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二年夏天,陈秋已比陈嫂高出一个头了,他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暑假,他想跟着陈嫂出去赚钱,都被拒绝了。陈嫂只让他在家帮忙干点零碎的活,做做饭,其他时间,他就可以在家看书。盛夏的一天,陈秋烧了饭,天黑了也不见妈妈回来。屋外的知了叫个不停,屋前屋后的蚊子围着他嗡嗡嗡个没完。他心烦意乱,走下村坳去接妈妈,远远看着两个人搀扶着她走来。柔和的月光洒在她湿哒哒的身上,泥土草屑沾满了全身,几簇白发蓬乱地落在苍白的脸上。他第一次感觉到,冥冥中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偷走了他熟悉的那个妈妈。“妈……妈!”陈秋不停地哭喊着。陈嫂垂着头,双脚在地上拖着走,听到那个熟悉心疼的声音,她嘴角动了一下。旁边搀扶她的人对他说:“你妈摔倒了。”
他们把陈嫂扶进房,陈秋帮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给她喝了水,喂了几口饭后。走出房间,那两个人在院子里抽烟,地上一堆烟头。其中一个中年男子见到陈秋,说道:“你妈今天在我家唱完歌,去厨房包菜,我家那口子刚好经过,你妈没站稳,摔倒在厨房门口的沟里。”他们说完,往陈秋手里塞钱,不停地道歉。院前草丛里的蟋蟀凄惨地哼着陈秋听不懂的乐曲。一轮明亮的月和几颗亮闪闪的星照在他头顶,一颗颗泪珠透射出洁白的光,他抬起手臂,揩干了眼角的泪,看着两个模糊的背影消失在黑夜里。陈秋走进房,站一位老妇人面前,不停地喊妈妈。陈嫂睁开眼,指着桌上的布包。陈秋打开一看,是两碗红烧肉。他“哇”地哭起来,山谷里的蛐蛐和青蛙,都安静了。陈嫂伸出颤抖的手,却怎么也够不着儿子的脸:“秋儿,我……没事。”说着,从枕头下拿出一块布,递给陈秋:“秋,开……它。”她声音微弱颤抖着:“我……钱,你……书……完,考……。”“妈,我明天带您去医院,不读书了。”陈秋趴在妈妈的腿边抽泣,眼泪噼里啪啦浸湿了陈嫂的裤子。陈嫂用她微弱的力气拍了陈秋一巴掌,她喘着气骂道:“不……读书,我……死……都不……认你。”陈秋边哭边点头答应。陈嫂满意地闭上眼睛。陈秋趴在床边,隐约听到妈妈轻轻地哼,隔一会就哼。他抬起头问她,是不是哪里疼,不舒服,她却说不是。就这样,一夜就过去了。
清晨,陈秋烧了热水,给妈妈洗脸擦手,喂她吃了点粥,就出门找村长帮忙把妈妈送去了医院。在陈嫂住院的半个月里,陈秋跟学校请了假。陈嫂出院后回到家,浑身软绵绵的,每天只是躺着。陈嫂每天催他回学校,他却总推明天。半年光景一晃而过,妈妈还没好,他也渐渐淡了这份读书的念想。新雪飘下遍地寒,村里一片白茫茫,树木农田房屋全换上了白色的新装。树枝被压得喘不过气,有些枝桠被压断时,抖落一身的白絮,很快又被白雪埋进了土里。陈秋把厨房灶里烧旺的柴火铲到火盆里,端到妈妈的房间。等暖和些了,就帮妈妈搓揉四肢,陪她说话。她近来脑子时而清醒,时而迷糊,不停地念叨着:“秋儿,今天上学了吗?”“妈,我放寒假了,期末考试全班第一名。”陈秋低着头回道。陈嫂露出久违的笑容:“儿啊,你好好读书,考上大学了,去我的坟头放爆仗啊。”“妈,我要您好起来。”陈秋强忍着眼泪说道。
