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故地重游
车子已经不能再向前开了,前面是布满裂痕且残缺不全的石板桥。
村子比十年前更加萧瑟冷清,已经没有多少住户留在这里了。随处可见破壁残垣,有些摇摇欲坠的砖砌房屋大门敞开,内部一片狼藉,显然已经无人居住多年。村前的小河细水蜿蜒,在烈日的炙烤下,干涸似乎是它未来唯一的归宿。周边的田地也荒芜了大片,黄色的沙土、青色的杂草,大地亦如斑驳的墙面。只有村后的山峦依旧,层层叠嶂、草木葳蕤,虽不高耸入云,却像大海般深不见底,掩盖了遗忘的秘密。
车上下来两个中年男人。个子稍高的男人身形消瘦,他点燃了一支烟,深吸一口后缓缓吐出缭绕的烟雾,他凝视着远方的群山,像是看到多年不见的老友。个子稍矮的男人有些虚胖,他略显乏力地下车后扶了下黑框眼镜,随即环顾四周,目光也最终停留在远处的山林。
“阿明,我们今天要去爬哪座山?”个矮的男人问道,顺手从口袋里掏出毛巾,擦了擦额头和脸颊渗出的汗水。
“不知道。这里都是野山,没有名字。”赵明丢下手中的烟头,用脚踩灭后说道,“从这里望去我并不知道是哪座山,但我知道山上的那条路——我曾经走过许多遍——通向群山深处的某个地方,那里有我无法忘怀的记忆。”
“中哥,我们出发吧。进到山里应该就会凉快一些。”赵明边说边打开了后车门,伸手去取后座上的背包。
田立中从刚才赵明忧郁的神情与话语中,回想起了十年前。他瞪大了双眼,眼前的景色让他觉得似曾相识。他疑惑地盯着赵明:难道他对十年前的往事仍旧无法释怀吗?
“这里是我们十年前来拍摄过节目的地方吗?”田立中小心翼翼地问道。
赵明没有立刻回答,他自顾自地拿起双肩包背在肩上,随后戴上了自己的渔夫帽,关上了后车门。做完这一切后才慢悠悠地点了下头,说了声“是的”。
田立中没有再多问什么,他也拿上自己的装备,同赵明一起,依次走过石板桥,沿着小路上的树影,步行进入了村子。碎石在他们脚下咔嚓作响,蝉鸣的声音回荡在空寂的路上。
不远处平房外的大树下,一个白发稀疏的老头躺坐在藤椅里。他的身体跟随身下的椅子前后轻微摇晃,他的目光散漫,神情有些呆滞,但与赵明的目光相遇时,却立刻警觉慌张起来。起初他咿咿啊啊嘴里含糊不清,待到从躺椅上直起身,才从他略带不安的语气中听他问道:“你们哪里来的?”
“我们是从城里来的。”赵明恭敬地回答道。他认出了这位老人,当年他来这里采访的时候,就曾多次与老人攀谈过。时过境迁,赵明恐怕老人不会认得自己。
“王伯,您认得我吗?”赵明抱着试试的心态问道,“我老早以前来过这里。”
“你说什么?你以前是这里的人?”王伯将信将疑地打量了一番,随即摆摆手说:“不可能,不可能。”
“都过去那么久了,老人家哪里还会记得。”田立中低声和赵明耳语。
赵明只好无奈地笑了笑:“是啊。”
“你们要去哪里?后面山里?”王伯一脸严肃地问道。
“对,去爬山。”
“不可以!不可以!”王伯听到回答显得有些激动,他直接从躺椅上站起来,迈着蹒跚的步伐走过来,拉住了两人的手。
“不可以!”王伯神神叨叨地叫嚷道,“山里面以前死过人,邪气很重,要出事的,千万不要去!”
虽然死过人的事情赵明和田立中都知晓,但王伯怪异的举动还是让他们面面相觑,有点不知所措。田立中甚至心里犯怵,打起了退堂鼓。不过即使他们欺骗说不去爬山,王伯依旧叫唤不停,并不打算放他们离开。
“干什么老头子?”屋子里的阿婆听到动静后也走出了门,“你们谁啊?”
