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和离书
我和楚萧是指腹为婚。
十六岁,楚府八抬大轿娶我进门。
隔年,我生下楚时宴。
楚时宴和他爹长的十分相像,性子也一样的清冷,对我不甚亲近。
数年如一日,每晚巳时我都会将熬煮浓稠的牛奶燕窝端进父子房间。
可是昨天,楚萧醉酒打翻了碗盏,楚时宴更在我转身的时候倒掉了燕窝。
这一刻,我彻底死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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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和离书拟好,递到楚萧面前。
他略带烦躁的看着我:「你我指腹为婚,就因为这点小事便要和离?」
「夫君若觉得这是小事,便是小事吧。」
「那时宴呢?」楚萧扫了眼和离书,漫不经心的问我。
我坐在他面前,不像他的妻子,倒像他的同僚下属。
「时宴是楚家儿郎,自然应该留在楚家。」
「我嫁入侯府的嫁妆也留下给他,只当我这个生母给他的补偿吧。」
毕竟楚时宴是楚家嫡子,计算我全力去争,也未必能争得过楚家。
而且,他极其敬重楚萧,他和楚家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楚萧抬眸看了我一眼,脸上没有过多表情,但眉心却带着些许烦躁:
「秦月,」他放下竹简:「如果是因为昨晚的燕窝,我觉得你真的有些小题大做。」
「军中事务繁忙,昨晚我只是酒醉,并不是故意那样对你。」
他如今是陛下面前的红人,军中事务繁忙,总要饮酒赴宴。
昨晚我在书房等了他半宿,是被他浑身的酒气熏醒的。
我从榻上爬起来,见他酒醉难受,便命人将温热了好几回的燕窝端给他。
我们是指腹为婚,虽然感情不甚热烈,但外人口中我们这算相敬如宾。
可就在我随口问了句:「夫君这是怎么了?身上的胭脂气息这般浓烈。」
楚萧竟一个巴掌打翻了我递过去的燕窝。
碗盏从我的指尖摔落,白色的牛奶在书房的暖光中,污了我的裙摆。。
楚萧眼眸冷厉,周身气息冷冽至极,看我仿佛在看杀父仇人。
「秦月,你是在怀疑本将军吗?」
「以后你不用等我,更不用为了堵住其他人的嘴,给我炖什么燕窝。」
就在我被楚萧难堪时,楚时宴正巧从外面进来。
看到震怒的楚萧,他面无表情将另一碗燕窝倒进了花坛。
我余光看过去,他丝毫没有歉意的说着:「父亲说的对,母亲何必搞这些繁琐的事,深夜让我过来喝燕窝,会耽误我看书习字。」
大概在他们父子眼里,我做的这些就是自讨没趣。
甚至为了自己贤妻良母的名声,耽误了他们的正事。
我没有继续和楚萧说下去的意思,在和离书上签了字,等着他的落款。
原本就是指腹为婚,我虽然爱着楚萧,但楚萧对我并没有多少感情。
他淡淡扫着和离书,终究还是没要我的嫁妆,并承诺我离府时一并带走。
我只是笑笑,没有多说。
带着贴身侍女在书房里收拾东西。
书房里有不少兵书和画轴,都是爹爹在世时最喜欢的。
楚萧见我将他正在看到兵书拿走,有些恼火:「秦月,和离之事需楚府请耆老媒人才可作数,你不用这么着急。」
我扫了眼表情冷漠的男人。
笑着用他曾经说过的话回道:「成大事者最忌拖泥带水,这是你教我的。」
楚萧微微错愕,但没再说什么。
我收拾好书房便回到院子,但看着奢华繁复的家具,和院落里悉心种植起来的花草,竟然无从下手。
屋子里外都是我一点点配置起来的东西,每一样都带着我的期许和爱。
尤其窗棂上的昙花,是我一点点养起来,期待着和楚萧共赏的。
现在看来,大可不必了。
想着,我便简单收拾了些衣物,带着贴身侍女花穗,离开了楚家。
楚萧站在门口,语气一无既往的风轻云淡:「你准备去哪?回秦府吗?我让府里的马车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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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我摇了摇头,「什么时候叫齐了耆老和媒人,再让人来请我,屋里的东西,你随意处理。」
