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死亦何苦

当时他刚刚跪在陈老伯的尸体旁边哭完。那时的他还不知道陈老伯究竟是怎么了。

周围的人也都自顾不暇，饿得头昏眼花，根本没空管这个老头与这个孩子。

他哭着哭着也就没力气再哭下去了，只得静静地看着陈老伯的尸体一点一点地变得冰冷僵硬。任凭他怎么摇晃推搡，都不曾再睁开眼来。

那一天快要结束时，萧锦也已经饿得浑身无力，瘫倒在陈老伯的尸体旁。

也就在这时，他突然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气。

他虽从未去过，也未亲眼见过，但他知道，这是仙梁城，福临轩的肉包子。他娘曾经给他带来过半个，那是他吃过的最美味的东西。

然而带着包子来的人，却不是他的娘亲，而是一个身穿灰白粗布衣裳，双鬓斑白，须发凌乱，看上去有些邋遢的老者。

那便是他的师父。

一开始，他并未和萧锦说他的娘亲已经将他卖了，而是说要带萧锦去见他的娘亲。

那时，萧锦红肿的双眼之中再次露出了孩童特有的光芒。

他吃了包子，便在周围人羡慕的目光之中，与他师父一同离去了。

师父带他去城里饱餐一顿，又换了一身衣服，然后萧锦便昏倒了。再次醒来时，便已不知自己身处何处。

这时，师父才将真相告知了萧锦——他的娘亲以十两银子的价格把他卖给了眼前这个老头。

那一刻，萧锦不知为何想起了流民营外那棵老树。树上的叶子没有多少。每到秋天，萧锦总喜欢盯着那棵树，直到他看着那最后一片树叶落下。

而如今，他感觉自己就仿佛那片孤零零的叶，被秋风摘了去，又揉得粉碎。

自那以后，萧锦再也没有见过他的娘亲。

刚开始，他还会去想他的娘亲过得好不好，会不会想他，究竟有没有赚到大钱，吃上那福临轩的肉包子。

但随着他慢慢长大，他便不去想他的娘亲了，因为他不敢去想。

长大后，他便知道了，他的娘亲从来就不可能在那赌坊里赚到钱，过上好日子。

长大后的他才知道，在他娘亲不曾来流民营看他的那些日子里，究竟在做些什么。

长大后他才知道，他的娘亲恐怕根本就没比陈老伯多活多少年头。

但这些他都装作不知道，不去想，不敢去想，深埋在心底。

但即便如此，他的过去依旧是他的过去，永远是他的过去，始终会像那永不散去的鬼影一般徘徊，萦绕，纠缠在他的心上。

“危险至极？果然是个好去处。”这是他当初遇上慕云时说的话。

就连萧锦自己都没想到，他竟在无意之间透露出了自己心底最隐蔽，最可怕的想法。

此时，鲜血与汗水模糊了萧锦的视线，大量的失血，四肢的无力，以及浑身各处传来的剧烈疼痛都在警告着萧锦，他的生命正在飞速流逝。

他看不见眼前的对手，听不见周遭的声音。

只有他师父常常挂在嘴边的话语不断盘旋在他的耳边。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天下有至乐无有哉？有可以活身者无有哉？”

“始无生，本无形。生老病死，春秋四时。”

“无生无死，化外逍遥……”

渐渐的，一股清凉温润的奇妙感觉突然自萧锦额头天庭处莫名生出，随后向下缓缓流淌，于他四肢百骸中逐渐流转开来。

此时的萧锦那已经被玉夜叉摧残的近乎破败的经脉之中，真气竟再一次流淌起来。如春风化雪，暖雨拂花一般，修补着他残破的身躯。

周围的景象逐渐清晰，夜晚的风声再次传入他的耳中。他仿佛做了个不太清晰的短梦，如今已经清醒了过来。

恍惚之间，萧锦只看见那玉夜叉再一次飞身朝着自己袭来，手中的长刀映着森白月光，杀意腾腾。

只不过这一次，他的动作在萧锦的眼里，已不再是先前那如鬼魅一般迅疾无影的样子了。

随着那玉夜叉离萧锦越来越近，随着那股说不出的凉意游遍萧锦全身。

他竟然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畅快，他的视野好像突然变得开阔清明起来，他的听觉，触觉，一切感官似乎都变得无比清晰。

这一刻，萧锦只感觉自己原本已经残破不堪的身体宛如重获新生。

他舞动手中银枪，如臂使指，身形猛地一震，周身真气激荡，吹起了他额前那带血的碎发。

一枪刺出，精准落在那玉夜叉的刀刃之上，如白虹贯日，如银星流光，激起一阵狂猛疾风，一路奔袭至那街尾不停。

这狂风揭开玉夜叉脸上的黑纱，露出其苍白俊美的面容，随即又掀开两旁高楼之上的木雕花窗不计其数，荡起的灰尘更是漫天飞舞。甚至连脚底下的石板都有着轻微颤动。

这一枪将玉夜叉那柄长刀击得粉碎。刀刃破碎与银枪震颤之声，如那月夜鸾鸣，云开凤吟！不断回响在这条长街之上。

客栈楼上，许多躲在暗中不愿插手，但也关注着这场战斗的江湖人们，无一不睁大了双眼，只怀疑自己仍是处于酣睡醉梦当中。

此等逆转，属实骇人听闻。见识少的人，就是做梦也未必能梦见这等奇事。

一不足二十岁的少年，对上那杀人无数，叫人闻风丧胆的绝影堂玉夜叉，不仅是硬抗了三掌不死，甚至最后关头还能回光返照，一击将他的刀给震碎！

而那玉夜叉的眼里，也满是不可思议。他赶忙丢下手中的刀，双手紧紧地握住了萧锦向他刺过来的银枪枪杆。

但那枪尖仍是深深没入了他的肩头，那股强横锐利的气劲也同样贯穿了他右半边身子。

只见他脸色一白，一口鲜血从他的口中猛地涌出。

他震惊地盯着眼前的萧锦，片刻后竟仰面大笑起来。略显凄厉的笑声回荡于夜空之上。他那近乎惨白面庞配上猩红染血的唇齿，显得十分恐怖渗人。

萧锦这一击虽然击碎了对手的刀，也成功将其击伤，但同时也耗尽了仅剩的体力。他再也握不住那杆枪，斜身栽倒在了地上。

他仰面望着星空与那轮月弧，缓缓闭上了眼。

这时，昏迷的顾松鸢终于在燕掌柜的帮助下清醒过来，快步冲出客栈，护在了萧锦身前。

燕掌柜也跟了出来，站在她的身旁，说道：“那青莽山的老六已经被老娘我解决掉了，你若不想变成下一个，劝你还是快跑吧。”

当然，她只是习惯性地放狠话，他知道自己不是这玉夜叉的对手。而且恐怕除了这瘫在地上，不知死活的小子，今夜这座客栈里的武者，再无第二个人能伤到这玉夜叉。

闻言那玉夜叉也是忍不住仰天大笑，随后直接无视了燕掌柜，而是看向了顾松鸢，说道：

“东西我拿走了。凭你这微末本事，还是趁早远离这江湖事为妙，免得连累其他人替你赴死。”

如今，已经无人再敢拦在玉夜叉的身前，只见他一个闪身来到那辆“运镖”的马车前，一把将其中的棺椁挑起，扛在肩头，随后消失在了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