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锦衣卫(4k2)
东华门外的直道上五六骑疾驰而来,其中一骑上,章璟身子前倾,一手抓着兜帽,一手拽住了前方甲士的腰间革带。
座下马儿鬃毛柔顺,肌肉流畅,上下起伏不定,虽有马鞍护着,但不多时就臀瓣酸麻。
眼中马蹄奔腾,耳畔风声呼啸,冷风不时轻割脸颊,速度...不输前世电驴了。
第一次乘马体验不佳,又被周贵一番话弄得忐忑,章璟正埋头沉思,突然鼻端痒意大作,顿感不妙,连忙抽帕掩鼻。
“阿嚏!”
一时呼吸畅通,心中块垒也去,他收帕回袖,抬目望去,便见得直道尽头,一座高大城楼正安然雄踞。
下方红色城台,当中辟有三座券门,券洞外方内圆。
上方城楼面阔五间,白玉须弥座,黄色琉璃瓦,重檐芜殿顶,檐下悬有一匾,紫底金书,正是“东华门”三字,其上甲兵林立,来回逡巡。
尊贵威严,溢于言表。
章璟眯了眯眼,心头一动:“到了!”
“到了,下马!”
周贵勒马于一通石碑之前,翻身下去。
五骑令行禁止,一齐下马。
章璟婉拒了甲士好意,踩着马镫稳稳落地,瞄了眼没有动静的面板,心头有些可惜:只是乘坐并不能录入技艺吗?
不过今日会不会骑马都得有这一遭,倒也没差。
他瞧了瞧一旁面色萎靡,神情怏怏的贾宝玉,心头好笑,还是上前问了一句:“宝兄弟如何了?”
贾宝玉拿帕掩口,干呕了几声,面色才稍好一些,望了望那巍峨城楼,森严甲兵,一时胆怯,低声道:
“我素日也常骑马,并无大碍的,只是心里...忐忑。”
章璟见他这副焉焉模样,心中一叹:总归不过是八九岁的孩子,再是公府子弟也难免畏惧。
他自己其实也是惴惴,不过到底不露声色,只道:“皇上隆恩盛德,我们只当去见家中大人,至恭至诚就好。”
贾宝玉眸中陡然一亮,连连点头,心中不停念叨:“只当去见爹了,再说皇上未必会考校学问,这岂不是更容易混过去了?!”
一时心中得计,不再胆怯,举止也从容许多,有了些公子气派。
周贵打发了骑士归营,掏出金表看了时辰,耳郭微微一动,便听清了那兄弟二人言语,不由笑道:“二位公子且随咱家来罢,还有一段路好走呢。”
章璟不敢耽搁,扯着贾宝玉跟上。
不多时到了东华门前,周贵笑吟吟地掏出一面牙牌交予守将验了:“劳烦郭百户了,奉皇爷口谕召荣国公家两位公子面圣。”
那郭百户不苟言笑,但也并未为难,只验过关防,搜过凶器便放三人进来了。
一入宫门,所见处青砖铺地,白玉为基,碧瓦朱楹,彤扉彩棂,又胜过贾府太多。
周贵脚步匆匆,不再多话,三人一路埋首疾行,所遇之人无论宫中黄门,还是外朝青绯官儿,也都如此,只靠着两条腿在这广阔殿宇间辗转。
如此走了大约五六里,周贵仍是步频不减,领着他们直往西北。
章璟走得两腿发酸,所幸5点体质倒还能坚持。
只是贾宝玉素来禀赋柔脆,又从小娇生惯养,从未走过这般远的路途,一时双腿灌铅,难以迈步。
正在这时,两个穿着团衫,胸背无花的小黄门抬着一乘步辇从前方转出,上面端坐着一位紫袍鹤发的高大老者,在这都是步行来往的深宫大内分外扎眼。
贾宝玉惊羡莫名,就要呼出声来:“璟二...”
突然手臂一痛,反应过来,连忙掩口垂首。
过了半晌,步辇消失在南边殿阁之间,那边人来人往,遍地青绯。
章璟眯眼瞧着,心里有了猜测:“南边该就是内阁所在,一品紫袍,禁内乘辇,若非亲王勋贵,就只有当朝首辅潘玉庭了。”
昨日搜检邸报,虽未找到自己的目标,但内阁几位阁老、部院堂官的姓名、官职在其中频频出现,已记得大差不差。
若是绯袍大员,他也难以对号入座,但三月邸报中他也只见过潘玉庭一位从一品文官,倒是好猜。
至于是不是...