临上马车,我还是转身,对站在楚萧身后的楚时宴道:
「你脾胃不好,燕窝不爱吃便不吃了,但张神医开的药膳,还是要一日不落的服用。」
身为母亲,只当这是我给孩子最后的嘱咐。
说完,我转身便上了马车。
没再回头看一眼。
我和贴身丫鬟驱着马车回到秦家旧邸。。
自从十六岁嫁进楚家,我就像被人限制了自由,日日周旋在府邸债务,和妯娌公婆之间。
清晨天未亮,我便要起来料理府邸杂事,晚上还得服侍多病的婆婆。
刚开始的两年,楚萧一直忙于战事,很少归来,哪怕后来得胜还朝,他除了参加必要的宴请,也从不主动带我出去逛逛。
最宁静安详的时刻,大概就是每晚我等着他们父子归家,在临睡前为他们炖上新鲜的牛奶燕窝。
京圈贵妇们都说我贤良淑德,德孝兼备,是最适合楚萧的妻子。
既配得上他小侯爷的身份,也照顾得楚府的生活。
唯一的缺点就是太完美,完美到有些无趣,反而有些呆板。
我曾听军中将帅打趣他:「楚将军,夫人看起来温良贤淑的很,你这如狼似虎的年纪,怎么这么多年才生了小少爷一个孩子?」
「美则美矣,毫无新意,楚将军喜欢的是能驰骋疆场的将门虎女。」
「将门虎女?整个京都怕只有齐家那位了吧?」
齐家的齐楠雁,是楚萧一见钟情的初恋。
当年,楚萧为了和齐楠雁在一起,是和我父亲取消过婚约的。
但奈何我跟楚萧的婚事被陛下知道,陛下下旨赐婚,楚家不敢违逆。
后来,齐楠雁便随祖父远赴边关。
这一去便是六年。
然后楚萧才被迫到我家提亲。
那年,楚萧十八,我十六。
隔年我生了楚时宴。
想到这里我才想起来,那晚嗅到的胭脂气息,似乎就是齐楠雁惯用的。
回到秦府,我便让小侍女找人打扫了屋子。
满园萧瑟,不过半年,无人打扰的院落便长了半人高的野草。
站在秦家祠堂里,我泪如雨下。
半年前,我秦家一门忠烈死于疆场,母亲和族人更是被敌国潜入的奸细泄愤屠杀。
府邸到处都是尸体和鲜血,每一处都写着凄惨和悲凉。
点着香,我跪在地上,对着父亲母亲的牌位,笑着流泪:
「父亲,母亲,请原谅女儿做出的决定,不是女儿不愿和楚萧好好过日子,实在是女儿所托非人,但请你们放心,我一定活的比以前更好。」
江南的细雨,朦胧的小巷,我在祠堂跪到天黑。
没想到第二天早上,秦府的大门突然被楚管家敲响。
他似乎很着急,满额头都是汗:「大娘子,张神医得知您离府,吵着要离开,老夫人得知此事急的犯了病,这可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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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愣了愣:「楚管家,我如今已经不是楚家妇人了,请您告知老夫人,若想请张神医,还是劳烦楚萧去请的好。」
听到这话,楚管家很显然更急了:「这怎么行,张神医是您父亲的旧友,只听您的。」
我笑了笑:「张神医行医救世,尊重每一个生命,楚管家慎言。」
见我这般不留情面,楚管家声音大了些:「大娘子,您虽然说要和少爷和离,但终究少爷还没忍心吩咐下去,您目前还是楚家儿媳,婆母有难,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听到这话,我笑的更大声了。
「呵呵,那就劳烦楚管家回去和楚萧说一声,让他尽快将这件事办好!」
说完,我毫不留情关闭了大门。
什么叫楚萧不忍心,根本就是他觉得我在耍小性子。
想着,我再次打开大门,对楚管家交代道:「麻烦管家告诉楚萧,有事自己想办法,不要再来秦家打扰我,多谢。」
楚管家整个人愣在原地,半晌才冷冷说了声:「好,大娘子可真是当机立断的好性子!」
在他心里,大概怎么也想不到我这样一个逆来顺受,能将大半嫁妆都补贴给楚家的儿媳,会突然翻脸不认人吧。