在了解到事情的来龙去脉后,阿婆拽着王伯就往屋里去。
“他有点老糊涂了,你们不要和他一般见识。”阿婆说完就回头瞪着王伯,嘴里一刻不停地数落着他。王伯悻悻然被拉着往回走,突然又回过头喊道:“我想起来了!你们是……你们不要去山里!”直到被阿婆大声呵斥后才又重新安静下来。
“我们还去吗?”田立中试探性地问道。
“难不成你害怕了?”赵明略带戏谑地说。
“哪有!怎么可能!”田立中大声地回应,眼神却有些闪躲。
两个人随即再次动身,直奔村后的山林。他们沿着村后一条泥泞的小路,缓慢爬坡向高处走去,经过几道转折后,进入了山间茂密的树林。大树遮天蔽日,只有几缕阳光能穿透照射到地面,林间有徐徐的凉风拂来,还有不知何处传来的几声鸟鸣。
一路上两人沉默无言,只有登山杖时不时敲击到岩石发出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田立中有些按捺不住,率先开口问道:“阿明,你今天怎么会想到来这里爬山呐?”
“前不久遇到了一个旧友,让我回忆起了许多陈年往事,又想起了这里的山。”赵明头也不回地看着前方的路,田立中不知他此时是怎样的表情。
“于是便计划故地重游。”赵明停顿了会又补充道,“然后知道你最近喜欢上了户外徒步,所以就约你一起来了。”
赵明回过头瞥了眼继续说:“看你现在这身形,好像疏于锻炼了。记得以前你玩攀岩的时候,人还精瘦精瘦的。”
“嗐!都不玩好多年了。”
“好像也是在十年前,在那桩案件发生后吧?”
“……嗯。”田立中想了想回道。
“阿明,你好像仍旧很在意十年前的凶案?”田立中喘了口大气问道。
赵明轻轻叹了口气,表示了默认。
“这案子当年就已经抓到了凶手,人也被绳之以法了,你怎么还过不去呢?”田立中疑惑不解却又故作轻松地问道。
“没有那么简单,在我心里仍然有疑问没有解开,这疑问就像一个牢笼将我困在过去。”赵明的声音透露出一股伤感。
“人活着得向前看呐!”田立中用冷漠的语气说道,“更何况这案子与你也没有什么关系。”
赵明突然停下了脚步,回过头认真注视着田立中,坚定地说了声“有”,随即又转过身迈开步伐向前。田立中被赵明刚直的眼神所震慑,他疑虑重重,不敢再多说什么。两个人继续安静地往山林的深处行进,赵明在前方引路,他在一棵树干粗壮的高大树木旁折进了一条隐秘的小路,之后他们走过了一处悬崖,跨过了一条溪流,地面道路的痕迹影影绰绰,已经被新生的草木所覆盖,最终完全消失在草丛下。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终于接近了一处山顶,他们涉过齐腰的草丛,望见了前方一处开阔的场地。那里没有高大的树木遮住蓝天,阳光直射在地面,地面上杂草丛生,白色的小花点缀其中,像夜空中的恒星。歪斜竖立着的篱笆上攀满了藤蔓植物,披上了一层叶子的鳞甲,倒下的那些篱笆则犹如木筏沉入了绿色海洋的怀抱。在空地对面靠近树林的地方,有一座用木头、黏土、砖块搭建起来的小屋。屋子一侧有几株齐肩高的植物只剩下了茎秆枯叶,另一侧有个部分塌陷的布满干裂纹路的砖土堆。居中的屋子也其貌不扬,静谧而悠远地屹立在时间的风雨中。
“就是这里了。”赵明站在一棵树旁淡淡地说,“中哥,你对这里还有印象吗?”
“……是那对兄妹的家吧。”田立中思考片刻后说,“还是有点印象的,毕竟当时节目组拍摄的最后两天我也来了嘛。”
他们停顿了一会便径直向小屋走去。小屋的木门上挂着一把有点生锈的锁,赵明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钥匙,废了一把劲后打开了锁。
“你怎么会有这里的钥匙?”田立中诧异地问道。但是赵明又陷入了思考或者回忆中,没有搭理他。
木门打开时,发出了陈旧的“吱呀”声。两人走进屋里后,赵明又去打开了窗户,昏暗的室内顿时明亮了起来,漂浮的尘埃在光柱下异常醒目。屋里都是手工木制的家具,在时光的流逝下显得老朽,手指轻轻划过桌面可以沾起薄薄的一层灰尘。
“关于十年前的案件,我一直觉得我也有‘罪’。”赵明忧郁的眼神望向窗外,平静地说出了这句话。
田立中不知道赵明想说什么,他觉得莫名其妙,关于十年前的案件他也有知晓,事情应该早已经尘埃落定。他忽然想到了某种可能,使他内心的不安与局促逐渐加深。
一阵山风持续地吹进屋内,木制的门窗不断地摇晃低吟,沉寂在家具上的灰尘被风扫卷而起,像时间揭开记忆的面纱,一切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那时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