章璟把着宝玉的左臂,赶上了等在前面的周贵,笑问道:“周中官,刚刚过去的那位...”
“正是当朝首辅潘相国。”
周贵一笑,转身待走。
章璟连忙拦了一拦,肃容道:“我兄弟二人年幼体弱,再连着走上几里,面圣之时只怕有碍观瞻,坏了皇上心情,还请周中官体谅一二。”
心头有些纳闷:宝玉先前掏表看了,刻下刚刚巳正,就走了这许多路,这周贵既示了好,又收了钱,便不该这般作弄我们才对...
周贵瞧着面前两人形容,尤其是那大圆脸的荣国嫡孙正一副惨淡模样,心中恨嫉稍歇,终究不敢逗弄过甚,笑着伸手引他们进了前方大殿:
“这儿本是箭亭,后来皇爷体恤下情,恩准往来人等在此稍歇,二位公子尽可歇歇脚。”
说话间七弯八拐,将二人领到一处偏房,拂了拂衣袖,笑得意味深长:“一刻钟后咱家来接二位公子。”
贾宝玉瞧着那青袍宦官消失在殿角,顿时心中一松,一边笑着“可算能歇歇了,多亏了璟二哥...”,一边推门进殿,却登时愣在原地。
“老...老爷?!”
章璟还在思索周贵的举动有何深意,闻言转身回望,再无半点疑惑。
不大的小房间里,或站或坐着三位“禽兽”。
端坐藤椅,一身青袍,缀白鹇补子的贾政,神情莫名;一身绯袍虎补的贾珍,正来回踱步,面色焦急;还有个站在窗边,一身绯袍狮补,平头正脸、眼眶深凹的半老男子,正朝二人笑得乐呵。
这该是未曾谋面的大舅舅贾赦了。
“璟哥儿,你做的好大事啊!”
贾珍急步上来拉着二人进去,按在椅子上坐了,然后闭了房门,倚在门边听着动静。
章璟瞧着这阵仗,一时头痛,待要起身行礼,又被贾政制止:
“免了,下面还有二三里的路,多歇一会都是好的。”
宝玉顿时放松,浑身瘫在了椅子上,长舒了一口气。
贾政瞧他这惫懒模样,此刻也生不出气,只是多出了些担忧,打量了二人一眼,沉声道:
“两件事,一者,璟哥儿你可有把握?”
章璟从容点头:“但请二舅大人放心。”
贾政细细端详片刻,方露出了笑容:“好,是个有志气的,三妹妹着实教导有方。”
话里话外,竟与贾母一般,把这认为这是贾攸生前的安排,甚至想得更深一些:
“五年以前,甚至更早,三妹妹就想到这一天了?莫非是因着鸦片之故?是了,南方确是鸦片流毒,连璟哥儿他爹也...”
贾珍也跟着松了口气,入了圣上青眼确是好事,可要是学艺不精,却是招祸之源了。
虽说刚刚问清了,西府的两位都未曾谋划此事,但圣上眼里、百官眼里,这事儿已经和贾府脱不开干系了,由不得他不忧心如焚啊。
窗边的贾赦笑意更浓,正要说话,却被贾政打断:
“二者,侍君之道,首重一诚,你二人可明白?”
说是二人,其实只盯着章璟一人看得意味深长,并不理会宝玉在那边连连点头。
二舅这该也是在提点他不可隐瞒了身世,只是为何不直说呢?莫非...
章璟瞥了眼窗边、门旁的两人,顿时心中一凛:“锦衣卫!”
吴承明制,自京城到郡县,皆设立卫所,外统于都司,内统于五军都督府;
中央之内,五军都督府有统兵权而无调兵权,兵部有调兵权而无统兵权;
为巩固皇权、护卫宫城,又设锦衣卫、羽林卫、金吾前卫、金吾后卫、羽林左卫、羽林右卫等十二亲军卫,直接听命于天子,不受五军都督府和兵部统调。
其中锦衣卫排在亲军卫之首,除保护皇帝外,还负有秘密调查和刺探情报的权责,上至藩王勋贵、文武百官,下到士子匠作、贩夫走卒,皆能察而纠之。
锦衣之名,小儿止啼!
竟连这宫内都有锦衣卫耳目?!
