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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哈咇国往事(上) (4k)
李长庚回头,从常武漆黑的瞳里看到了一片片飘落的叶子,它们无声地旋转落下,落到地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他没入魔前,是我故人之子。”
随着常武话音落定,这座亭子里一瞬间就安静了。
“入魔?”李长庚眉头一挑,觉得事情忽然有趣了起来。
历来,人们都总是把“妖魔鬼怪”作为一个体系,来形容那些邪恶的人和事物,但事实上,妖魔鬼怪其实并不是一家子,他们之间有着详尽的划分和巨大的区别。
妖者,后天炼化所成,飞禽走兽,山石草木,皆可为妖。
本是无明无识之物,可若是遇上了机缘造化,又或是后天勤加修炼,便可引天地灵蕴入体养蕴神识,成就不凡。
产育十年,可识人语;修炼百载,可作人形;造化千秋,甚至还可受仙录,名列仙班,只不过这都也要看各自的根骨天赋造化。
“鬼”则是指人死以后魂未归于天,魄未归于地只是的状态。
所谓的人死灯灭其实并非是一瞬之间,而是一个长时的过程,快则七天,慢则七七日。
一般来说,在这七七四十九日内,会有黑白无常、牛头马面或者各地城隍庙中勾魂小鬼将死去之人的魂魄所接引到地府。
这些鬼魂往往于人无害,而有害的通常是死后的七七四十九日内,刻意躲着阴差不愿进地府入轮回的鬼魂,这类鬼魂怨念深重,随着在人间游荡的时间越长,则越有可能化为厉鬼,为害人世。
阴曹地府为了阴阳合和,会外放遣鬼卒鬼差驻守在阳间各处城隍,一旦发现逾期未归的流亡鬼魂,便将其缉捕。
至于“怪”嘛......怪的形成来源比较广泛,但大部分都源于自然事物的变异。
而常武这里所说的“魔”,则是直接点明了一件事——解脱大王实际上是个人类——至少在“入魔”之前,他还是个人类。
魔者,行修障碍之果,神、仙、妖、人皆可成魔。
修仙或须千年,而入魔却只一念。
常武这个“故人之子”,之所以后来入魔成了盘踞百花岭解脱山的“解脱大王”,定然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才会如此。
“开始吧,让我听听这个解脱大王在入魔之前都经历了什么。”李长庚走到亭子内,寻了只石凳坐下,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从二王子和常武脸上的表情来看,这将会是个很长的故事。
“故事要从哈咇国上一任国相林崇之还在的时候说起,而时间也得倒退十五年,回到那个解脱大王还叫作林致远的下午......”
常武望着檐角上的青苔,声音飘忽得如同七七四十九天未入地府的幽魂在旷野中低语,
“那天下午阳光和煦,我和林致远的父亲林峰在酒馆里喝酒,那日我们聊着最近发生的烦心事,然后遇到了一个在后来改变了一切的人。”
“那个人的名字叫做......许世绩。”
李长庚没有急着问“然后呢”,因为他看到常武眼睛里的世界灰了下去。
时间倒转回到了十五年前。
......
......
十五年前,雨,哈咇国王宫。
宫殿的琉璃瓦在暴雨的猛击下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好似痛苦的哀号。高大的宫墙像被激怒的巨人,在暴雨中更显冷峻威严,将整个王宫封锁在一片压抑到极致的氛围之中。
年轻的常武和林致远身着铠甲,并肩站在王宫的廊道下。
暴雨如注,豆大的雨点不断地砸向地面,然后又溅起水花砸向他们,水雾打湿了二人的头发,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一群废物!”
