屏》一诗中更具体谈到,“我行三千里,何处与我亲。念此尺素屏,曾不离我身”“开屏置床头,辗转夜向晨”,用于安放床头的小屏风,可以装在行李中,长途携带,到旅馆之后,随时取出来摆在枕前,可见这种“尺素”小屏体积不大,玲珑得紧。

在唐宋时代,小枕屏被派了大用场。比如白居易诗中喜欢谈的一种享受:“低屏软褥卧藤床,舁向前轩就日阳。”诗人在病中,不想总憋闷在卧室里,要到比较开敞的轩厅中晒一晒太阳,透一透气,家人就把低屏、软褥、藤床这一套配备都抬到前轩去。藤床显然不是正式的卧床,它轻便,可以四处搬动,属于便榻的范围。杨衡《春日偶题》中说得更清楚:“就日移轻榻,遮风展小屏。”这张“轻榻”被搬出了家门,一直抬到“桥东水北亭”,而且,为了享受阳光,还不断地把“轻榻”加以挪移,足见这张榻非常小巧,移动轻便,是便榻。由此可见,唐宋人在比较寒冷的季节,喜欢到通风透气的开敞空间中设放便榻,闲卧休息、做日光浴,在这种场合,会在床头安设小屏风,免得头部受寒。

但是,床头小屏风更重要的用场,是在夏季。正如《风檐展卷图》《荷亭婴戏图》等传世画作所显示,夏天,唐宋人喜欢在开敞的空间中过夜,如水亭、凉殿、除去门窗的堂阁、小楼二层上的阁子等,都是陈设卧榻的地方。一般是安设一架碧纱橱,把藤或竹的凉床设在其中,铺上竹席,摆上石、瓷或竹的硬枕,就在这碧纱橱里午休、过夜。在这种情况下,唐宋人都讲究在床头设一张小屏风,替头部挡一挡风。如宋人李纲《感皇恩·枕上》:

西阁夜初寒,炉烟轻袅。竹枕绸衾素屏小。  片时清梦,又被木鱼惊觉。半窗残月影,天将晓。

毛滂《烛影摇红·松窗午梦初觉》:

一亩清阴,半天潇洒松窗午。床头秋色小屏山,碧帐垂烟缕。  枕畔风摇绿户。唤人醒、不教梦去。可怜恰到,瘦石寒泉,冷云幽处。

杜安世《合欢带》:

楼台高下玲珑。斗芳草、绿阴浓。药孤栖香艳晚,见樱桃、万颗初红。巢喧乳燕,珠帘镂曳,满户香风。罩纱帏、象床屏枕,昼眠才似朦胧。……到如今、扇移明月,簟铺寒浪与谁同。

宋人蔡确《夏日登车盖亭》一诗交代得更直接:

纸屏、石枕、竹方床,手倦抛书午梦长。

从这些诗词描写可知,《风檐展卷图》《荷亭儿戏图》等宋人画作,对于那一时代人们的过夏方式有非常准确的反映。

如此说来,“银烛秋光冷画屏”中的“画屏”,就该是枕屏,安置在床榻的枕头前。诗中是说,把凉床摆在露天,在床头挡一张小屏风,点上一支蜡烛,然后就这样仰卧乘凉,悠然遥看银河横天,牛郎、织女二星悄悄会合。诗中所写大约是七夕之夜,时节已入初秋,暑热消退,凉意轻起,所以说烛光为“秋光”。

挡在床头的小屏风上,画有水墨山水。(传为宋人王诜所作《绣栊晓镜图》局部)

《花间集》中也有类似的描写,如和凝《山花子》有云:

银字笙寒调正长,水纹簟冷画屏凉。

李珣《浣溪沙》有云:

翠叠画屏山隐隐,冷铺纹簟水潾潾,断魂何处一蝉新。

把“画屏”与水纹簟,也就是竹编凉席联系在一起,更加明确地指明了“画屏”是枕屏,摆在夏日的凉床上。明白了这样一种安排,也就可以懂得唐人韩偓的《已凉》何以会写:

