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修行之道
“谁?!”
闻听阎贞一声喝问,门外身影怔住一瞬,紧接着迅速往边上一闪,急匆匆道:“师叔莫打,是我金诚啊!”
阎贞听着的确是他声音,知道是自己草木皆兵,暗暗松了口气,转而收手起身,过去将门打开放他进来。
“师叔,你们练武的怎么一受伤就都这么疑神疑鬼的?上次有个外来的江湖人也是,石开好心帮他擦身,他可倒好,刚一醒就抄拳头打人......这回亏我说得快,不然肯定要挨你的揍了。”
金诚鬼精一个小子,探头探脑望屋里瞄了两眼才放心进来。
阎贞与他还算熟悉,说起话来有些随意,“你以为什么地方都和济生堂一般太平?商贾取财,武夫挣命,不留神点指不定哪天脑袋就给人摘走了。”
“混在外边整天打打杀杀,不知道有什么好的,一个个还都想出去,我看啊都是闲的。”
少年学着师父模样,语重心长叹了一声。
“呵呵,真闲着也就不想出去了。”
阎贞笑着在他头上按了一下,随后端起他手里的汤药一饮而尽,抹了抹嘴正色问道:“我睡了多久?你师父呢?”
“才不到两个时辰。”金诚接过汤碗,指了指前院,“师父刚去看药,说你快醒了让我来送,现在在那边琢磨那撮头发呢,味可大了,我身上沾的就是。”
“头发?什么头发?”
“不清楚,说是回来后在你身上发现的。”
......
济生堂占地不小,原是穆老爷子家的大宅改的,前后两进院子,前头用作平时开馆坐诊,后面则是用作仓储,平时置放些药材、杂物之类,偶尔若有游山会的人磕着碰着,亦或让山里毒虫咬伤,也大都会收拾房间住上一阵。
说起游山会,其创立至今已有五七十年的光景。成立之初,不过只是几个赶山的寻药郎为免恶霸欺压,聚在一起抱团取暖。
只是任谁也没想到,当初几人的无意之举,却是占尽机遇。其一得了当年南蛮动乱,各处山民人人自危的天时,其二得了八百里青皇群山的地利,其三则因之后斗杀恶霸,抗击南蛮聚了人和,因此三方聚首,一朝做大......
之后便真正定了游山会的名头,又得各位能人前辈仔细经营,势力越发广泛,也从最初行猎、采药的生意逐渐往江湖靠拢,做起了武馆生意,托庇于青皇山水木丰盛,走兽成群,内里取之不尽的肉食、大药,光是硬堆也堆出不少高手来,因此名声愈发显赫,于青皇山岸几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只可惜时运无长久,盛极必反衰,约莫三十年前一场变故,致使会中各脉分崩离析,如今已是一落千丈。
不过饶是不比当年,游山会的实力依然不容小觑,个中不乏许多好手。
依着如今的游山会主正是李青房之师穆三才穆老爷子,加上他本身医术亦是不凡,平日里多有会中人到此来往。
而这也是先前阎贞撑不住时让李青房来这的原因,不管有没有用,能多些自己人总归能添几分保障。前话不题。
月盈无明。
前院堂里灭了又点的蜡烛也显得有些昏昏沉沉。
阎贞跟着金诚过来,还没近前,已看到几个披着外衣的汉子坐在一起闲聊,说的大抵离不了道长长道长短之类。
此时一见他上来,纷纷上前搭话。
“嗯!小道长来了!”
“丹玄道长果真好本领,竟是毙了那头恶虎,可是得了老道长真传啊!”
“怎么?我才听青房说,是有小妖趁势害你?哥几个本事不大,两份力气还是有的,有什么能做的你尽管说......”
诸般云云。
阎贞一眼扫过,多是几个脸熟的游山郎,往常在山上总能见到他们采药回来到观中吃口茶水歇脚,偶尔顺道打了些山珍也都有分他一份口福。
当下上前拱手见过道:“我说听着声音耳熟,还道是谁,这不是三哥吗!恕我眼拙,天黑看不真切。”
“嘿,小道长拐着弯骂我黑是吧?”
一个面黑身壮,铁塔似的健硕汉子迎面过来,在他肩上拍了一下,笑道:“刚听你受伤我还担心来着,看你这能走能动,也没那么严重吗?”
这人名唤齐铁甲,本是附近农户出身,该是因早年一场无谓的争执得罪了城中大户,无奈避祸离家闯过一场江湖,是那一路机遇所致拜得几个师傅学成了一身百家拳,是以得了本事之后有了底气,这才在数年前回转归家,入了游山会干些寻药行猎的行当聊做谋生之道。
阎贞随师跑过四方,自然学过与人说话的本事,顺嘴笑道:“重倒也不重,只是伤的精细,想好就得多费些功夫。不说这个,三哥怎么往这济生堂来了,山中哪个竟有本事过了你那截手棍?”