章璟收回目光,不动声色,恭声应了:“外祖母也是如此教诲,侄儿当谨记于心。”
贾政见他神色举止,心中不由激赏,面上却只淡淡道:“那便歇息罢。”
贾赦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忿忿回了座。
室内一时静谧,一刻钟转瞬即逝,门外准时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
贾政三人将他二人送到门外,贾珍又熟稔地给周贵塞过一张银票去:“还请周中官多多费心。”
周贵来者不拒,笑得越发真诚:“好说,好说,三位只管放心就是,两位公子,该动身了。”
章璟与宝玉微微拜别三人,就待迈步,却被贾政喊住:“璟哥儿...方便的时候,看顾些宝玉罢。”
瞧着那深邃恳切的目光,章璟竟对贾宝玉生出些羡慕来,郑重应下,拉起呆在原地的宝玉转身就走。
许是大几百两的银子终于发挥了作用,周贵这一路倒是不疾不徐了。
行不多时,到了景运门前,让章璟二人呆在离门二十步的地方,自己上前验过关防,传了圣谕。
景运门前戒备森严,堪称五步一岗,三步一哨,守卫身形高壮,无论是甲胄形制还是举止面貌,都胜过东华门外的军士。
其中与周贵交谈的武官,只是一身青色官袍,胸前却缀着鱼龙补子。
在方形的大红云绢上织金妆花,绣出一条四爪鱼尾龙来,气派尊贵更胜过贾赦、贾珍的红袍狮虎补子。
“飞鱼服!锦衣卫!”
章璟刚生出此念,便有锦衣卫上前,将他与宝玉二人细细搜检过了,才去回禀:“回百户,并无异样。”
青袍武官道了句“职责所在,周暖殿勿怪”,便命放开去路。
周贵说笑几句,目光在那飞鱼服上流连了几息,才带着二人继续赶路。
再过一座日精门,仍是锦衣卫值守,又被搜检一番,终于见到了那座巍峨宫殿。
连廊面阔九间,上下两层斗拱,琉璃瓦,雕朱漆,饰金龙,玺彩画,雕栏玉砌,煌煌赫赫。
章璟见此,心中却只一念:“终于到了!他娘的,皇帝是真怕死啊!”
乾清宫东梢间暖阁,仙楼二层,外带阳台,两道人影正踱步其上,沐浴着冬日晨光。
一人着一身大红直径纱地盘金彩绣柿蒂过肩斗牛服,面白无须,眉发微苍,正微微躬身,满脸笑意,正是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魏承恩。
另一人一身古玄,两肩绣日月,衣前盘一圆龙,后面盘二方龙,戴十二瓣乌纱帽,金线为饰,朱缨玉簪,帽前点五彩玉云,帽后罗列四山,正是一身燕弁服的道正帝。
瞧着东南边日精门行来的三道人影,道正帝随口笑道:“算算时辰,这总该是朕的宝玉了罢。”
一时饶有兴致,极目眺望,但久经案牍劳形的双眼,也只看到隐约轮廓,脸色不由阴沉些许。
本以为不过是一小儿,不想皇爷竟如此看重!
魏承恩目光一闪,忙捧了一只金黄单筒管状物什奉上:“皇爷,用这千里镜罢。”
道正帝揉揉眼角,顺手接过,一边熟稔地凑到眼前,一边笑骂道:“你个老货,身上到底藏了多少东西。”
魏承恩只是陪笑。
道正帝也不在意,微微旋转筒壁,那行走在广场旁阶上的三人顿时清晰起来,历历在目,如在近前。
目光径直越过周贵,落在身后两人身上,细细打量一番,不由微微颔首:“荣国之后,倒都是好相貌的。”
魏承恩忙笑道:“皇爷都夸好相貌,那定然是极好的,老奴听说荣、宁二公都是清朗俊逸,不似凡人,看来这两个‘玉哥儿’倒是得了几分老国公的传承。”
道正帝笑而不答,正待继续瞧会松松眼,却见到那高个的少年突然疑惑抬眉,朝这边望了一眼,不过半息又立刻撇了开去,然后垂首赶路,再不抬头。
“这...竟被发现了。”
道正帝放下千里镜,瞧了瞧东南边的日头,一时有些尴尬,又想起刚刚与自己对视的那双黑白分明、神采慑人的丹凤眼,不由更生出几分兴致来:
“倒是有几分灵性,章家,同安章氏,有点意思了。”
道正帝把千里镜随手一扔,踱步回了暖阁,在案前顿住,视线划过那几行墨迹未干的管阁体小字,轻叹一声:
“诚,好一个诚字!这贾家门风倒还可一观...嘿,就如此自信,能应付了朕去...老货,去取了那卷英夷国书来。”
魏承恩手忙脚乱地接住了那千里镜,轻哈一口气,小心地用斗牛服内衬擦过镜面,拢吧拢吧收进了袖袋,闻言又是一路小跑,在暖阁内浩繁卷帙中翻找了起来。