二人眼角微微一跳,不约而同地略去了雨声,细细听着王宫大殿内所发生的一切。
“一群废物!”国王的怒吼声在大殿内回荡,伴随着一阵瓷器破碎的声音,桌上的茶盏、奏章、笔砚等物也被他扫落在地,一片狼藉。
大臣们站在大殿之中,低着头,噤若寒蝉。
而国王之所以如此愤怒,乃是因为有一种怪病正如同恶魔一般在王宫之内肆虐,从宫女、太监开始,如今已经蔓延到了妃子们身上。
那些患病之人初期皮肤上会出现浅色斑或淡红色斑,此时其实除了有些难看以外并未有太多影响,可随着病症的发展,情况却越来越严重。
受波及的皮肤部位对冷热、疼痛等刺激变得迟钝,就仿佛那片皮肤不再属于自己的身体一般,而等到这些斑块形成硬结节后,眉毛、头发也开始脱落,患者的身体逐渐被这种怪病侵蚀,直到最后变得肌肉无力,手脚无法活动,身体畸形宛如被抽走了生机。
“如果再找不到治疗的方法,你们谁也都别想好过!”国王的声音再次传来。
很明显,这怪病是具有传染性的,国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传染到自己身上。
而就在众大臣低着头沉默无声,不敢去触国王的霉头之时,国相林崇之缓缓上前,微微弯腰行礼后,声音沉稳的说道:“陛下息怒。臣等已经在竭尽全力寻找治疗之法,如今国内的名医皆已汇聚王宫,正在研究这怪病的根源与疗法,只是这病症实在是太过诡异,之前从未遇见过,并非是臣等懈怠。”
国王坐在王座上,脸色依旧阴沉。
林崇之乃是两朝元老,在他父亲还在位的时候就是哈咇国的国相了,面对林崇之国王即使再愤怒,也不敢像责备其他大臣一样当众出言责备。
林崇之继续说道:“陛下,臣以为如今除了这王宫之内的怪病,也要关注一下宫外的灾情。今年我哈咇国十年不顺,大旱之后紧接洪涝,百姓们苦不堪言几乎颗粒无收,陛下应当把心思分一些放在救灾之上才对。”
国王皱起眉头,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但开始开口答应道:“林相所言,朕亦知晓。只是这王宫怪病实在让朕忧心,朕的子嗣、朕的爱妃,如今都受着这怪病的威胁和折磨,朕怎能不忧心忡忡?”
国王沉吟片刻,又说道:“至于灾情......朕已命人开仓放粮,赈济灾民,但灾情之大,非一日之功可解......”
“陛下,这开仓放粮只是权宜之计,”林崇之不卑不亢地继续说道,“如今哈咇国的情况,皆是因为吏治腐败与水利失修才导致的。臣再次恳请陛下允许臣对吏治进行整肃,严惩那些中饱私囊、尸位素餐的官员。只有朝堂清正,救灾之事才能顺利进行,陛下的钱粮才能真正的到达百姓的手里!”
国王听了林崇之的话眉头皱得更深了,眼神中满是犹豫之色。
他深知林崇之所言切中要害,吏治腐败和水利失修就像两个毒瘤,正不断侵蚀着哈咇国的根基。
然而,改革又谈何容易。
他心里清楚,一旦进行吏治改革,利益的重新分配必然会引发轩然大波。
那些既得利益者在朝堂上盘根错节,与众多权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从另一个角度甚至可以说是他统治的根基。
这些人怎么可能轻易放弃自己的利益?
他们必定会全力反对,稍有不慎,这朝堂之上就会陷入一片混乱。
这混乱可不仅仅是大臣们之间的纷争,更可能会引发哈咇国本国格局动荡。
这些既得利益者与他的统治息息相关,是他们提供了财富来支持自己的统治,是他们的家族子弟组成了维持整个国家运转的重要力量,或许这些人在林崇之眼中是吸食国家和百姓血液的吸血虫,可只有国王自己明白,这都是维持他这座统治大厦的基石。
他需要这些蛀虫在哈咇国的大腿上继续吸食着血液,来平衡各方关系。
再者,即使他狠下心来进行改革,重新分配利益,这也仅仅只能解决当下的问题。
随着时间的推移,新的利益集团可能又会慢慢形成,旧的问题依旧会卷土重来,这就像一个无尽的恶性循环,与其推倒一切重新开始,不如就维持当前现状能过一天是一天。
国王看向林崇之,看向这个从自己登上王位后便安心辅佐了自己三十余年的老人,岁月花白了他的头发,弯曲了他的脊背,但似乎却总也没有磨灭掉他想要改革的决心。
三十年前如此,三十年后亦是如此。
他轻轻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林相,过了今年九月,您也七十四了......”