楚家老夫人身体不好,每七天便要吃一次神仙丸。
一颗神仙丸要三室两银子,一个月便要花一百多两,这一年下来,光吃药便要花一千多两。
还有府里其他开支,她七七八八算下来,一年就要花好几千两银子。
楚家在我嫁进去之前,还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小户,这些钱都是我的陪嫁。
而楚萧更是有我全身心为他料理后方,才能全身心建功立业。
但是很显然,我的付出在楚萧看来,都是理所当然的事。
解决了楚管家,我美美吃了顿早餐,便继续回去睡回笼觉。
自从嫁做他人妇,我这几年从没睡过一个懒觉。
今天这个懒觉,我睡的格外香甜。
梦里,我回到了父亲母亲还在世,哥哥还带着我满大街追逐打闹的时候。
我在梦里和哥哥们放风筝,摘野果,和母亲品尝着极品寨的甜品,和父亲讨论兵法策略。
在梦里,我也回到初见楚萧那天。
为了偷看他练武,我从墙头摔断小腿,被女子学堂的同学嘲笑了半个多月。
还有......
又是一阵喧嚣的敲门声。
我从美梦中醒来,略有些烦躁地问向门外侍女。
侍女告诉我,这次来的是楚时宴的贴身嬷嬷。
「大娘子,时宴小哥把新来的学究赶出去,还说不是庄学究的课,他就不上了,这可怎么办啊?」
我掀开被子,阖了阖眼,只觉说不出的疲累。
楚家是武将出生,在我入府之前没有自家学堂,是我父亲出征前亲自宴请了老友,请来庄学究,我便帮扶着在楚家开了学堂。
这一开便是六年。
楚时宴三岁入学,三年时间里,和庄学究的感情处的比跟祖父还要好。
而除了楚时宴,京中好几家武将的孩子都在楚家学堂上学。
庄学究博古通今,是真正的学士。
如今我离开楚府,庄学究定然也是看清楚家人的嘴脸,不愿在那多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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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透过窗棂照进来的朝霞,无奈对门外回道:「嬷嬷,楚时宴终究是楚家人,他入学的事终究归楚萧管,我已经离开楚府,你还是去找楚萧吧。」
「还有......以后莫要再叫我大娘子,请称呼我秦姑娘。」
「啊?」嬷嬷的声音有些颤抖:「可是大娘子,您终究是宴哥儿的生母,哪有生母不要亲生孩子的,您这样会落人话柄的。」
我叹了口气:「我和楚萧是和离,会不会落人话柄,还是得看楚家人如何对外说。」
「这这这,大娘子您这话什么意思?」
「嬷嬷,你既是楚家老人,就应该知道楚家规矩,万事不求人,府邸的事府中人解决,怎能麻烦外人,对吧?」
我嫁进楚家多年,尽心尽力,但在楚家人眼里,我依旧是个外人。
门口的人似是感受到我的不悦,沉默了许久才嘟囔道:
「大娘子何必呢?楚家今时不同往日,您安安稳稳当将军夫人不痛快么,何必因为一碗燕窝闹这么大的脾气,白白惹京都贵妇们笑话。」
听到这话我才明白,我在楚家发生的事,已经被这群下人传的人尽皆知。
而且很显然,我成了这场笑话里的作精。
但这些都无所谓了。
我轻轻吐出一口气,冷声提醒道:「我的事不劳嬷嬷操心,宴哥儿身为楚家男儿,有事劳烦你去找楚萧,凡事不要再来打扰我,我和楚家不再有半点关系。」
说完,我便让贴身侍女送默默离开了秦府。
没有一个母亲,真的愿意对经历九死一生生出来的孩子这般狠心。
只是我眼睁睁看着楚时宴变的越来越像楚萧,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我与楚萧是指腹为婚。
父亲和楚家是世交。
但京圈贵女们却笑我父亲眼拙,堂堂侯爷,将嫡女嫁给名不见经传的小兵。
我没有反驳,反而充满期待。
我从小生活优渥,父母疼爱我,哥哥们宠我。
及笈那年我因为偷看楚萧摔下腿,爹爹为了我千里寻找张神医。
母亲为了我,夜不能寐。
哥哥为了我,亲手将武学堂外面的墙壁砸了,惹得学究们一顿痛骂。