碧阑干外绣帘垂,猩血屏风画折枝。八尺龙须方锦褥,已凉天气未寒时。

推其意思,正与《荷亭婴戏图》上所画的环境相类似:这里是一处避暑的场所,水亭之类开敞的堂阁,四周的“隔子门(活动门扇)”都卸下来了,因此,亭阁四面只有绿色栏杆围绕,栏杆外,檐下垂着遮阳光、挡暑气的帘幕。亭中的凉床上,艳红的枕屏画有折枝花,床上铺着藤席一类的凉席,因为秋意已生,所以凉席上添铺了小块的锦褥。暑天已经过去了,天气转凉,可是也还没有真冷,这样的时节,这样的环境,当然让人非常惬意。

宋人佚名作品《荷亭婴戏图》局部。

在堂阁的檐下,连排安装隔子门,门上糊纸,用以代替墙壁,在唐宋时代是非常流行的做法。(宋·马远《华灯侍宴图》局部)

由此,我们可以进一步注意到,在《花间集》及众多唐宋诗人的作品中,一旦涉及床,涉及人们的起床与就寝,往往就有“屏风”在其中掺和。如五代冯延巳《更漏子》中明确提到:“红蜡烛,弹棋局,床上画屏山绿。”宋人晏几道《浣溪沙》也道:“床上银屏山几点。”再次强调了一个事实:当时的床上,安设有屏风。但是,如果琢磨一下就会发现,很多作品中提到的屏风,还不像是《荷亭婴戏图》《绣栊晓镜图》中的那种小单屏:

亭高百尺立春风,引得君王到此中。床上翠屏开六扇,折枝花绽牡丹红。(五代花蕊夫人《宫词》)

床上的屏风有“六扇”,就是六个扇屏相连形成的联屏。

在床上安放多扇联屏,这种习惯,早在《东宫旧事》(见于《四库全书》所录《说郛》)中就有记载:晋代,“皇太子纳妃,有床上屏风十二牒,织成、漆连、银钩钮;织成连地屏风十四牒,铜环钮”。可见,放在床上的屏风与落地式屏风完全不同,有明确的区别。无独有偶,在古老的《女史箴图》上,为“出其言善,千里应之;苟违斯义,同寝以疑”一句所作的插图,是表现一对夫妻坐在他们共同分享感情生活的床上,彼此怀疑地凝视、打量。这里表现的床,形制相当特别,没有安装木制的床栏,在本该是床栏的位置,沿着床沿的四周,安放了一圈联屏式的多扇屏风。实际上,这也是目前我们所掌握的关于“床上屏风”的最完整的图绘资料。《女史箴图》是为西晋张华《女史箴》一文所作的连环插图,相传为东晋顾恺之所作。虽然具体作者今天已经很难断定,但是,画中所表现的诸多细节都显露了它最初的诞生年代。比如服饰,就明显不属于南北朝时期,而呈现为更早时期——东汉到两晋——的流行式样。所以说,这一作品应该是产生于南北朝以前。如此,《女史箴图》的表现与《东宫旧事》的记录互相呼应,说明至迟到晋代,就有了在床上安设多扇联屏式屏风以代替床栏的做法。最惊人的是,《女史箴图》的这一圈屏风在床正面有四扇屏面,相对应地,在床背一面显然也只能有四扇屏面(显露在画面上只有三扇,其余部分被人物与帐帷挡住),左右相对各有两扇屏面,加在一起,正是一组十二扇屏风,与“床上屏风十二牒”的形制完全一致。

近年发现的北周安伽墓浅浮雕贴金彩绘围屏石榻、隋虞弘墓汉白玉石椁上的联屏式浮雕等,应该都与“床上屏风”这一当时日常生活中的实际起居用品相关。同样形式的床,也出现在了多幅以“维摩诘问疾品”为题材的唐代敦煌壁画作品中。题材的内容是讲维摩诘犯矫情,在文殊菩萨面前装病不起,非要歪在床上谈佛法,所以,这类作品总是把维摩诘安置在床上。敦煌壁画同一题材的不同作品中,维摩诘的床在形式上彼此基本一致,也与《女史箴图》中极为接近:床边缘,用联屏式屏风代替床栏;同时,床四角立有帐杆,支撑起华丽的床帐;床帐的帐帷,如果垂放下来,是围护在屏风之外。

同衾以疑。(传为东晋顾恺之所作《女史箴图》局部)