“好个伤的精细,我老齐活三十多年,还真头一回听说。”
他扯了个哈哈,接着撩开袍子露出腿上半尺长一条伤口,苦声道:“这口子小事,可路上回来总觉着痒的厉害,怕它有毒,想着还是请李大夫瞧瞧放心。”
“怎么个情况?”
“说来是场无妄之灾,几日前因着铁骨庄林老爷子过寿,哥几个欲往山中寻些好货添做贺礼去凑场热闹,谁知屁东西没落着,反叫个发狂的貂鼠怪撕去块肉。前头我还纳闷,那许多精怪大都窝在深山不常出来,怎么点背就给俺们遇上?”
说着,转头望他瞄了一眼,无奈道:“这会想想,差不离敢是那凶虎出洞,把那小精小怪赶着吓着一并蹚出来了。”
阎贞:“......”
敢情这还是受了我的牵连了?
齐铁甲看他脸色飘上几分歉意,哈哈笑道:“嗨,我老齐口花花惯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就是随口闲扯,莫要当真。”
他转头看向众人,几个说着笑着逗了几句乐子,末了话锋一转道:“日后得空再来闲扯,方才听李大夫讲说前夜你俩遇到妖鬼作乱?什么个情况,哥几个这身帮得上忙吗?”
阎贞想了想也不瞒他,说道:“确实遇上两头小鬼,因着有些古怪,我未作防备,身上又有不便,不慎教它走了一个。”又思量着道:“不过那怪本事就也平平,临走被我弄法打中,想来受伤不轻,短时间应不能再露面作祟,多劳三哥挂心,却不必担忧了。”
“无事就好啊,老道长那话怎么说来着?长乐平安吗。”
长乐平安......
阎贞面上一瞬恍惚,他笑了笑平复心境,问道:“对了,我听金诚说青房师兄在弄什么头发?他人呢?”
“李大夫在后间守炉子呢,说是那东西透着什么血毒,这不在里面化开验着呢。”
“哦?”
阎贞眉头一紧,起身便要过去。
齐铁甲拦住道:“莫急莫急,李大夫说了那东西有毒,他得小心处理,咱们别去添乱。”
阎贞闻言犹豫一下,就也没有坚持,重新坐下来跟众人一起等着。
李青房会说不能打,与人掰命的行当干不来,这些个配药祛毒的手艺还是信得过的。
不多时。
里间咕咕水响,一阵腥臭随着烟气飘散而出,过会儿又传来“咯咯”的研磨声音。
又过了片刻,火光映着李青房的影子打在窗上,他捂着口鼻出来先透了口气,随后将盛着一撮细碎毛发的碟子放在了桌上。
一人疑惑道:“李大夫,这是?”
李青房解释道:“便是先前那团黑泥中混着的头发。”
“跟刚才不一样啊?我瞧这也不像头发......”
齐铁甲狐疑的凑近了些,先抬眼瞄了一眼李青房,得他点头能碰,伸手捏起几根夹在指间摩挲,又凑在鼻间闻了闻,面色古怪道:“这股骚臭味,怎么感觉像是狐狸身上来的?”
“我瞧瞧。”一人上前端起碟子打量,很快确认道:“不是像,就是,我打小跟村里老叔赶山,猎过不知多少这东西,错不了,保准是狐狸肚皮上来的。”
“不对啊,狐狸毛哪有跟这一样黑红黑红的?”
“嗨,山里钻这些年还奇怪这个?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没听小道长说是妖鬼吗。”
“也是......嗯?小道长怎么说?”
阎贞接过那人递来的碟子仔细察看,片刻后道:“的确是狐毛,这红的......应是血毒,也就是所谓的妖毒。”
“血毒?”
“嗯。”
一转眼看几人不甚明白,一边蹙着眉头暗自琢磨,一边解释道:
“所谓血毒,顾名思义便是血气沉积所化之毒。”
“人身在世,外食五谷养增血肉,内合五元壮健精气,两者合而谓之气血。于常人而言气血往往混为一谈不分彼此,指的其实只是血肉,但诸位都是习练过武艺的人,应该知道血肉、精气的差别?”