林崇之闻言眉头一皱:“陛下是嫌臣老了,不中用了?”
国王摇了摇头:“林相,朕并非此意,朕只是看着您一生都为哈咇国而操劳,实在过意不去......您忙于诸多事务,朕怕您操劳过度,所以这王宫怪病的寻访名医求药之事,朕想交予他人去办。”
林崇之心中顿感不妙,刚要开口再谏,国王却抬手示意他先不要说话。
国王接着看向一旁站着的大王子,眼神掠过他落到了后面的三王子身上:“朕看三王子近日颇为积极上进,这寻访名医求药的差事,就交给他去办吧。”
国王话音落下,大殿内顿时一片哗然,尤其是三王子听到这话,整个人先是一愣,随后眼中闪过一抹难以掩饰的惊喜。
他急忙上前,恭敬地叩首道:“陛下圣明,儿臣定当竭尽全力,寻访天下名医,求得妙方,替父王解除这怪病之患!”
哈咇国是西域小国,虽然一直在学习中原王朝的制度和文化,但由于国王一直以来都更偏爱三王子的生母曦王妃,故而即使大王子是嫡长子,但国王依旧没有订下储君之位的归属。
当然这也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大王子自幼便跟随着林崇之学习,国王担心他会受到林崇之那套“改革”的思想的影响,将哈咇国推向绝路,故而一直犹豫要不要立大王子为储君。
国王看着三王子跪地磕头的样子,满意地点了点头,虽然这个儿子在才能上不及林崇之亲自教导出来的大王子,但却胜在“听话”二字,但凡是自己交代给他的事情,无论通过什么手段、花费什么代价,三王子都会给他一个满意的回答。
“听起来,这个三王子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主。”李长庚趁着侍者给茶壶续水的间隙打岔道,“但这和解脱大王有什么关系?”
“别急就快说到了。”二王子替常武回答道,“若不是因为老三领了父王寻医找药的命令,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是的,这就是一切故事的开始。”常武咳嗽了一声说道。
“那能先解释解释,上一任国相林崇之,你的古人林峰以及解脱大王林致远,他们是什么关系,是父子爷孙吗?”李长庚问。
“不是。”常武摇了摇头,“林峰和林相并没有太多的关系,硬要说有的话,那就只是因为他们都是妙光城东的林家镇人士,那个镇子从一百多年前就已经全是姓林的人了。”
“另外,林峰因为武艺高超,还任着国王禁军的武行教头,我与他便是在军中相识。”
常武顿了顿,“那天我们在大殿上听到国王陛下将寻药的任务交给三皇子后,本以为也会像之前的其他大臣那样无功而返,谁知道没过多久,王宫里就传出了三皇子找到治疗怪病药方的消息。”
“是腊蛇吗?”李长庚问。
“没错。”常武点了点头,“传言说三皇子去到了人间秘境,寻得了仙人传他治病之法,并带回了一盘黑白相间的腊制异蛇干。太医院的医生按照三皇子带回来的药方将腊蛇一份以酒洗润透,去骨刺取肉后用于煎制汤药,一份用于研末给患病的宫女太监吞服之后,其口面歪斜、半身不遂的症状果真有所好转,如此坚持了月余,竟然得以完全康复了。”
“竟然如此神奇?”
常武又点了点头,“本来一开始我也不信,但随着之前被国王下令隔离的太监和宫女都被放了出来,也才明白了传言所言不假,这治愈怪病的法子竟然真给三王子给找到了。”
然而此时二王子的眸子却低垂下去,接过了常武的话茬:“然而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这怪病一直蔓延,从来往的行商走卒那里我们得知,周边的其他国家也出现了这种怪病,于是父王、大哥、林相和老三之间,就是否公开药方这一事又一次爆发了激烈的争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