当代人根据南越王墓出土的整套屏风构件,复原出汉代多扇屏风的面貌。

《东宫旧事》中说,床上屏风有“十二牒”,并且配有“银钩钮”——推测就是“交关”,也就是金属合页。这条线索暗示着,床上屏风是可以开合的折叠屏风。唐人王琚《美女篇》中恰有“屈曲屏风绕象床,萎蕤翠帐缀香囊”之句,明言是由折叠屏风环绕卧床一周。在床上安置一圈折叠屏风,这样一种设置形成了当时很有特色的起居风俗。《女史箴图》中的床上屏风,在其正面——人们上下床的一侧,四扇联屏恰恰是活动的、折叠式的,分为左右两组,一组两扇,如同对开的折叠门:把两组屏扇分别折叠起来,人们就可以方便地上下床;相反,如果把两组屏扇都拉平,就如同在床前树起了一道矮墙。图中,因为做丈夫的正坐在床边,所以,左右两组屏扇上,里侧的一扇屏扇都被打开,悬在半空中。南朝庾信《镜赋》中谈道:

天河渐没,日轮将起,燕噪吴王,乌惊御史。玉花簟上,金莲帐里,始折屏风,新开户扇,朝光晃眼,早风吹面。临桁下而牵衫,就箱边而着钏。

在贵族的居室里,华丽屏风不仅是实用的家具,也是重要的装饰陈设。因此,不仅屏面精美,其金属构件也制作精心。这是从汉代南越王墓中出土的一件鎏金铜屏风托座,采用了“越人操蛇”的构思,造型奇诡,富有地方色彩,如同一件立体的雕塑品。(广东象岗西汉南越王墓出土)

描写早晨起床的过程,女性在“玉花簟上,金莲帐里”里醒来,首先要做的是折合起屏风,然后再去打开房门。根据《女史箴图》中的床上屏风形制,我们可以断定此处的文意,“始折屏风”之“屏风”,是指安置在“玉花簟上,金莲帐里”的联屏式床上屏风,有这样的一圈屏风围在床周围,女性想要下床,就得先把挡在床正面的几扇屏风推合(“始折”),让屏扇折叠到一起,她才能有下床的空间。

“屈曲屏风绕象床”的形式显然一直延续到了五代、宋:

小屏屈曲掩青山,翠帏香粉玉炉寒,两蛾攒。(顾夐《虞美人》)

言匀睡脸,枕上屏山掩。(温庭筠《菩萨蛮》)

屏半掩,枕斜欹,蜡泪无言对垂。(李珣《望远行》)

翡翠屏开绣幄红,谢娥无力晓妆慵,锦帷鸳被宿香浓。(张泌《浣溪沙》)

词中的屏风,与帐帷、枕头等联系在一起,可见是床上屏风,而它们是“屈曲”的,可以“掩”“半掩”,还可以“开”,是折叠屏风。

对于这样一种床上设置,宋人作品中涉及颇多。如苏轼《答吴子野书》中说:“近有李明者,画山水新有名,颇用墨不俗,辄求得一横卷,长可用木床绕屏。”床上屏风是“绕屏”,四面合围,绕床一周。周邦彦《月中行·怨恨》有句:“团团四壁小屏风,啼尽梦魂中。”无意中也强调了床上小屏风的四面合围形式。这类床上屏风在宋代也一样被呼为“枕屏”,宋人在咏及这种多扇联屏式的枕屏时,考虑到它的形式特点,常常用“围”字来形容。如欧阳修《蝶恋花》即有“枕畔屏山围碧浪”之句;赵师侠《酹江月·题赵文炳枕屏》中,借枕屏咏情,有“围幅高深春昼永”“曲屏环枕”这样的句子。陈著《沁园春·咏竹窗纸枕屏》则云:“小枕屏儿,面儿素净,吾自爱之。向春晴欲晓,低斜半展,夜寒如水,屈曲深围。”“屈曲深围”,写出该枕屏为折叠屏风,可开可合,入夜,把所有屏扇拉开,就能围起床内的一方空间;“低斜半展”,则指出了它的灵活,可以应手开合,早晨,床中人起身,把床前的屏扇推开,床上屏风就呈现为半开半合的状态。枕屏,或说床上屏风这一“屈曲”,也就是屏扇来回折叠的形式,也让它在文学中得名“曲屏”“屏山”。

