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麒麟北走
甲子年三月乙酉,春分,麒麟北走,过菰州下菰郡。
麒麟北走,万民黔首,窥金流火,离炎焚身。
这一日,料峭春寒荡然无存,初春却如盛夏一般,由子及亥,整日太阳都是正午般的明亮灼眼。
俗话说“春分麦起身,肥水要紧跟”,春分日子本是片刻不得闲的农忙时候,农民们却都跪在田埂,把头磕到地上,哪个也不敢抬头。
若是抬头了……
陈白望着天上北走的麒麟,浑身燃火也觉不到什么痛意了,大概四肢百骸都给烧化了,连脑子也烧糊了,竟好似看见麒麟朝他微微点头,似是嘱托了什么,旋即踏着火云扬蹄北走。
合上眼睛,陈白仿若忘了自己正在燃烧,居然安心地睡去了。
但周围目睹了他自燃的农夫们却没有这份自定的功夫,偷瞧着地上焦黑的人形脊背发寒,把头埋得更低,生怕天上的麒麟爷也给自己降一道火。
这孩子不过是抬了下头,就烧成了这样……
跪在一旁的陈洪更是吓得牙齿打颤,他是陈白的亲哥哥,比其他农夫更怕自己遭殃。
这傻小子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竟敢犯这等忌讳,可千万莫要连累我啊!
亲哥哥端是无情的只想着自己,反倒是堂妹陈紫真心实意的哭着,只是这个七岁的丫头实在做不了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陈白燃烧。
“别哭了,仔细麒麟爷再给你一把火,烧烂了你这张嘴!”
陈洪低声威胁了一句,吓唬得小女孩捂住嘴巴,把哭声都闷在嗓子里。
陈洪这一家不算寻常乡野村夫,陈氏在乌程县立家已有三百年,当代老祖陈君谋乃是修到了筑基境的人物,家里依附着紫府世家下菰沈氏,乃是整个下菰郡数得上的家门。
只是他们这一支没什么出息,父亲陈之是个不能修炼的凡人,几个子女也全没有修炼的天资,好在和老祖血脉还不算太远,陈之得了瓷里镇的里正之职,家里也有十顷田地,虽说不上是什么富贵朱门,至少算是衣食无忧,兄弟姐妹几个都能有个书读,识些文字,不至于做睁眼瞎。
陈白是陈之庶出的次子,今年不过十岁,平常是个明白事理的,却不知为何今日这样犯浑。
而为他放声泣泪的陈紫今年才七岁,都不曾测过望气,她生父陈求己倒是个有机缘的,早些年修到了炼气境,却因同人斗法横死,母亲又病故了,族里便把无父无母的陈紫养到了血缘最近的陈之家里,兄妹二人从小一起长大,最是亲近。
周边田里人也不少,可大家听着小姑娘的哭嚎,都低头跪在田埂上,谁也不能来相帮。
直到麒麟走了,地上的百姓还是不敢立即起身,直到那金光黯淡了,云头又出来了,连陈白身上的火都熄了,有些胆大的探起头,小心瞅了瞅,确信麒麟是真走了,才起身来,瞅着躺在地上的陈白指指点点。
陈紫伏在他身上大声嚎泣,叫着大人们来救一救哥哥。
一旁的陈洪忽然就冲过来,却不是来救弟弟,反是先把陈紫拽开。
“少造点孽吧!他是叫麒麟爷收了,这样死了,祖坟都不能让他葬下去的!要想一家人平平安安踏踏实实的,你就赶紧同我回去,莫在这里闹了!”
陈洪越是让她闭嘴,陈紫反而哭得更大声了:“救救小阿兄,救救小阿兄吧!是长虫爬我身上了,小阿兄护着我,抓了那蛇,才会这样……”
“闭嘴,不准哭!”
小姑娘哭得惹人心疼,陈洪却好似铁石心肠,不顾这堂妹只有七岁,抬手便要打。
“陈洪!”
一个中年模样的修士踏风而来,落在陈洪陈白兄弟身边,与这两个乡野兄弟相比,修士道人的模样周正得多,一缕长须威严庄重,身上的道袍洁白干净,若不是他袖子上还沾着泥,倒真似个天上人物。
“四伯!”
陈洪连忙跪下,周围刚起身的百姓连忙再跪下,就像刚刚麒麟爷过境时一样。
这人乃是陈家老祖陈君谋的嫡亲孙辈,炼气后期修为的陈求法,这等人物,对他们这些凡人而言可就是天上仙人了。
“四伯容禀,非是侄子心狠,实在是这畜生不像话,麒麟爷北走,天下低头,这孽畜竟敢抬头冒犯麒麟爷,也不想想触怒天威,咱一家人的性命可怎么办!如今他是死有余辜,我……”
陈洪话没说完,陈求法一抬手,这青年立时不言语了。
“触怒天威,罪非寻常,但如何处置,却不是你说了算的,家里上有老祖,下有诸位修道的长辈,哪里用得着你拿主意?你好歹是他亲兄长,弟弟成了这模样,你连他的死活都不看一看?”
听陈求法话中颇有怪责的意思,陈洪吓得连忙俯首求饶:“小侄知罪,求四伯见谅!”