齐铁甲思量道:“俺老齐野路子出身,对这知道不多,不过的确听人讲过这种说法。”
阎贞颔首,继续道:“血肉为根骨之基,精气乃神思之灵。医理讲虚旺,武道一途常以龙虎代称,而玄门则化用阴阳之说表论,看似不尽相同,实则只是叫法不一,说的都是人体气血。”
“气贯穴窍,迎阳腾龙化云。血走经脉,行风乘虎积阴。便是这个道理。”
“如我道武夫,以锻体法门辅以百兽血食,修壮身、炼皮、铸肉、易筋锻骨、洗髓之后天五境,走的便是化血成精,极阴反阳的路数。
所以行功有成之人,阴血化精转阳,饶是体魄再是瘦弱,阳气迸发之下,一身气机炽热如火,好似烈日当空,依然龙精虎猛,百邪不侵。
相对的一些练岔了功夫的,伤损精气,分明体魄要比常人健壮,一眼望见仍是面目虚浮,好像命不久矣一般。这便是虚阴之气沉积化了血毒之状。”
“而玄门一脉炼炁之法,则是坐望观想,以吐纳之术汲取自然元炁,修养气、行气、停气、胎息、练气五境,以使通气结精而筑基,讲究的是阴阳相济,生生不息。
只不过神思之灵外显为气,本质份属人之性灵,先天颇是羸弱,欲修此道便要先化阳入阴,取来如月华、水精、草木之息等清虚之物以阴补阳,需在柔中锻钢,否则若为金火等厉阳之物沾身,反而虚不受补,损神伤命得不偿失。”
“这便是一些异人之所以看来仙风道骨,如润物之水亲和万物的缘由,反之,若修入歧途,乱了性灵阳气,则望之阴邪凶戾不似良人。”
“听道长一言,真是长见识了。”齐铁甲琢磨一阵,问道:“如你所说,这里的妖毒莫不成便是那小妖炼岔了功夫所致?”
阎贞摇头道:“妖物修行比人可难的多了,不说身在山林哪有传承可学?便是有,那百兽多半生而性灵蒙昧灵智未开,那传承认得是它,它却未必认得那是传承。”
“是以野兽化妖,多是依循本能求活之际偶得了什么大药于己有益,聪明些的记得去找,这才日积月累开启灵智踏上修行之路。
不过妖物纵是开启灵智,性灵亦不如人类先天生成来的稳固,所以大都惧怕雷鸣电闪,以免天威之下震散真灵。而于修行一途也多半走不通那炼炁之法,而只能先炼血肉后再返阳,但血肉之中自含有阴煞之气,时日一久难免积成妖毒,再进一步就是阴气侵损阳灵,若无化解之法,便将使得性灵日益蒙昧。
这亦是为何妖物多阴邪的缘故,除却福源傍身生而便得了真法的精灵之外,大多妖物纵有灵慧难入真流,为图化解妖毒便每多入世盗人精气方便修行,若不然便干脆是堕入邪道,成了伤生害命的邪祟,误入迷途而不自知......”
其实修行一途,顺其自然,当中并无许多难以言喻的弯弯绕。只是万物生有灵思,未必始终遵循自然而行,于是才生出或大或小的隐患乃至关隘出来,而这其中的“化解之法”却才是真正的修行之道。
譬如他所修外功入道,至今十数年苦功练得易筋锻骨,本质与武夫亦或许多妖精并无区别,事实上,这后天武道大抵就是一些前辈模仿妖物修行开辟而来。
然法路相同,外人去走非是不通,便是只得气劲,他却另有一道护体玄光可用,究其根本便是自炼血期间融了一缕气机进去,二者阴阳化合,血气走经络透过窍穴接连天地元炁,于是便自生神异。
不过此道原是己身修行关键所在,阎贞自不好与外人讲起。
便在此处话锋一转,落回狐毛上面道:“是以妖精修行积有血毒乃是常事,本身不足为奇。而看此物之上血毒沉积,应是出自妖物之身不假,可前夜我遇上的却是无形鬼物。这两个说着相衬,实则一个血积化妖,一个气散成鬼,个中根本大相径庭,不可相提并论......”
李青房不懂妖鬼之事,起先站在一旁并未作声,此时闻言,上前问道:“先前你和那怪争斗之时,我见它先化狐影,又做人形,会不会有什么关联?......素闻鬼物有侵人体魄之能,莫不是它占了狐妖的身重活?”
“不......那借尸还魂的法门听着容易,实际岂是任谁都能用的?若真是如此,这人间早乱套了。常人所说的还魂亦或借体,其实只是附身其中,有如悬丝弄傀不能长久,亦无法与所占身躯的血气融汇,反而还会受到其中血煞之气消磨,何况当时那阴鬼并无肉身......”
阎贞暗自沉吟。
气散结阴,染怨成鬼。怨鬼本为阴毒之物,阴盛阳衰自喜阳气,是故常盗人之精气以固阴阳留存己身,它两个缘何阴又化阴,反而合了妖物一身血毒?
而且看它并无肉身,倒像是用了类似玄门化阳入阴的修行之法,专程将性灵炼合进了血煞之气当中,否则不该那般古怪......
可它若有修行之法能杀狐妖,身上自该有道行在,不该不知己身性灵已散,失了那口阳气导引,再将性灵化入血气,只会使得阴极难变,届时孤阴不长,血毒消磨之下难逃一死,缘何还要自寻短路?
想到这里,阎贞双瞳不由缓缓凝起,早在心中转过的一个念头再度浮现。
己不寻死,奈何他意?
此物若非自然生成,而是经人邪法炼出呢?
这怪莫非真是他想的那般邪物,背后有主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