从唐宋文学与艺术表现来看,折叠式床上屏风主要用于寒冷的季节,在夜晚,把就寝人整个保护起来,免受风寒侵袭。白居易在《新秋晓兴》中比较清楚地谈到了这一点:

浊暑忽已退,清宵未全长。……枕低茵席软,卧稳身入床。睡足景犹早,起初风乍凉。展张小屏幛,收拾生衣裳。

说难挨的暑夏过去,不那么炎热了,所以“卧稳身入床”,不再在露天或开敞亭轩中设凉床过夜,而是回到卧室中正式的卧床上休息。不过季节转换得很快,凉意乍起,风中带了寒气,于是人们开始做换季的准备。而在唐代,换季的工作有两项重点:一是“展张小屏幛”;二是把夏天的衣服收藏起来,拿出秋衣。“小屏幛”如果安置在地上,起不了什么作用,正如前面所述,“小屏”的角色就是用于床上,而且,诗的前几句一直是在讨论睡觉问题,所以,可以推测这“小屏幛”是指床上屏风;用“展张”二字,则显示其是折叠屏风。单扇的小枕屏一年四季随时都可以在便榻上使用,无须此时特别提起。因此,这简单的一句诗,应该是揭示了消失已久的一项生活风俗:一入秋,人们就会把折叠屏风安置在床四周,用以挡风、御寒;到了热天,折叠屏风就成了通风散热的障碍,所以还要把它撤下、收起,待秋风起时再拿出来。屏风的撤与装,成了每年应对季节转换的一个例项。当然,这也顺带说明了,装在床上的多扇联屏式屏风,是活动的,与床并没有联成一体。

不过,单扇小卧屏用于便榻、用于夏季,折叠小屏风用于冬季正式的床寝,这只是一个大致的使用规律,并非绝对的铁律。如《花间集》中就不乏如此的描写:

荷芰风轻帘幕香,绣衣泳回塘,小屏闲掩旧潇湘。(顾夐《浣溪沙》)

画帘垂,翠屏曲,满袖荷香馥郁。(顾夐《渔歌子》)

鹿虔扆有一首《虞美人》,交代得最清楚:

卷荷香澹浮烟渚,绿嫩擎新雨。琐窗疏透晓风清,象床珍簟冷光轻,水文平。九疑黛色屏斜掩,枕上眉心敛。……

明明词中所写的是夏季,但是,度夏的凉床上摆设的却是可以“掩”“曲”的折叠屏风。几首作品都是写艺妓们的居处,也许,女性出于谨慎心理,在夏天也仍然习惯在凉床上安放折叠屏风。

应该说,床上屏风的普遍使用,证明当时的中国人,包括贵族士大夫阶级,比后代人要“皮实”得多,远不像明清贵族那样娇气,那样在养生方面穷讲究。典型如杨衡在《春日偶题》中的自叙,在“冻花开未得”的春寒时节,就跑到四面透风的水边亭子上去喝冷酒。把便榻移到有阳光的地方,再在床头放一只小屏风挡风,在他看来,就是很完备的措施,很舒适的享受。这在后世士大夫那里是不可想象的,贾宝玉坐在烧得暖烘烘的热炕上,想喝一杯冷酒,还遭到宝钗从理论高度加以批驳呢。唐时有“探春”的风俗,如五代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探春”介绍:“都人仕女,每至正月半后,各乘车跨马,供帐于园圃或郊野中,为探春之宴。”《春日偶题》中云“何处春先到,桥东水北亭”,正是描写作者的一次探春活动,由此,也可以看出唐人的生活风格:在城中、在房屋内“捂”了一个冬天,人们简直多一刻也憋不得了,天气刚一转暖,就要集体跑到郊外去,“探访”,或者不如说感受一下春天的消息。虽说天气还冷,花也根本没开,但大家顾不上那许多,反正有阳光,有鸟叫,这就足够了,足够让人开开心心地享受大自然的亲切。