“况且,白哥儿虽是被麒麟爷降罚,遭了大罪,但正所谓福祸相依,倒未必是坏事……”
陈求法盯着焦黑人形,眉目微闪,这人都烧成了这样,看起来应当是死得不能再死了,可陈求法却没有从他身上察觉到丝毫的死气,反而隐隐有一股强韧的生机正在蓄势待发。
陈洪则诧异万分,都烧成焦炭模样了,还能有啥福气?可陈求法是能御气飞天的仙人,他这么说了,陈洪如何敢质疑,老老实实低头不说话。
陈求法拂了拂袖子,下了决断。
“都是老祖的血亲子孙,我带他回山门,请老祖看一看还能不能救。至于这丫头,我记得你是八弟的独女,知道敬爱兄长是好的,可生死有命,强为不来,且跟你洪大哥归家去吧。”
说罢,陈求法又看向陈洪:“八弟去了,家里自然该好好照顾着他的后人,对一个小丫头家动粗,这像什么样子?”
陈洪吓得身子都颤了一下,赶紧磕头告罪。
“罢了,这丫头既然养在老九家里,你们就好好照看,若是出了事情,莫说老祖,我也是不能容的!”
说罢,陈求法御气提起陈白,驾风而走。陈洪等人在地上又跪了一会儿功夫,看陈求法走得影都没了,才敢起身来,各自去忙被耽误了半晌的活计。
唯有陈紫,泪汪汪望着天边,盼着哥哥早点回来。
陈求法带着陈白,往着陈家唯一的灵脉归来峰走。他虽是炼气后期修士,还曾冲击过筑基境界,但到底不是筑基,虽能御气腾空驾风飞行,但脚程有限,颇花了些时间才来到山门。
陈家上下,除了筑基老祖陈君谋,就属他陈求法牌位最大,因而直入山门,来在老祖洞府前。
洞府门前两座经幢,一底座刻震卦,幢顶雕蝠,一座底刻坎卦,幢顶雕蛟,两座经幢各勒了一行文字,曰:
“登峻者戒在于穷高,济深者祸生于舟重。”
陈求法放下陈白,躬身下拜。
“老祖容禀,求法回来了,有要紧事请老祖决断。”
洞府未开,陈君谋低沉的声音却先传入陈求法耳中。
“求法,你身边离火弥燎,阴阳紊乱,今日麒麟北走,可是出事了?”
老祖的法眼果然厉害,坐在洞中,便能看出我身边的离火气来!
陈求法在心中赞叹一声,恭声答道:“禀老祖,山下瓷里镇仲脉陈之家里的陈白,觑了麒麟爷一眼,给麒麟爷降了罚下来,烧得快没了人形。”
“人是死是活?”
“看着是死透了,但却有一股生气蓄势其中,求法道行浅末,不能分辨,还请老祖看一眼。”
洞府内沉默了片刻,这一眼就能看出洞府外阴阳的陈家老祖,这会儿反而看不穿一介凡人的生死了。
“倒是奇怪,你身边那孩子阴阳失谐,满身的离火气,是给麒麟爷罚了不错,看着好似是死人,但却不见丝毫的阴气,这堂堂正正的离火阳气,比正午的太阳还盛。”
声音由远及近,眨眼功夫人便已经在眼前了,陈求法赶紧低头,对祖父礼敬非常。
陈家老祖陈君谋,一百五十岁的筑基修士,此人眸长而深,面藏而险,狼顾鹰视,那双狼眸,便是嫡亲的孙子陈求法对上也不免心中畏怯,只能低头避闪。
“这孩子是仲脉的,我记得仲脉求字辈里只出了个求己有修道的机缘,其余都是凡人吧?”
“是,求己去后,他的独女便养在了同胞兄弟老九陈之的家里,这孩子便是老九的儿子。”
“多大年纪了?”
这等小事陈君谋这位筑基老祖自然记不清楚,而陈求法这炼气后期的陈家当家也记不得,他细细思索了片刻,才给了答复:“应当是十岁上下,肯定是过了年纪没测出修炼资质的,记得当年老九请族里看过,他家孩子没一个能望气的。”
“望不见气便无法采纳阴阳二气,也就无法修炼,小儿辈也知道的道理。”陈君谋一边点着头,一边眉头紧锁,“可这小儿辈也知道的道理,今天倒是叫人犯难了,给麒麟爷这么一罚,这孩子体内竟蕴了一道离火阳气,虽不知是哪一道阳气,但打麒麟爷那儿来的必是好东西。如此一来,他有先天的气,又能不能修炼呢?”
陈求法一怔,下意识抬头瞅了眼地上黑炭模样的陈白,他却不曾想过那么多。
他愣神的功夫,陈君谋一掐手印,打了数个法诀,护住陈白神庭、巨阙、气海、太渊、涌泉诸穴,把人的生机先给保了下来。
“去取一枚性阴的疗伤丹药给他服下,好好照看,便是为了他体内那一道离火阳气,这孩子也得紧要的治着。”
“谨遵老祖法意。”
陈求法拱手领命,亲手抱起陈白,带着他离开老祖洞府,前去家族府库领取丹药。
陈君谋立在门前,抚须沉思。
“甲子年麒麟北走,这是什么兆头?一个凡人小儿,似麒麟爷这等神兽,随手也就杀了,为什么没杀?这世间八百载的术数,今朝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