我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长大的娇娇贵女。
我依旧清楚记得第一次见到楚萧时的样子。
楚萧那年十七,穿着一身雪白长衫,在种满梨花的院落里武着长枪。
长风吹动他如瀑般的长发,他深褐色眼眸在日光照耀下闪闪发亮。
与现在不同,那时候的他恣意潇洒,是个爱笑的少年。
我看着他的长枪掀起一阵阵洁白色的梨花雨,一时失了神。
那时候我就在想,我未来的夫君大抵就该是这副模样吧。
而后来,我听说他为了白月光和家里人冷战。
我既钦佩又艳羡。
至少,他敢于和旧制度婚姻反抗,有抗拒的勇气。
但是反抗没有起了什么作用,楚家长辈还是来我家提亲了。
楚夫人的脸上挂着得体又歉意的笑,「侯爷您放心,楚萧的事已经解决了。」
我躲在门口偷听。
虽然我倾心楚萧,但更希望两情相悦的人能长厢厮守。
所以那时候的我,心里既喜悦,又有些失落的。
之后,父亲便时不时安排我和楚萧见面。
他起初知道我为了偷看他摔断腿,便对我没什么好印象,所以每次见我都比较抗拒,对我一直不冷不热。
直到第二年的春日宴,我以一首《咏梅》摘得诗会头筹,他对我的态度才变得温和了些。
而他身上的独特的冷香,也随着时间消散在了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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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我十六岁生辰那日。
他带我在市集看花灯,意外遭遇了刺客,被困在废弃的阁楼里。
楚萧和我被贼人控制了一天一夜。
被父亲找到时,我最后的记忆,是他死死搂着我,背脊被贼人的鞭子抽的血肉模糊。
醒来后,我成了全城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而他,却顶着压力向父亲提了亲。
当他挑开我头上的红盖头时问我:「秦月,你当真愿意成为我的妻子?」
那时,我看着他依旧挂满血痕的脸颊,想到被困在阁楼里,他生怕我被贼人侵犯时的样子,我激动的泪如雨下。
也就是那时候,我忽略了他闪烁不定的眼神,和他倒进酒壶里的催情药。
之后,我便得偿所愿的有了孩子。
楚时宴是嫡长子,更是楚家第一个孩子,一出生能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除了识文习字,他的武功一向都是楚萧亲自教导。
楚萧对他极其严格,哪怕一招一式都按照他小时候的样子教导。
所以看到楚萧对我的作为,楚时宴也以同样的方式,做着他认为理所当然的事。
我不知道这对父子到底是怎么想的。
不过几日,楚萧亲自登门了。
我以为他安排好了耆老和族人,准备接我过去和离。
却不想他坐在大堂里,足足沉寂了许久才抬眸道:
「秦月,你昨日去过教坊司?」
教坊司是京都最大的妓馆,里面不仅有女姬,也有男姬,且全都是美男。
他们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且多懂女子心意,最能安慰受伤的心灵。
我这两日确实在那,主要我想看看其他男人和楚萧到底有什么区别。
可是他竟然派人跟踪我。
他凭什么跟踪我?
在我们过去那段长达七年的婚姻里,他冷漠,他疏离,他与我像是同住一个屋檐下的过客。
如今不过半个月,他谴人来我这里的次数超出了六年的量。
以前我差人问他要不要回家吃午饭,是不是军营又在练兵,是不是旧疾又发作了,要不要我派人送点粥饭过去。
他回我最多的便是不用。
如今他反倒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开始调查起我的生活了。
他抬着头,单手捂着右胳膊,声音带着几分:「秦月,昨天我练兵时不小心伤了胳膊,张神医的创伤药用完了,你还能配些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