还有一个必须要考虑的重要因素是,唐宋时代,全球气候,包括中国这一地区的气候,要比今天温暖得多。从文献与艺术表现中看,在当时的气候条件下,无论宫廷、贵族还是民间的建筑,都不是特别注重保暖性。那一时代的建筑,无论南北,看来都更接近今天南方一些地区如徽州等地的古民居,甚至像日本建筑,几乎没有厚砖墙,大量使用薄薄的木板墙;即便使用泥、砖墙,也比较薄,绝没有今天北方民居砖墙的那种敦实劲儿。如白居易在香炉峰下所筑的草堂,竟然是“石阶桂柱竹编墙”(《香炉峰下新卜山居,草堂初成,偶题东壁》),墙壁为竹编而成,根本没用砖砌。不仅如此,这草堂还特意设计成“洞北户,来阴风,防徂暑也;敞南甍,纳阳日,虞祁寒也”,在北墙上开门,以便夏天通风、散热;南面一壁根本不筑实墙,推测起来,这一面也不至于真的空敞无物,估计是安装多扇的格子门,用联扇式的排门来代替了墙壁。今日南方传统民居也仍然常见类似的设置方式,不过,从绘画上来看,唐代的格子门更接近今天日本建筑中的门的样式,是方格为架,通体糊纸、油纸或纱。所以,白居易这座草堂的南面,顶多安了一排纸糊的格子门,外加檐下一道可以卷、放的竹帘。有意思的是,白居易一再强调,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取暖,在冬天让阳光充分射进草堂之内,增加室内的温度:“南檐纳日冬天暖,北户迎风夏月凉。”(《香炉峰下新卜山居,草堂初成,偶题东壁》)

当然,这座草堂建在庐山,在本就比较湿热的江西地区,所以保暖的需求不明显。但是,从宋代画家张择端所作《清明上河图》等画作中可以看到,直到宋代,即使北方建筑也一样不在意保暖性。像《清明上河图》表现的汴梁,地处今天的河南,画中的房屋在两侧山墙上一律开有门或窗,在今天,这一做法在江南古民居中还可见到,但在黄河流域就显得不可想象。另外,在流传下来的唐宋绘画中,建筑大量使用“日式”的纸或纱糊格子门,这也显示,唐宋时代,人们更关心房屋的散热、通风性能,而不太受保暖问题困扰。

如果说唐宋时代气候温和,是受益于那一时期全球性的气候转暖现象,那么,这个时代风沙少、风力柔和,就是地理环境优越的体现了。在唐宋,乃至更早的南北朝时期,纸糊的一道门、屏风或墙就可以起很大的御寒作用,说明当时一定少有狂风天气,更没有沙尘暴。唐宋房屋中为过冬加设的“暖阁”,往往就是“纸暖阁”,扬之水《宋人居室的冬和夏》中对于这种纸暖阁有很精到的析述,此不赘言。纸糊的暖阁,在今天听来像是笑话,唐宋人却觉得是很好、很有用的保暖方式,一点也不可笑,白居易就在《香炉峰下新卜山居,草堂初成,偶题东壁》一诗的结尾,温情地、带点歉意地说:

来春更葺东厢屋,纸阁芦帘著孟光。

他对太太保证:明年春天,咱们接着修东厢房!在东厢房里给您装上纸阁,外面挂上苇帘等,让贤太太您也有自己的活动空间。

白居易下这样的保证,一点没有耍滑头或敷衍了事的意思。以当时的装修标准,他这样做,完全对得住太太,没有任何亏待的地方。君不见他那刚修起的草堂,前面无墙,后壁开门,竹编的墙上还开有四扇窗,简直是面面透风,而白居易的应对措施,就是在东、西墙前各竖一道素纸糊的屏风。从《庐山草堂记》及诗人专门写的《素屏谣》来看,这“木为骨兮纸为面”的两道屏风,让诗人满意极了。

因为房屋防风、保暖性差,所以,在寒凉、有风的季节,人们想到在床上设一圈纸或绢面的屏风,等于是直接在睡觉人的周围筑起了一道薄墙,挡住外来的阴风。但是,也正是因为当时的气候偏于温暖温润,用来防寒防风的措施才会这样简单。在那时,这样一种御寒、挡风手段想必是很有效的,否则不会那么长久而普遍地流行。白居易在《三年冬,随事铺设小堂寝处,稍似稳暖,因念衰病,偶吟所怀》中,谈到过冬的稳便措施,是:

暖帐迎冬设,温炉向夜施。……逐身安枕席,随事有屏帷。

冬天,卧床要安挂保暖的帐子,同时还要加设一圈折叠屏风,这才算装备齐全。正因如此,在当时人的观念中,一套完整的床设是床、帐与折叠屏风三物的组合,屏与帐同为床不可缺少的附属物,以致常常“屏帷”联称。《资治通鉴》“天宝十年”下有云:

上命有司为安禄山治第于亲仁坊……有帖白檀床二,皆长丈,阔六尺;银平脱屏风、帐,方丈六尺。

今人不解“屏风”与“帐”有什么关系,所以倾向于将此句断为“银平脱屏风,帐方丈六尺”。但是,考虑到古代的床是帐、屏风同设,这里的意思应该是,床上屏风的框架、床帐的帐架被统一设计,一同采用“银平脱”——一种高级漆工艺——来制作,形成完整、配套的视觉效果。这一豪华折叠屏风四合之后所占的空间,与帐架的平面面积,均为一丈六尺平方,这一尺寸正与帖白檀床“长丈,阔六尺”的尺寸相合,说明它们制作出来恰是为了配备两张帖白檀床。翻成今天的话是说,在安禄山的宅第里,安设了两张用芳香的白檀木贴面的大床,床上屏风的髹漆框架,以及床帐的髹漆帐架,都饰以银箔贴嵌在漆地中形成的花纹。

随着全球气候变冷,以及自然环境在长期开发中被改变,生存条件恶化,古人的这种生活方式,在今天听来也变得如同天方夜谭。《红楼梦》中倒是提到“炕屏”(第六回、七十一回、一零五回),但显然不是御寒的手段,而是好看的摆设。试想,在当今的北方地区,如果在寒风呼啸的冬夜,在身周围放一圈绢面的屏风来抵御寒冷,那管什么用啊。

这样一说,“花间”时代的词人们,一涉及卧室,涉及床,总是把屏风也写进来,就不是毫无意义的叠床架屋了。当时的实际情况是,每次就寝之前,都要把帐帷放下,把屏风拉合。欧阳炯有一首《春光好》,是十足的色情作品,格调太低,没有入选《花间集》:

垂绣幔,掩云屏,思盈盈。双枕珊瑚无限情,翠钗横。几见纤纤动处,时闻款款娇声。却出锦屏妆面了,理秦筝。

写大白天里背人偷欢,首先要“垂绣幔,掩云屏”,当时就寝前的必要程序在这里交代得很清楚。因此,在《花间集》中,一旦说垂放帐帷、掩合屏风,就意味着人儿入寝。如:

云澹风高叶乱飞,小庭寒雨绿苔微,深闺人静掩屏帷。(顾夐《浣溪沙》)

绡帐泣流苏,愁掩玉屏人静。(冯延巳《如梦令》)

独掩画屏愁不语,斜欹瑶枕髻鬟偏,此时心在阿谁边?(欧阳炯《浣溪沙》)

进一步地,这一日常起居步骤也被用来暗示在床上可以发生的一切:

掩银屏,垂翠箔,度春宵。(温庭筠《酒泉子》)

把屏风拉合,床内就形成了一个异常狭小的、私密的空间,因此,单提“屏风”之“掩”,也足以暗示男女之间最亲密的交往:

何时解佩掩云屏,诉衷情?(毛文锡《诉衷情》)

碧烟轻袅袅,红战灯花笑。此是高唐,掩屏秋梦长。(孙光宪《菩萨蛮》)

至于屏风围合之后的效果,则如韦庄《酒泉子》所写:

月落星沉,楼上美人春睡。绿云欹,金枕腻,画屏深。

折叠式床上“画屏”会绕床一周,包括在床的正面也竖起一道小小的矮墙,春睡的美人,身影隐藏在这围屏内,所谓“围幅高深”“团团四壁小屏风”,因此,用“深”字来形容屏风把床上人遮掩、包围起来的效果,就很生动。李贺在创作中也动用了这一意象:

夜遥灯焰短,睡熟小屏深。(《谢秀才有妾缟练改从于人,秀才引留之不得,从生感忆,座人制诗嘲谢。贺复继四首》之一)