日月星辰每天在他们的屋顶变换着,岁月不经意间夺走了人的希望和绝望。春暖花开的季节,大地一片清朗,夏天也迈着轻健的步伐缓缓走来。陈秋给妈妈换上了薄一些的衣服,每天吃过早饭,给妈妈按摩四肢后,把她抱到了院子的靠椅上,一坐就是一上午。陈嫂整个人像一张纸片,骨头连着皮,衣服松垮垮地搭着,眼神呆呆的,脸上毫无血色,话说得越来越少,声音越来越小。只要稍微清醒一些,开口还是那句:“秋,去读书吧!”八月,陈秋和陈嫂在院子里,静静地看着山下人来人往,她从过年以来,第一次抬起手,指着坡下一户人家的桃树说:“下,下。”
晚上,陈秋把一碗切成丁状的桃肉端到陈嫂面前,一颗一颗喂给她吃。第二天早上,他把煮好的粥端到床边,轻轻地说:“妈,喝粥了……妈,妈......”他放下碗,右手食指放在妈妈的鼻子前。山谷里回响着一连串凄切的哭喊声。在村长和邻居的帮助下,陈秋送妈妈走完了最后一程。等村里人都散了,他跪在妈妈面前,一件件烧着她的衣物,红红的火里,一张熟悉的脸。此刻,屋里的亲人躺在了后院的泥土里。陈秋每天准时去屋后送饭,有时静静守着,扯旁边的草,有时说说天气、村里的事和人。有时,他眼睛呆呆地看着地上,脑子里不断浮现村长走之前和他说话的场景:“陈秋啊,有些事是时候告诉你了。你妈从小就爱唱歌,每天都在这院子里唱,村里人都爱听。二十岁那年,她不顾父母反对买了车票,要去大城市唱歌。当天她却回来了,手里抱着一个女娃娃,一点点大,取名叫陈夏。为这事,她没少和你外公外婆吵架。后来孩子大些了,就没吵了。她再没提过出去的事,谁家里有事就喊她去唱歌。你外公外婆找了好多媒人给她说亲,不是人家不愿意,就是她不愿意。”村长叹了口气,又继续道:“后来孩子死活不肯去上学,跑出去和朋友玩,几天都不回来,你妈也管不住。十七八岁时,留下一封信,说是找亲爸亲妈去了。你妈气得躺了三天没下床,你外公外婆,几年后也走了。”
陈秋看着刻在冰冷的石头上的“陈春”,原来妈妈和他之间隔了一个夏。他开始打理妈妈的菜地,帮村里人干活,换点米和鸡蛋,他打算一直这样过下去算了。一天,春花开遍了山谷,青绿堆满了山路,蓝天下一阵阵春风轻轻扫过屋檐下的燕窝。陈秋刚走到村口,一只瘦巴巴的白狗从草丛里窜出来,盯着他直摇尾巴,跟着他,轰也轰不走,一直跟到了家。陈秋吃饭时,它左右摇着尾蹲在他脚边,眨巴眨巴地盯着陈秋的碗。陈秋把吃剩的菜,扔地上,它马上舔得干干净净。晚上它的头枕在陈秋的鞋子上睡觉。白天陈秋在哪,它就跟去哪。陈秋坐在妈妈面前,它也在一旁蹲着或趴着,陈秋和妈妈说话,它也哼哼几声。陈秋抚摸着它毛毛的背说:“你就叫冬冬吧!”它“汪汪汪”左右转圈,尾巴不停地摇。
陈秋跪在地上说:“妈,我想读书了。冬冬走,我带你去看我的学校。”他们站在校园外,陈秋给冬冬讲读书时和同学打架的事。天黑了,学生都走完了,他们才一前一后地回家。第二天,陈秋吃了早饭,跪在后院说:“妈,我出去做事了,存够了钱就去读书,晚上回来看您。”他出门前跟冬冬说:“以后你就看家吧。”他跑下山,在拐角处转身回头,冬冬蹲在树下看着他。他笑着挥手道:“快回去吧!”直到他走出了村子,冬冬才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