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神与韵
敲门后不多时,便有一道脚步声传来,由远及近,十分匀称,走至跟前开了门。
开门的是一个年轻道士,穿着朴素的亚麻道袍,扎着道髻,看着素净,叫人不由自主的便把注意力集中到了他那对桃花眼上,不忍移开。
“这位居士,正值敲钟,不知光临本观,有何贵干?”年轻道士率先开口,打了个稽首。
“道长勿怪,在下名叫顾识盈,日前听说贵观正在筹办猖会,却因故在丹青事宜上缺了人手,受人所托,特来助阵。”顾识盈同样回了一礼,说话做派保管是叫人挑不出毛病。
“您就是明月居士?久仰,久仰,”这道士闻言一喜,忙让出了门路,请顾识盈进门,“在下姓李,单名一个岱,道号观岳,方才不曾认出,怠慢了居士,枉费居士千里迢迢赶来助阵,小道实感惭愧。”
“道长言重,我乃书画传家,素闻您丹青处士一脉,乃是先圣所传,又得了老祖机缘,是诸教合流之底蕴,作为丹青同道,实是抱着学习交流的心态前来,当不起您的抬举。”
“居士客气,客气”
二人一边寒暄着,一边相与步入了丹心观的正殿,相比于外围墙壁的朴素雅致,这正殿的陈设便要正式的多,青砖铺地,朱红漆柱,宝矾,罗幢件件都有,华盖,吊挂样样都齐,整段紫檀木做成的香案,整齐的排列着瓜果五供,供奉着神龛上的诸位神明。
而端坐于神龛上的众位神明也并非世人所熟知的三清四御,玉皇上帝之流。
在正面最大的龛位上,供奉的五位神明分别是:「太上李老君之位」「無名天子之位」「定龙太子之位」「三元盘古圣君之位」「混元无极娲皇之位」。
“道长,贵宝地这供奉的科仪着实有些眼生啊。”顾识盈有些啧啧称奇。
“居士有此疑惑,实属正常,”观岳道长解释道,“我们观里使用的并非是传统的道教科仪,乃是传自梅山法教的巫教科仪,供奉的仙神自然不一样,当然,我们也并不是完全照搬梅山教,事实上,按照梅山法教原本的规仪,是没有娲皇这一尊位的,这个位置实际上供奉的乃是翻坛老祖张五郎之位,但因为我们是融合法脉的缘故,经过前人商量,最终将祖师张五郎单移了出来,与画圣吴道子,塑圣杨惠之,以及希夷老祖陈抟一同供奉在祖师位上,免得厚了哪个,薄了哪个,叫我们这些后辈弟子难做。”
“原来如此。”顾识盈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参观完了大殿,观岳道长便带着顾识盈进入了后殿,相比于其他的地方,这里的生活气息就显得相当浓厚了,除了各种日用品,还堆放着诸如切割机,刨光机,研磨机,锤子,锯子,刻刀,锉刀等等各种工具。
而顾识盈一眼便在众多工具中,看到了自己此行的“目标对象”。
一尊泥塑的神像!
神相的主体是一尊盘坐的金刚相,水波纹额头,垂发辫,闭左眼,睁右眼,右手持利剑,剑上盘黑龙,左手握罥索,背有盘龙光纹,迦楼罗焰,明明整尊雕像实际上只有西瓜大小,但偏偏是精雕细琢,每处细节都能叫人细细的驻足斟酌。
顾识盈完全挪不开眼睛了。
他在这方面也算半个行家,他家祖先顾恺之在画神像上就相当有造诣,他在学习的过程中,画过的神像也是成千上万,所以他清楚的知道,不管是想要雕刻神像还是想要画神像,最重要的,便是其眉眼间的那一抹神韵。
那些形体,姿态,细节再怎么费尽心思雕琢,若是失去了那一抹神韵,立马便泯然众人矣。
但眼前这尊神像不一样,其雕刻的是著名的佛教形象俱利伽罗不动明王,其相貌绝对是是凶恶丑陋,瞠目欲裂,但偏偏在眉眼间,那种威严,那种庄重,那种慈悲,通过匠人的艺术性,为其赋予了神性!
这是极好的工艺!
“这就是需要上色的神坛吗?”顾识盈忍不住开口问到道。
“正是。”观岳道长点了点头。
“是道长您的作品吗?”顾识盈惊叹道,“真好,真好……”
顾识盈其实是有心想要赞叹几句的,但到嘴边却一下没了词儿,只觉得不管说精巧还是大气,鬼斧还是神功,似乎都不足以形容这作品,而要是硬要牵强附会些烂俗的词儿,那完全是在折辱这宝贝,怔怔好久,才开口道一句:
“真是件有神的作品,难得一见,难得一见,尤其是眉眼间的那一笔,美的不可方物,颇有古贤之风啊。”
天可怜见,真不是他顾识盈小题大作,刻意恭维。
坦白的说,这种等级的雕塑他倒是见过不少,但大都是古物,像是当年在山西大同善化寺看到的大吉祥功德天,在平遥古城双林寺看到的天下第一韦陀菩萨,在不知道多少年的岁月流转中,依然留存着一道属于神性的光芒,属于艺术的至高领域!
当今国内能达到这种水平的,在顾识盈的印象里,刚过世不久的刘开渠刘工可以算一个,顾识盈小时候见过他,但并不算熟,只知道大名鼎鼎的人民英雄纪念碑是他的作品,一直到后来参观过他早年作品的展览,才陡然间发现,大概自这位留法回来之后,便能在他的作品中看到那一抹光了。
想来在那时候,他已经铺垫好了自己的宗师之路。
而除开刘工之外,在后起一辈的雕塑家中,至少在顾识盈见过的人当中,再没人能达到这个高度,接近者倒是有,但艺术这种东西,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毕竟君不见,美术的艺考都是开卷的,就是把优秀的作品放在你面前临摹,不同的人依然会画出不同的效果,你不努力一下,都不知道你和人的差距比你和狗的都大。
其实在当今艺术界,向来有一种今不如古的论调,也难免,在面对华夏浩如烟海的文化底蕴下,很难有一个艺术家不对此自惭形秽,以至于完全生不出超越的念头。
但顾识盈对这种论调向来是嗤之以鼻,毕竟如今能被大家所熟知的艺术品,哪个不是经过多年的岁月流传下来,用数千年的积累与一朝相比,多少有些耍流氓的意味。
平心而论,以现代的教育水平来看,如今的雕刻艺术家在数量和平均素质上绝对是碾压古代的,只可惜艺术是个属于天才的领域,或许在几千年前某天才随意挥下的一笔,陡然间便化作利刃,跨越千年斩在后世人的头上。
避无可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