知道女性就在小屏风后熟睡,却看不到她的睡影,自然让人更感到诱惑,更要想入非非。因此,《花间集》中就屡屡出现“屏帏深,更漏永,梦魂迷”(冯延巳《酒泉子》)、“惊梦断,锦屏深”(牛峤《更漏子》)、“香断画屏深,旧欢何处寻”(李珣《菩萨蛮》)、“翡翠屏深月落,漏依依”(韦庄《思帝乡》)这类描述。平凡的生活风俗,却成就了独特的文学意境。

而床上的人如果起身,就一定要推开屏风,掀起帐帷,然后才能下床。所谓“翡翠屏开绣幄红,谢娥无力晓妆慵,锦帷鸳被宿香浓”,正是实景描写当时女性的晨起:画有青碧山水的床屏拉开,红色的帐帷挂起,女主人公盘坐在床边,睡意未消,也可能是夜里没睡好,总之精神不振,懒懒地无心梳洗。帐中,因为有香炉在夜里燃香,所以此刻帐帷之间、凌乱的被子上,都仍然徘徊着夜香的残韵。

由此,温庭筠《菩萨蛮》中的“小山重叠金明灭”一句也就很好理解了。关于这句词中的“小山”所指对象,近年来讨论颇多,有人认为是女性的画眉;也有人认为是指女性发髻上插饰的梳子;另外则认为“小山”是指“屏山”,也就是床上屏风。现在看来,当然是以“小山”为“屏山”之说有理。“小山”而“重叠”,说明此处所言是挡在床正面的那几扇折叠屏扇(唐宋时代,一般应为六扇),女性要起床,就得把这些折叠屏扇推开,所以其状态是“重叠”的,堆合在一起。顾夐《木兰花》中有“金粉小屏犹半掩”之句,表明当时的屏风装饰流行运用金泥工艺,“金明灭”,应是指屏扇上有金泥纹样,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金芒。类似的视觉效果,温庭筠在一首《酒泉子》中也描写过:

日映纱窗,金鸭小屏山碧。

阳光扑上窗纱,映亮了室内的一切,床帐内的涂金铜鸭香炉,以及床上屏风的青绿山水图案,都显得格外鲜明。

确定了“小山”的所指,温庭筠这首词的整体词意也显得流畅了。他是把当时的一个热门题材又写了一遍:女性起床,梳头洗脸。这个无聊题材在很长一个时期内,对于男性文人来说,显得格外有吸引力: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床上屏风终于被推开,此时,射在屏面上的阳光特别明亮,表明时间已经不早,是日上三竿了,睡懒觉的女人蓬头乱发,出现在打开的屏风中——这样用白话来转述当然很漫画化,但词人有本事把女性此刻的形象写得很性感、很动人,何况,词中的女主人公正像出现在《花间集》中的大多数女性一样,是个艺妓,“茶花女”的生活方式中,迟起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懒洋洋地起床以后,她开始梳妆,哎呀,那个仪容不整的女人形象一点点消失了。但见她一番梳头洗脸,画眉毛等脸部化妆步骤当然是一样也不能少,最后再在头上簪上鲜花。打扮停当之后,她穿上了白天的正式服装,绣花上衣贴有金箔鹧鸪纹,光闪闪的。这个女人此刻摇身变得多么华贵、美妙和精致啊,简直就像艺术品一样完美。这就是化妆的奇迹吧。

顺便地,我们还可以注意一下白居易《长恨歌》中的一个细节:

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揽衣推枕起裴回,珠箔银屏逦迤开。云鬓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

唐代敦煌壁画中,床上折叠屏风画有青绿山水。(榆林25窟北壁)

诗中假设,蜀地道士到达“海外仙山”的时候,已经升仙的杨贵妃正在睡午觉。听到传报,太真仙子被惊动了,急忙起身下床。有趣的是,诗人写下床的过程,是“珠箔银屏逦迤开”,珠串的垂帷、银色的屏风被仙侍们依次打开。显然,这里的珠箔、银屏是指与床配套的帐帷、床上屏风,“珠箔银屏逦迤开”,如同“掩银屏,垂翠箔”这一程序的倒放镜头。文学家不管如何激扬想象,也离不开现实做基础,在白居易的观念中,海外的仙居里,仙子们也要靠在床上安置屏风来挡风寒。

由于屏风就挡在床四周,人们失眠的时候,眼睁睁面对的是一扇扇屏面;从睡梦中醒来,第一眼也是看到面前的屏扇,这种体验给词人们很深刻的印象,也被他们转化成一个个优美的意境:

兰烬落,屏上暗红蕉。(皇甫松《忆江南》)

梦觉云屏依旧空。(韦庄《天仙子》)

小屏狂梦极天涯。(顾夐《浣溪沙》)

寂寞对屏山,相思醉梦间。(毛熙震《菩萨蛮》)

何时休遣梦相萦,入云屏。(尹鹗《杏园芳》)

……

枕倚小山屏。(传为五代顾闳中所作《韩熙载夜宴图》局部)

从汉代起,人们日常所坐的坐榻,也在三面安设屏风,作为挡风御寒的手段。(传为顾恺之所作《列女仁智图》局部)

当时的床上还有一个场景:枕头的位置在床头,所以不免与床上屏风相依在一起。绘有山水或花鸟的屏面之前,静静卧一只造型优美的枕头,这样一个小细节,也没有逃过文学家们敏锐的眼光:

寂寞流苏冷绣茵,倚屏山枕惹香尘。(阎选《浣溪沙》)

鸳枕映屏山,月明三五夜,对芳颜。(温庭筠《南歌子》)

枕倚小山屏,金铺向晚扃。(顾夐《醉公子》)

古典文学中,喜欢描写无所事事,但满含情思与愁怨的女人形象。在这些模式化的形象中,后人比较熟悉的有“斜倚熏笼”“拨尽寒灰”“倚栏凝思”“卷帘闲望”等,但是,《花间集》中,密集出现的其实是女性“倚屏”的形象:

斜倚银屏无语,闲愁上翠眉。(韦庄《定西番》)

宝瑟谁家弹罢,含悲斜倚屏风。(韦庄《清平乐》)

欲别无言倚画屏,含恨暗伤情。(韦庄《望远行》)

宿妆犹在酒初醒,翠翘慵整倚云屏,转娉婷。(顾夐《虞美人》)

敛黛春情暗许,倚屏慵不语。(顾夐《应天长》)

月色穿帘风入竹,倚屏双黛愁时。(顾夐《临江仙》)

愁倚画屏凡事懒,泪沾金缕线。(魏承班《谒金门》)

闭宝匣,掩金铺,倚屏拖袖愁如醉。(魏承班《木兰花》)

愁倚锦屏低雪面,泪滴绣罗金缕线。(魏承班《玉楼春》)

手捋裙带,无语倚云屏。(鹿虔扆《临江仙》)

谁信损婵娟,倚屏啼玉箸、湿香钿。(毛熙震《小重山》)

凝思倚屏山,泪流红脸斑。(李珣《菩萨蛮》)

无语倚屏风,泣残红。(李珣《西溪子》)

倚屏无语捻云篦,翠眉低。(李珣《虞美人》)

在床上设放屏风的方式,大约在宋代晚期就逐步消失,后人不了解这一起居习俗,因此,对于《花间集》中的女性何以爱倚屏风,就得不出合理的解释。明清以来,最常见的是大型落地屏风,安置在房间中的地面上,起分割空间的作用;也有小插屏,放在几案上作为装饰。无论哪一种形式的屏风,人都无法倚靠其上。但是,《花间集》的时代,床、便榻上普遍放置挡风的单扇或多扇屏风,坐在床上的人不经意间依靠屏风,就是很自然的举动。至于女性如此倚屏的具体形象,早在《女史箴图》中已有准确的呈现。在《花间集》里,这一女性形象被表达得千情百态,美人们倚着屏风,愁思远人,暗恨离别,或者因为情感受伤而珠泪长流。不过,要算张泌《柳枝》对于这一形象的运用最为出神入化:

倚著云屏新睡觉,思梦笑。红腮隐出枕函花,有些些。

一位女性睡醒之后,不肯起身,倚着床上的屏风半坐半卧,像个猫儿那样慵懒。与其他哀怨悲伤的“倚屏”形象不同,这里的美人之所以拥屏不起,是因为刚做了个好梦,她在细细回味片刻前的梦境。她的腮颊上,还残带着刚才熟睡中在枕面上压印出的花纹痕迹,微笑就在这睡晕未退的腮颊上升起。

参考文章:

《宋人居室的冬和夏》,扬之水著,《古诗文名物新证》(二),紫禁城出版社,2004年,308—33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